商成把大半的心神都放在熬痛上,其他的事情就由着礼部的两位官员摆布。他们让他勒缰绳他就勒缰绳,让他下马他就下马,他们摆手恭引道路,他就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朝前走。浑浑噩噩中,就见前面的道路被一道两三丈高的铜钉乌黑大门紧紧锁住,门洞下高墙边又伫立着一个个悬刀柱戟的校尉武官,这才陡然惊觉,不由停下了脚步。
他马上察觉到有人轻轻扯了下他的袍袖,回头一看,就是陪同他的两个礼部官员。其中一个说:“大人谨慎。一一现在还不到右掖门开启的时辰,请大人到这边暂且等候,让我们先去和内庭值守做交涉。”说着话,一个人官员掏出个什么物事托在手里,便朝着高墙边的一盏灯笼过去,片刻回来说道,“已经知会了内廷,稍迟就有人来。”
商成听不懂这官员后面一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没心思去问。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这右掖门前广袤开阔的广场上怕有不下五百人,都是来参加早朝或者进皇城各部上衙的官员,因为掖门还没有开,就三五一伙七八成群地聚在一起谈话说笑。有谈风月讲笑话的,有譬说陈年逸事时下新闻的,有拉关系攀交情的,也有负手望阙沉默不语的。他看了半天也没瞧见一个自己认识的京官,又无心走上前去和他人结识,就捂着眼罩左右张望,想找个避风的地方换一下眼罩里的药绵。
他还没发现地方,就看见从西边半远不近处的玉水桥头走过来一个人,黑咕隆咚地也看不清楚那人是谁,离他好几步就踏正抬臂当胸行了个军礼:“商督帅。”
一听声音,他马上认出了这是陈璞的贴身侍卫廖雉。他落手还了个礼,说:“怎么是你。”又问,大将军也来了?”
廖雉说:“大将军也来了。她请您过去。”
商成和两个礼部的官员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和朋友说几句话,就不用他们陪着了;要是有什么急事,他们可以马上过去找他。这是个很合理的请求,两个官员完全没有理由反对,而且商成话里也透着对他们的尊重,两个人想都没有多想,马上就答应了,一起禀手微躬说道:“燕督请便。”
廖雉又行个礼,转过身脚下约略迟疑犹豫了那么一下,商成就已经赶上来了。她咬着嘴唇,似乎是在下莫大的决心一般,当商成差不多和她并肩时,突然小声说:“大将军……”
“嗯?”
“……那,田,田校尉……他怎么没和您一道进京?”
田校尉?商成楞了楞才反应过来廖雉说的是谁。他稍微有点诧异。前两天在小洛驿时,陈璞就是开口便打问田小五的近况,怎么今天廖雉也提这个?他临时想不清楚这是什么道理,就随口说道:“他被我派去留镇办点事。”其实,田小五现在已经不是他的亲兵了。孙仲山带兵进草原时,说是身边没几个可靠得用的人,他就把田小五给了孙仲山。如今大名改作晓武的田小五是孙仲山手下的一个骑营副尉,也参加了上个月的草原战事,在对突竭茨袭扰战中还很是立了点功劳。
廖雉“哦”了一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大,大将军,我……我想和您打听个事。”
商成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廖雉,笑呵呵地说:“你想打听什么?”他已经在脑子里把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串联到一起,廖雉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不禁替田小五感到高兴一一嘿,这家伙被狗尿到头上,居然走桃花运了!
廖雉低下了头,半天才鼓足了勇气问:“田……田……他,他成家没有?”
“没成家!”商成立刻说道。他看廖雉绷紧的嘴唇蓦地流露出一抹掩饰不了的欢喜笑容,泛着酡红的圆脸蛋上也突然间散发出迷人的神采,就忍不住想逗逗这个大胆的姑娘。他咂着嘴,继续说,“不过,我好象听说他大哥要给他在老家说门亲事,女方家里就是我老家屹县的一户殷实人家。你在燕山呆过一段时间,肯定知道那首民谣,‘留镇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县的婆姨’,这找婆姨娶媳妇,还就是屹县的女子最好……”
笑容立刻就凝结在廖雉的脸上,刚才光华熠熠的眼睛就象蒙上了一层雾水。在失望和悲伤中,她难过地低下了头。
商成瞄着廖雉的脸色,故意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恨口气说:“……可田小五这小子脑子苯,不知道他都想些什么,连这送上门的好事都不情愿!”
正在张皇无助的廖雉马上就象个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之人那样,着急地一连声追问:“那他到底答应没答应这门亲?”
商成夸张地喊起来:“轻点!轻点!这可是我才做的袍子,就这一身,抓坏了连件换洗的都没有!”廖雉这才发觉,因为自己太过关心田小五的亲事,紧张之下居然死死拽住了商成的胳膊。她的脸立刻一直红到耳朵根。她歉疚地松开手,但依旧不死心地问道:“大将军,您还没说,他……他到底答应没有?”
“他?他是谁啊?”商成一本正经地明知故问。
“……田校尉。”
“他答应啥?”
廖雉已经从商成揶揄和玩笑的口气里听出来,所谓家里给田小五提亲,大概根本就是件子虚乌有的事情,而她自己,则多半是上了商成的当。但关心则乱,她暂时顾不上去仔细思索商成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她现在就想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田小五到底答应没答应这门亲事。
廖雉郑重的眼神和严肃的神情让商成收起了笑容。他看得出来,在这件事上,廖雉是认真的。他凝视着陈璞身边的这位女侍卫,半晌没有说话。,能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这让他觉得很意外,同时也让他很敬佩。这个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的女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呢?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婚姻,从提亲到成家,绝大多数都是父母长辈一手操办,儿女们在这件人生大事上几乎没有多少发言权,更谈不上对即将相守一辈子的人有多少了解,只能在忐忑和彷徨中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交托给媒人、父母和命运……他突然觉得自己开那样的玩笑,是一件很不应该的事情。廖雉能下这样的决心
“刚才我说的,都是玩笑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田小五还没成家,他家里也没给他张罗什么亲事。”商成说,“要是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我和田小五很早就认识,虽然不是亲兄弟,可感情胜似亲生兄弟,他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替他拿主意。”他既感佩于廖雉的勇气,又为田小五能娶到一位象廖雉这样的好姑娘而感到高兴,同时也是为了尽力撮合这桩好事,他在不知不觉就扮演了一位包办弟弟婚姻大事的兄长。“假如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哪怕是让我登门去找你家里提亲,我也可以做到。”
上门提亲,这正是廖雉最担忧的地方,也是她最想央求商成的事情。可是让商成亲自做媒,这话她根本就说不出口一一她廖雉只是个五品武官家里的庶出闺女,想让一位提督大将军替她说媒,这无异于泼天妄想!就算她跟着长沙公主已经有六七个年头,私下里两个人相好得就象是无话不说的两姐妹,可她们毕竟不是真正的两姐妹,公主也不可能屈尊降贵去替她说媒。
可现在商大将军已经答应为田小五登门提亲了!她甚至都还没想好怎么提这个事,他就先答应了!
感激的泪水立刻就涌进她的眼睛里。
“你别哭啊。”
商成越是劝说,廖雉越是抹眼泪,直到商成提醒她说这里是皇城掖门,人来人去的,说不定会教别人看见当笑话乱说,她才收住眼泪。
“我现在住在城东南汉槐街的驿馆,你知道那地方不?”商成说。看廖雉点头,他接着说道,“我不清楚京城里的风俗,也不知道这上门提亲该做点什么准备,更不知道你家里是个什么情况。这样,就在这一两天里你过来一趟,把这些事都和我说说,然后咱们再挑个好日子,我去你家给田小五提亲。”
廖雉眼里噙着泪珠,使劲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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