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以后,天气并没有象往年那样日甚一日地冷下去,接连大半旬的艳阳晴好天气不仅让人们有了三月小阳春的错觉,纷纷脱下厚厚的棉袍皮裘换上夹衣,就连上京城外东山坳里的桃树也吐出了花骨朵,引得京城里各路文人骚客唤友携姬前呼后拥,争相前往目睹这难得一见的早来春。可不解风情的老天爷总是与人作对,平原三子中的江李两大才子前脚才诗赋唱和,以茶诗画三绝艺名动天下、与平原三子齐名的禾荼大和尚的新作《春游南山图》墨迹未干,后脚铅灰色的浓厚云团就已经漫卷过天穹,一片迷茫昏暗中,朔风夹着片片鹅毛雪疯狂旋舞,顿时就把个世界搅得昏昏渺渺。这天气谁都走不了;大群跑来怀古纳新的人都被风雪所阻回,就一窝蜂地涌进山脚下的小洛镇。已经平静了几十年的集镇顷刻间就热闹起来。这些的风流高士文章俊秀人连亲朋带仆从带足有四五百号,再加骡马车辆,镇上大大小小十来家客栈马店登时人满为患。有些人脑子灵腿脚快,进镇子直截就奔了官上的驿站。虽然依着朝廷制度他们没资格住在这专为来往官吏所置的地方,可大把大把的铜钱撒出去,总能捞到一堂半舍的地方一一好赖总比挤在旅店里强。更有兴致高盎者把踏春改了赏雪,派出人去大市上请来名厨名伎,外面风急雪紧皑皑缤纷,屋里醉酒酣歌觥筹交错,把盏高歌其乐无穷……
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直到次日午时前后才渐渐小下来。大地上早已经白茫茫一片。一眼望去,山川沟壑、田陇渠塘、房顶院落,到处都是混混沌沌的雪世界。
小洛是个平原上常见的集镇,一条官道贯通东西,一溜十余家茶坊酒肆沿官道两边高高低低地布列;其他都是木墙泥垣的寻常住家户。这镇上住的大多是镇东工部匠作营的家属,一头拿着工部的薪俸,一头用家传手艺在私家作坊里挣份工钱,因此大部分家庭的日子都很安稳恬静,逢五大集时,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朝这里走,也是这一片的一个闹热去处。今天本来也是逢集,只是因为雪还没有停,地方上还没来得及把道路清理出来,所以尽管街两边的店铺都开着门,可街面基本上看不到什么行人。
快到晌午时,雪还没有止,蚕豆大的雪花依旧在簌簌地飘落着。东边匠作营里已经听不到叮叮当当的铁器敲打声了;家家户户都在烧晌午,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灶火味。背街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顽童的欢呼,紧接着一条野狗顶着一头雪,从墙角忽地蹿出来,把正在街边一堆积雪覆盖下的垃圾里翻翻刨刨的野猫吓了一跳;野猫炸着脏乎乎的皮毛,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拼命舞着瘦骨嶙峋的爪子想保护自己的“午饭”。可它显然不是野狗的对手,见到自己的威胁和抗议都没有效果,它知趣地叼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跑了……
就在野狗盘踞在垃圾堆上幸福地享受这顿午饭时,从街那头一间旧货店里走出来一个人。浅青色棉袍说明这是个九品的微末官吏;只是看不到他的腰带上的银钉是单还是双,这就很难分辨他到底是个正九品还是个从九品。他低着头,佝偻着腰,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脚下也走得急,踩雪的木屐碰在积雪下的石板道上,发出喀喀哒哒的连绵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地清晰。
“公度兄!”街边有人在叫喊。
可这个九品官就象没听见一样,脚步停都没有停。
“杨公!杨公度!”那人再喊道。
杨衡暗暗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抬起头朝声音的来处望了一眼,仿佛才看见驿馆台阶上站的人一样,脸上既是惊讶又是恍然,挤出一抹笑容拱手说道:“是望公啊!”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其他原因,他的脸有点红,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躲闪着驿丞谭望探询的目光,干笑着赔话说,“望公,我这几日手头紧,欠您的钱,等节前年俸薪资发下来,我一定足数奉还……”
谭望大度地一摆手,笑着说:“几千钱算得了什么,难得公度还天天惦记着。我都说多少遍了,我又不急着用钱,你就先使着,什么时候手头宽泛了,再还我也不迟。”说着话他走下台阶,近前低声说道,“我刚才看见你进汪记旧货了一一怎,又去变卖东西?”
杨衡苦着脸干咽一口唾沫,没有否认。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他没脸皮去和别人说!
“咱老娘又病了?”
杨衡苦笑了一下。他的老娘亲有咳嗽心紧的老毛病,一年到头断不了的诊金汤药,这几天天气变化大,骤暖忽凉地,老人家经不得这点折腾,从昨天半夜起毛病就越发地严重了,整整地咳了半宿。今天天一亮他就顶着雪出门请大夫开了两副汤剂,可付了诊金就没了抓药的钱,无奈之下只好把妻子的一只粗银镯子卖了换钱……
谭望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伸手从怀兜里掏出个二两重的官银倮子,塞到杨衡手里,说:“这个你拿去先用着!”
杨衡被谭望的大方举动吓了一跳。他就像捏着个烫手的火炭一样,赶紧又把银倮子递回去,嘴里说:“望公,这可是万万不可之事!你也是拖家带口的人,家里也有十几口人指望着你的薪俸……”他和谭望只是泛泛之交,前回借钱也是被谭望遇上才不得已为之,事后他还后悔了很长时间,只是他的境况困窘,急忙还不上这笔钱,不然他才不愿意和据说是某个宗室皇亲家里举荐出来做官的谭望有什么来往一一谁知道谭望背后的人打的什么主意呢?自己虽然是个工部末员,可手里毕竟现管着一个制弓造弩的内坊,要是被人惦记着使点小心意,而自己又一时心热……那后果不堪设想!
谭望把银倮子又塞回去,说:“你放心拿去使!一一我这里还有!”他从怀里又摸出两个银倮子,一手拿一个啪啪地对敲着,大咧咧笑道,“昨一晚驿馆里来了贵客,银元宝一派就是五六个,我留了仨,其他的让下面的弟兄们拿去分了。”
杨衡手里攥着银倮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这才知道谭望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并不是看上内坊而屈意和自己结交。他错怪人家了!
谭望看他不说话,还以为是钱依旧不够,顺手就把两个银倮子也塞过去,伸手再摸出拇指大的黄澄澄一块金,笑说:“我这里还有这个。刚才住进来一个北边来的军官,别看人家只是七品校尉,可排场大气魄足,说声要酒楼送一桌上等筵席,伸手就丢给我一块金子。一一不瞒你啊兄弟,我在这小洛驿也干六七年了,外地官员进京办事从这里经过住宿的不知道有多少,咱们这些粗夯驿丁尽心尽力,临走时有赏两串一缗的,有赏半匹布几尺锦的,也有赏银子的,可置办一桌上等席面就扔一块金子的,还是头次见一一啧啧,这些北方来的老军真真是大手笔!”
杨衡把两个银倮子又还给他,说:“这一个就够了,再多也派不上用场。望公厚意,衡没齿不忘!”说完使劲握拳再行了一个礼,不等谭望回礼,踅转身踩着雪高一脚低一脚地去了。
谭望正想追上去,就听西边一阵马蹄声和轮辐碾过的吱嘎碎响,四辆暖车和一辆运货的架子车沿着被雪掩得严严实实的官道慢慢悠悠地过来。为了防雪防寒,四辆暖车的棉帘都被放了下来,也瞧不清楚车里坐的是什么人。再近一点,他就看见当头一辆车的车辕上除了车夫,自己一早就派出去接人的一个驿丁也在,马车的车厢边还挂着盏玉馨坊的六棱绯色细纱灯笼,便知道是自己正在等的要紧人物已经到了。他也顾不上再去追赶杨衡,赶紧笑吟吟地站到道旁,拍着肩头的落雪整饬装束,端正了形色等着迎接客人。
不等马车停稳,那个驿丁一蹦就跳到地上,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欢喜颜色凑过来说:“谭头,秀娘子来了!”
谭望理都没理那个嘴都快咧到后脑勺的家伙,拱着手朝车里下来的胡女秀娘行了个平礼,既恭谨又恭敬地说:“平、平原谭望,见、见过玉馨坊秀娘子……”因为过分地激动,他现在连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戴着兜帽披着件狐皮大氅的秀娘低头还了个礼:“内教坊押下秀娘见过谭大人。秀娘惶恐,劳烦大人远迎。”
谭望的嘴咧得比那位驿丁还大,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从燕山来的秀娘可是当下京城里最了不起的红牌歌伎,拿手的就是唱书《伏虎僧》和大调《将军令》,已经是红透了半边天,连当今也是金口玉言放声赞赏,不知道有多少王公贵族想见她一面听她一曲也不可得;现在听她尊自己为大人,还向自己告罪,早就乐得连东南西北也分辨不清,嘴里连声诺诺地说不敢当、受不起。
这时候其它三辆暖车里的人都下来了,除了秀娘的奉琴女和两个鼓铃随伴,另外两辆车上分别是八位舞姬和西边二十里外灯笼市上的两位大厨。说起来,今天能被请来为贵客献技的这些舞姬大厨也都不是亟亟无名之辈,象女主厨封七娘子就是中原有名的“滋味封”,走在最前的舞姬十三巧,据说还是洛阳大才子钱离的红颜知己;可她们与眼下大红大紫的秀娘一比较,立时便显得逊色不少。
谭望和众人都见过,压低了声音先嘱咐道:“谭某戒告大家一声:今天的客人可不止是江亭和李暂两位书生,还有南阳公主与禾荼大和尚一一诸位都是坊内行走的人,多多少少都该听说点风声,等下堂中说话,自己小心注意,别惹出祸事连累大家吃苦受罪!”
最近风言风语传扬得到处都是的南阳公主与禾荼大和尚,他们也在这里?
众人神情都是一凛,绷紧嘴唇相互望了两眼默默点头,却是谁都没有多余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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