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的到来让十七婶喜出望外。虽然早上霍士其出门的时候,她确实叮嘱过丈夫让他务必把商成请过来吃顿饭,可那只是在嘴上说说而已,心里其实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她虽然是个不怎么识字也没多少见识的乡下婆姨,可毕竟懂事理,知道越是到临近中秋这样的大节日,商成的事务就越多,也越忙碌;他不太可能有空暇来家闲坐说话,很可能是在中秋当天过来略坐一下;更可能是在月儿过来给自己拜节的时候,顺便捎上两句问候话和几色礼物……想起这事她就叹气。唉,说起来如今两家人一个前街一个后巷,前后两扇门相隔不过三五丈,比在霍家堡时一南一西不知道要近多少路,可和尚来家坐的时候还不如在霍家堡的那段时光。在霍家堡的时候,和尚只要没出门找活路,三不挂五地总会朝家里走一回,现在哩呢?怕是一个巴掌就能把和尚登门的次数算出来……
然而她认为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丈夫居然真就把和尚给请来了。
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她马上就忙碌起来,一面热情地把商成迎进堂房,一面让大丫赶紧准备最好的茶汤,并且象个女将军一样气派地挽起袖子叉腰立在廊下,大声吩咐灶房里预备各色菜蔬肉脯一一她要亲自下厨做这席酒馔。
霍士其赶紧拦住自己的婆娘。她在锅灶前的那点能耐在霍家堡时能算是“独门手艺”,在燕州城里可是啥都不值;她今天真要是下了厨,拿大肥肉片子烩茄子、油煎老豆腐和盐拌小葱来款待商成,那要不了几天这事就会成为满城人眼里的笑话!
十七婶不赞同丈夫的看法。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和尚难得登一回霍家门,她这个当婶子的高兴,做顿吃喝又怎么了?朝廷也没说油煎豆腐就不能拿来待客啊。不过她嘴上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明白如今自己的本事拿不出手,于是就只在灶房里做了个盐拌小葱。她还交代厨子做菜肴时要避一下荤腥辛辣一一和尚有眼疾一直在吃药,饮食上避讳多,千万别为这顿饭食惹发老病。
得到消息的月儿和盼儿很快就过来了。在外面疯玩两天没落家的二丫也回来了。两家人难得到得如此齐整……
晚饭很丰盛,煎炒烹炸烩碗碟钵盘盆,琳琅满目的菜馔布了两大桌。毫无疑问,在满桌子的大油大肉里,用黑陶碟子盛着的盐拌小葱成了最不显眼的一道菜。不过十七婶倒没因此而落颜面。商成对这道菜赞不绝口,两碟用蒜末、大酱、细盐和喷香的芝麻油精心调制的葱段完全就是被他一个人一扫而光。可等十七婶特意为他再拌了一大碗端上来时,他却只夹了几筷子就没再去碰那道菜。
吃过饭,女娃们当然是跟着十七婶去说家常,霍士其先把商成让到自己的书房,然后自己去取《六三贴》。虽然这帖子不过是一卷摹本,而且他已经知道真迹是出自商成的手笔,可摹本是出自陆寄亲手所临,《六三贴》更是声名在外,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足可传家的精贵物件,他也是慎之又慎,不仅找了个精制质朴的檀木匣子来盛放,还把檀木匣子小心地收藏在两口子的卧室里。
可慎重带来的也不见得全都是好事,至少这一回的结果就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十七婶他们就在屋子里说话,都看见他开锁翻箱子小心翼翼地捧出个木匣。二丫马上就好奇地问:“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物件?”
知道内情的十七婶立刻呵斥她:“大人的事情你少问!”
二丫嘟着嘴不吭声气了。同样好奇的大丫她们也低了头不敢言声。四丫年龄最小,还不大懂事,咬着一根油乎乎的手指头靠在大姐的膝盖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霍士其手里的木头匣子眨都不眨一一她大概以为她爹手里拿的是什么稀罕吃食。
霍士其已经快走出屋子,突然站住脚回头说:“想知道这匣子是什么?好,都跟我来。”他用眼神示意婆娘别着急,继续说,“都到书房里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一一盼儿你也来。招弟,带妹妹去睡觉。”
商成正坐在书房里拿着册《三国志卷卅一》凑在灯笼下看,听见外面脚步声橐橐,又听到二丫叽里咕噜地嘟囔着什么“宝贝物件”,放下书本站起来要到门口迎接时,烛光扑地一暗又忽地略驰光明一一霍士其已经推门进来了。
这书房不大,又摆了两架子书和一张长桌两把座椅,地方本来就局促,眼下六七个人一齐涌进来,气息漂流光线摇曳墙壁上人头攒动黑影幢幢,顿时就更显得狭窄拥挤。霍士其先落座,十七婶也坐好,大丫悄没声地从隔壁搬了把鼓凳过来给商成,又替他和霍士其各倒了一盏茶汤,再点亮一盏灯笼放在书桌上,这才走到十七婶背后和妹妹们站到一起。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霍士其一直都没说话。他半侧着身坐在书桌旁边,一旁的灯笼里透射出的苍白光线照亮了他半边面庞,清癯的脸颊下似乎藏着一团红晕,就象有团火在他略略鼓起的颧骨上跳跃。他左手托着木匣,右手轻轻地抚摩着木匣上两片铜铛,微微眯缝起的细长眼睛里漆黑的瞳仁似乎深邃得不着边际,直直地凝视着墙壁上拖曳出来的长长黑影。良久,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声音无比低沉又无比威严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这是什么不?”
几个女娃都被他阴恻的声气吓住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神色惊惶地一起摇头。
“这是咱们……”他的话突然有点接不下去。他本来想说“两家人”,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屋子里不止是霍家和商家一一这里还有柳月儿和杨盼儿……顿了顿才说,“这是咱们几家人的性命攸关之所在。”话虽然圆上了,口气却难免有些窒碍,思路也登时有点散乱,干脆就闭上了口,斜睨着眼神挨个审视妻子身后的四个女娃。
商成正低头喝水,听他说得无比郑重,好象是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端着茶玩也有些发怔一一十七叔这是闹的哪一出?不是说好来看《六三贴》的么?就算《六三贴》稀罕难得,再珍贵也不过是一卷书贴,何况还是摹本,怎么扯得上性命攸关?他也没细想,放下茶碗笑道:“叔,您别吓几个妹妹。您话说得太重,连我都有点心惊肉跳的……”一笑伸手从霍士其手里拿过木匣,打开取出手卷,一晃说道,“妹妹们都别怕。这就是一本书贴,还不是真迹,只是罕见而已,和性命不性命的根本不搭界。真要是紧要公文卷宗,十七叔带回家也不会给你们看。”说着低头看手卷。
借着桌上的灯笼光线,卷首留白处工工整整八个楷书字清清楚楚:
“攸缺先生留友人书”
错一段又是一行楷书小字,“箕阳陆氏恭临”,字体温润端庄,正是陆寄的手笔,忍不住摇头笑说:“这个陆伯符!……真是不够意思。前几天我还说让他把《六三贴》借我瞻仰一下,结果他指天画地地发誓说家里没有这东西,临走还在我那里诈走一幅字。这个家伙……”书房里很安静,就他一个人在说话;这让他感觉有点无趣。他知道霍士其两口子都在紧张地看着他,四个女娃还没从霍士其刚才的严辞训诫中缓过精神,蹑手蹑脚地站在墙边不敢动弹。唉,中秋是喜庆日子啊,十七叔没来由闹这样一出,把个过节的闹热气氛全撵光了……他没抬头继续说道,“等后天我去他家,一定当面问他,到底是谁赌咒说家里藏着这东西就是小狗的!”
《六三贴》是个什么物什,这屋子里的人都知道;陆家藏着《六三贴》,大家也都听说过;陆寄本人更是人人都见过。现在听商成把向来最重威容仪表的堂堂卫牧形大人容得犹如街边顽童,十七婶和盼儿立刻就咯地笑出了声。大丫也是低头掩嘴扶着墙笑得肩膀头乱动。月儿和二丫更是笑得蹲到地上,捂着肚子一个劲地呼疼。霍士其刚刚含了一口水,强忍着不敢笑,憋得一张脸通红,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口茶汤全喷到地下,躬腰控背地一通咳嗽。屋子里的凝重气氛登时被一扫而空。
商成也被自己的话逗得一个莞尔。
众人的笑声中,他解开系在手卷上的丝线,带着些许的疑惑慢慢展开手卷……
那一晚他和陆寄谈论书画时,多次听陆寄提到“攸缺先生”,他还一直以为是“又缺”或者“悠缺”,没想到居然是“攸缺”。从第一眼看见这两个字,他就觉得有点眼熟,似乎是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可那种感觉很飘乎,他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连半点头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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