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应着王义的话音上前两步,单膝点地俯低身子,仔细查看画在桑皮纸上的行军舆图。他本来还以为,作为柱国将军的护卫亲军,骠骑军的地形图肯定要比莫干寨发给他那张破纸片强一些,谁知道搭眼一看就大失所望一一这舆图太简单了,五尺见方的桑皮纸上只有寥寥可数的一些字和符号,“山”型符号代表丘陵,“川”形符号代表河流,七八个大圈双层圈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图纸下方中段,只占桑皮纸的六分之一还不到,都标着文字:莫干、黑水、双马、阿勒古……又有几条粗细不匀的墨线把这些大圈所代表的大营和粮库老营都串联起来;线条边上就象吝啬鬼烤出来的麻饼上的芝麻一样,撒着一些小圈一一那是为守护粮道交通而设立的小寨兵站。而整个图的上方除了横贯着“突竭茨”三个墨黑大字之外,几乎全是空白,既没地形标志,也没有草原各部的名称位置,至于什么进军路线、战术目标、机动方向、敌我态势等军情动态,更是连个影都看不到。
商成无奈地吞咽口唾沫,推开眼罩盯视着这简陋的行军舆图,把手指了阿勒古粮库问道:“这是阿勒古军寨?”
几个围在舆图边的将军都没做声,只是稍微有些错愕地撩起眼皮瞄他一眼。地图上清楚明白地标着“阿勒古”三个字哩。王义轻轻点头,说:“对,那就是阿勒古。”
商成吁了口气,轻轻摇下头。图上这条比蚯蚓长不多少的河流就是阿勒古河?他就知道,阿勒古河是东突竭茨最大的三条河流之一,从北边草原深处一直延伸到南边的双马峪,全长最少也是上千里,这图上标出来的最多不过百十里……唉,这舆图和他手上那份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由哪个王八蛋绘制的,地形起伏河流走向都错得一塌糊涂。而且图也极不严谨。从阿勒古到莫干寨足有六七百里路程,在图上不过比两拃略长,从阿勒古到左路军大营不过五十里上下,却也有半掌多阔……不过这样也好,他至少可以把几股敌人的位置清楚地指出来。
他拿手指比量了粮寨到大营之间的距离,指着粮道偏南的地方说:“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离粮道大概五里,离阿勒谷河十里。早晨发现的三股敌人,两股在粮道北边,可能是在搜索警戒;粮队在这里,离渡河点二十里。粮队里大部分的驮马骆驼都没有拉粮食,驮架是空的。”他抬起头,对一直盯着地图一言不发的陈柱国说道,“另外,在大营附近,至少有一支三千人以上的突竭茨马队。在大营到阿勒古河之间,还有许多小股的敌人,三五十到一两百人不等。我们昨天夜里端的三个临时宿营点,最少的一股敌人只有三十人不到,最大的一股大概有一百六七十人。”
王义沉吟着说道:“我们昨天晚上遇见的敌人马队,规模也是越来越小。看来敌人的大队伍已经向东去了。”他这个断言既象是对大家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舆图边的两个将军和三个骠骑军都是一脸严峻神色,拧着眉低头仔细观察地图,却都不开腔搭话。
王义继续说道:“现在西边不能去。北边是突竭茨腹地,也不能走。向东一一突竭茨大队人马刚刚过去,一路上留下了接应后队的人手。惟今之计,咱们只能向南,顺河而下到双马滩。那里驻着魏爨的一千五百兵,咱们到了那里,就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之后无论是向东和中路大军汇合,还是向南退回燕山,都可以从长计议。”
一个头发胡须都被烧成卷的将军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向南。左路军大败,其中固然有猝不及防之下防备不周详和粮库失守粮道被断军心浮动的原因,北边阿勒古河上游的几个堡寨事先居然没发现突竭茨人的运动,也是失败的关键原因。从敌人的兵力来看,合围我们的肯定不止是左右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他唆着嘴唇反复审视着地图,良久才语气低沉地缓缓说道,“我想,东庐谷王的两万大帐兵也在这一仗里出动了。一一不然的话,左路大军不可能在一昼夜之间就土崩瓦解……”
一个站在边上探着身子看舆图的校尉插嘴说道:“……陆舫的兵,还有神威军的一个旅,都在阿勒古上游,离大营不到百里地的路,到现在都还没看见他们,说不定已经被吃掉了。”
另外一个军官说道:“这两队人马多半是完了。不然看见粮库起火,他们肯定要去救援。即便不援救粮库,也会向大营靠拢……”
又有人说道:“说不定他们没看见粮库起火呢?”
断定陆舫和神威军已经完蛋的军官一哂,说道:“他们离粮库比咱们近,那么大的火,他们要是看不见,除非他们的眼睛都瞎了。”
被他责难的人立刻反驳道:“要是两处营寨之间有草坡丘陵阻隔,他们看不见阿勒古粮库失火,也很平常。”
人群中又有人小声说道:“陆舫要敢把寨子立成那样,就该砍头!”
王义扭过脸,眯缝着眼睛把几个不分场合扯淡顶牛的军官挨个睥视一回,鼻子里冷哼一声。看那几个人都缩头缩脑地闭上嘴,他才转头问道:“韦将军说不能向南,为什么不能向南?你是不是觉得突竭茨人已经在南边也有了布置?”
那个韦将军思索着说道:“应该是这样。突竭茨人一边设下鱼饵引诱我们入彀,一边在暗地里调兵,如此大的规模布置,事前肯定筹划不止一天两天,要的就是一口把左路军全吞进去。他们既然在东西北三面都撒下口袋,怎么可能再放咱们一条生路?南边肯定有重兵!也许双马滩的魏爨也完了。”
“那,咱们向东呢?”王义的话刚刚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问得荒唐。前面就是突竭茨刚刚过去的几万主力,就是不动手,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把自己这千把人全淹死。“我是说,咱们先过阿勒古河,在右岸待机。一一这样至少比压在大营和阿勒古之间这狭小的一块地方强。”
韦将军仔细地观察着地图,良久缓缓点头说道:“这是个好主意。”
一个挤在人群里的骠骑军校尉说道:“渡河地点还有千把敌人守着。其中一半是大帐兵。”
有人接口说道:“咱们刚刚打垮的那股敌人肯定不会作罢,还会卷土重来,他们要想吃掉咱们,一定会去渡河点调集兵力,所以现在那里不会再有那么多突竭茨兵。”
也有人说:“那可不一定。突竭茨人又不傻,还能不知道只要守住渡河浅滩,除非咱们舍得耗人命硬攻,不然就要多走几十里路找别的地方过河?况且现在上游下游的渡河点多半都在突竭茨人手里……”
前一人反唇相讥:“那按你的说法,反正咱们都得硬打,不如现在就打?”
“我可没这样说过。我只是说,突竭茨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那咱们就向南。就算没有中途没有魏爨接应,只要咱们警醒点,也不是不可能回到燕山。”
“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是要确保万全!从这里到燕山五六百里地,这一路上的粮草、给养、军械、路线、组织、调度……还要考虑到沿途遇敌接战。这些都得有个周详的计划!”
“粮食可以就地解决……”
“其他的呢?也就地解决?要是解决不了,又该怎么办?”
围在行军舆图周匝的人,除了韦冉两位将军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左路军各部的幕僚参谋之类的军官,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战斗不一定在行,纸上谈兵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此刻围绕着向南还是向东的问题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浅见”“愚见”。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群情滔滔众说纷纭,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红眼睛绿眉毛地比试谁的嗓门更大,声音更高。真正统兵打仗的几个军官都被排挤到人群之外。文沐和两个骠骑军校尉的勋衔职务都低,这种情况下别说插嘴说话,就是地图边都没有他们站的位置,只好立在人群外相视苦笑。商成却对身边的争吵置若罔闻,依旧蹲在草地上,双眼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地图,目光顺着阿勒古河上游方向,向北一路逡巡。忽然一抬头,便看见隔舆图对面的陈柱国也是单膝点地半蹲着纹丝不动。她微低着头,耷着眼帘,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个女柱国跑来草原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商成心里忽然有些好奇。但是他很快就把这心思甩到脑后,重新把精力集中在地图上。虽然简陋的舆图实在没法提供太多有用的消息,但是有总比没有强!
看参谋们闹得有些不象话,王义站起来把手一挥,冷着面孔说道:“不许吵!一个一个地说。”他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实际上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一句“不许吵”,立刻就让众人安静下来。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满意的神色,伫立了那么一刹那,才再蹲下来,问道:“临德将军,你觉得咱们是向南便宜,还是向东更有机会?”
临德是冉将军的字。这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多岁,却是一脸的老相,不仅两鬓班白,额头也爬着一个展不开的“川”字。他没有血色的薄嘴唇随时都绷得极紧,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乎不怎么说话;两道深深的苦命纹就象刀刻在他脸上一样。此人很早就已经官居军司马,早年间打过突竭茨,打过乌铎,也打过新罗,胜多负少,也是一员大将;可东元十三年因为他救援迟缓,致使渤海治下两个县城被新罗人一把火烧成白地,还掠走三千多人口,渤海提督奏请兵部下了他差使,从此赋闲在家。隔一年,他又莫名其妙地扯进一桩案子里,下进牢狱一关就是五年,差点没把命送掉。直到去年燕山设行营,他才被人记起重新保荐出来。不过他出来也没能官复原职,只在行营里做个参赞。他是经历大难跌倒了再爬起来的人,平日里最是谨慎小心,除了上头吩咐交代下来的事务以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会吐,如今听王义点到自己的名,踌躇了一下,才枯皱着眉头缓缓说道:“禀将军:我仔细思量参酌,倒是有了一个小小的主意,只是细致微妙处还没思虑清楚,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集思方可广益,你只管说就是了。”
“那我就把我的想法说说,大家一起商量。”冉临德耷拉着眉眼,也不看任何人,盯着舆图说道,“咱们不向南,因为那边的情形咱们不清楚,绝不能蹈危涉险;也不向西,因为那边可能会遭遇大队突竭茨的骑兵,去路茫茫祸福难料;更不能向东,因为向东不可能得到粮食补给一一东边咱们梳理过一遍,突竭茨人现在过去还会再打一遍,草原人死的死逃的逃,咱们的粮食肯定得不到补充,甚至可能连个就粮的地方都没有……”
所有人都迷惑地盯着他。东西南三面都走不通,难道要大家向北去?
“咱们向北。溯阿勒古河向北,直插突竭茨腹心之地。这样做有三样益处:一是出其不意。突竭茨人绝对不会想到咱们会自投罗网,因此他们在北边的防范就不严密,而且他们大军出动,后方绝对空虚,正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二是就粮容易。这条阿勒古河沿岸绝对多有突竭茨人放牧的牧场,牛羊马匹任凭咱们取。三是攻敌必救克敌要害。”说到这里,冉临德本来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线狠辣的神采。“东庐谷王踹咱们大营,咱们就烧他的羽帐!”
王义也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双手十指搭抠在一起反复捏攥,脑子里紧张地盘算得失,问道:“咱们只有一千兵,怕是不够用。”
“不怕。突竭茨人着急向东,后面留下收拾左路大军残兵乱卒的人一定不多,咱们可以在这里盘桓一两天收拢聚集人马,顺便扫荡突竭茨人的后队补充军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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