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商成不吭声,金喜脸色愈加阴沉,凝着目光扫一眼排坐在地上歇息的边兵,沉默了一下,抬眼盯着商成,忍不住咬牙说道:“大人,这时候您得赶紧做个决断!现在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歇息!照关家小三传的话,孙哨他们辰时出发,如今早该到了度家店,不管他动没动手寨门拿没拿下,又或者隐忍不发进了寨子,咱们都要尽快赶过去,尽早和孙哨他们沟通联络!”
他是老边军,虽然驻守下寨多年没见过刀兵战火,心里渐渐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图个安稳清净的想法,可毕竟经验眼光都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落在关键地方。商成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金喜把话说完直着眼瞪着他,才说道:“就是因为孙哨他们早就应该到了,我才下令就地休息。”他脸色平静如水,隔一时又说道,“今天的事情是土匪临时改变的主意,孙哨来不及和我们通声气,又不知道关小三的口信送到没送到,依他谨慎周全的性格,绝对不会妄动。我料想,他如今一定进了度家店。若是咱们给他送了信号,他就会和咱们里应外合,若是没有联系,他就借机会把土匪的虚实摸个清楚明白。再有一条,明天土匪头子成亲,为了热热闹闹一场,土匪们肯定要留尤家人过一晚一一这是乡里风俗,再是土匪也不能失了这礼数,何况尤家人是赶在大喜日子前送上钱粮布匹,就更没有把送礼的人朝外撵的说法……”他抿着嘴唇轻轻一笑,目光灼灼凝视着度家店方向,轻轻一笑说道,“孙哨他们必定在明天观完礼喝过喜酒之后,出门时才动手。咱们也就在那时候给土匪送上一份大‘礼’。”
金喜眨巴着眼睛,疑虑地望着年青的上司,眼睑后的眼神里隐藏着不理解和不信任。他一时想不通孙仲山为什么会在明天动手,商成又凭什么如此笃定孙仲山一准在明天才动手。而且他还怀疑商成是在为自己的愚蠢举动而强辞狡辩。商成来西马直就任的文书传递过来时,他早就找人打听过新上司的事情。他当时以为,指挥大人的勋衔虽然高,其实这个归德校尉根本没带过几天兵,只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才蹿升到如今的职位。当他听说商成之所以被卫府派来西马直当个“假职”指挥,是因为他在一桩什么案子里乱说话得罪了哪个大人物,最后连提督大人都被扫进去,不仅颜面大失,还为此吃了朝廷的申饬一一所以商成以归德校尉的身份屈身边军,而且是来西马直这样的边远军寨“假职”,就不难理解。这就更让他在心底里有些轻视一一做官讲究的就是城府,这个校尉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不是任他们几个老兵痞随便拿捏?等见过商成的面,他就知道这是个有些真本事的人,平常来往有说有笑不端上司架子,关键时刻却又拿得住势镇得住场面,几番交道下来,连钱老三这样的老兵油子在私下里和他谈到新上司时,言语里都颇有些敬畏的意思。可再是感慨佩服,他也总不能眼看着商成把几十号人推上去送死吧?
商成瞧金喜目光游移脸色阴晴不定,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话存着疑虑,因说道:“孙哨不知道关小三有没有把口信送到吧?”
金喜点下头。
“那孙哨在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及时赶到度家店的情况下,会不会轻举妄动?”
金喜不说话。他是下马直老兵,孙仲山从如其调过来驻防的兵,以前并不认识。而且他驻下寨,孙仲山驻中寨,俩人只是认识而已,彼此并不熟悉。孙仲山会不会在度家店即可动手,他可说不上。
“换作是你,在不清楚后队人马状况甚至是不知道有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会不会仓促动作?”
金喜摇摇头。
商成再问道:“孙仲山不清楚事态的发展,就不会在今天动手,尤其是不可能到了度家店马上就动手,对不对?”看金喜又点头,他继续说道,“他把关小三派出来送信,就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关小三及时把信送到,咱们接到信马上出动,路上没有耽搁,也比他们先到一步,但是双方无法联系,步调不可能一致,为防意外他也不会马上动手。二是咱们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他带着人先到度家店,在孤军势单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即刻动手。三是关小三路上出了事,消息根本就没送到下寨,咱们没按时接到一日三次的消息通报,自然要派人查问,知道事情临时有变,然后出动……”
说到这里金喜已经全然明白过来,接了商成的话说下去:“那孙哨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就是先到寨子里再说,等明天观完礼出来朝回走的时候,突然动手。那时咱们肯定已经到了寨子外埋伏,他在寨门口动手,咱们从外面一冲一一”他双手啪地一合,眯起眼睛脸上已尽是兴奋神情。“何愁寨子不破!”笑了两声陡然想起一桩事,眉头一皱问道,“可咱们破了他们的暗桩,会不会惊动他们?”
商成一笑,说道:“土匪的暗桩肯定不止这一处。咱们就把这条路上的暗桩拔了,别的都不惊动,单单少一两个人,土匪肯定不会警觉。何况明天就是大头目的‘好日子’,今天晚上寨子里就开始闹热,场面肯定忙乱成一团,这种情形下谁还会特地惦记着一两个没回来的暗桩?”
金喜觉得商成的推测在理。他成亲时就是这样,连亲带友加起来十几号人脚跟打屁股地一通忙乎,结果临到迎亲那天还是出了不少大小纰漏,不是迎亲的马车刚上驿道就塌了轮子,就是请来六个吹鼓手却只准备了三份喜钱,最好笑的是司仪唱礼中途突然胃胀气,一路打着嗝宣完礼仪,把满堂屋院子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至今他媳妇每每提起这事就要把那司仪臭骂一通一一她男人十年前成亲时就是个哨长,十年后还是个哨长,追究原因,就是因为成亲时礼不正,得罪了满天神灵!
金喜的故事把左近的兵士逗得都埋着头咕咕直乐。商成眯缝起眼睛咧着嘴,手指点着金喜又摆手,扭了头直耸肩膀。笑过一阵,他才看见另外一个向导苏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独自立在路边,咬着嘴唇把一张四方脸憋得通红。
商成收了笑容,问苏扎道:“这里离度家店还有多远?”
苏扎有些局促拘谨地伸出右手,张开满是皴皮血口子的巴掌比划着说道:“五里。”这是个外族人,有着突竭茨人特有的宽额深目相貌;身量不高却很壮实,面色黝黑,颧骨上印着两团醉酒一般的酡红,一脸饱经风霜之后留下的细密皱纹。头上也挽着髻,位置和平常人不一样不说,形状也很怪异,似乎是把头发胡乱缠到头顶然后拿根细麻绳绑住就算了事,简直和商成刚来时初学挽髻的“作品”一模一样。即便是站直身体了,他的两条腿也有些罗圈;说话腔调也怪,几乎没有平仄起伏。
金喜立刻出声呵斥:“大人问你,要先说‘禀告大人’,然后才回大人的话!”
商成无所谓地摆下手,继续问道:“前面有土匪的暗桩?”他这样问倒不是因为不信任跟前老三去摸哨的那个向导,而是这事关联到剿匪大事和孙仲山带的两什边兵,他必须反复映证每一个细节。
“是。”苏扎说道。他马上就想起金喜刚刚的教训,于是又接了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叫苏扎过来,不过是想证实一下刚才那个向导的话。既然苏扎证实这里离度家店只有五里地,前面也确实有土匪暗哨,他就准备让苏扎离开,可突然听苏扎嘴里说一句“禀告大人”,抬起来的手就没有挥动,凝神望着这个草原人,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可是苏扎说了句“禀告大人”之后就没了下文。他紧绷着嘴唇只是望着商成,就是不说话。
等了一会,商成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禀告我?”
“我,我没什么事要禀告大人。”苏扎有些慌乱地说道。停一下再补上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狐疑地盯着苏扎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要禀告我?别担心赏钱一一只要消息确凿可靠,就不可能亏待你!”
听他这样说,苏扎更是慌乱,嘴里支支吾吾却再抖不出半个字。
一直站在旁边的赵石头实在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咯咯咯地笑起来。前后的几个兵也是杵着刀吭吭哧哧地闷笑。金喜知道这是商成错会了苏扎的意思闹出的笑话,本来也想笑,可想到就是因为自己多的那句嘴最终造成了商成的误会,又不好笑话商成,只得脸上绷着劲,捏鼻子抠耳朵地东张西望。
商成一楞,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也是哈哈一笑,摆着手正要让苏扎离开,前面已经传过来消息。
“钱贰哨抓着两个土匪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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