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知道马直寨,就在北郑的西北边。他还在霍家堡养伤时,闲聊中就曾经听姬正和范全说起过这处军寨。六七十年以前,马直是当时的燕山卫的最大军寨,常驻卫军一直保持在三千人以上。为了抵御南下的突竭茨人,大赵立国伊始就以马直寨为中心,在上下马直川还有西马直川接连设立了五处堡寨,构筑起几层防线;又以这些大小堡寨为依托,从内地移民屯田。为了争夺马直川,大赵和突竭茨在百二十里的川道上你来我往打打停停,一晃就是四五十年间。宪宗年间,朝廷还一度动了在马直设县的念头,目的就是要完备在当地的统治和完备当地的防御。可就在设县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草原上邻近川道口的两处水源地却接连枯竭,一条蜿蜒流淌几百上千年的河流,从那以后再没有看见一滴清水,只留下一个干涸的湖泊和一条被枯草掩盖的河道,往日牛羊遍地的丰饶牧场,从此成为豺狼出没的蛮荒之地。人们都说,那是老天爷生气了,他在惩罚突竭茨狗。没有水源,突竭茨也不再觊觎马直川,把攻击方向转到如其和留镇;也因为没有了突竭茨的压力,马直的驻军也逐年递减,如今整个马直道只有两营的边军和两哨卫军,加起来不过千余人,连鼎盛时期的两成都不及。
商成一边给孙仲山碗里夹菜,一边问道:“你在马直的情况还不错吧?”
石头嘴里嚼着块牛筋说:“孙校尉在马直能有啥不好……”话没说完就被包坎在桌子下面踩了一脚。
商成没理会石头,继续关心地问道:“手下的兵士能听你的不?”
商成乜石头一眼,嘴唇动了动鼻子里喷出一股长气,终究还是没开口责备他。有姬正范全明里暗里的照顾,石头这官当得太顺利了,他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孙仲山既感激又惊讶地看了商成一眼。这番话若是从包坎嘴里说出来,或是换作别人来说,他一点都不惊讶。包坎一看就是个老兵,军旅中摸爬滚打过十几年的人,一定深知其中的奥妙一一新官没点本事,到了新地方根本镇压不住场面。可商成这个驮夫竟然也有这样的见识,就实在是教人不得不佩服。他捧着碗恭谨地说:“倒让大人担心了。不过职下不是职务调动,而是整哨人换防,如今在马直的部下都是从如其过去的老人,职下都支使得动,他们也听我的话。”
石头瞪包坎一眼,伸脖子咽了牛筋,正要乱骂两句,听商成这样说,又插嘴道:“谁敢不听长官的话?”他用筷子拈一大块酱肉,递到嘴边没急忙吃,撇嘴道,“谁敢不听话就先抽三十皮鞭!敢哼一声就挂木桩上晾起来……”
包坎忍不住冷笑道:“说得能耐,还挂木桩上晾起来一一就不知道是谁被挂在木桩上哩!”
石头额头上鼓着青筋就要反唇相讥,孙仲山已经端起酒碗说道:“来,石头兄弟,我敬你一碗一一拱阡关前要不是你替我挡一下,这世间哪里还有孙复这个人。”
石头端起碗摇头说道:“孙大哥这话可不中听一一阵前厮杀,相互没个照应还能活命?我替你挡一下,那你替和尚大哥挡了几下?和尚大哥又替我挡过几下?守南门大营那会子,不是包子拼命拉我一把,我的脑袋身子就得分家。还有打赵集的杜家祠堂,一个兵替我挡了一刀,肚子上破开一条缝,肠子都流出来……”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已经渺渺杳杳犹如鬼吟,两只眼睛望着昏暗的房梁呆呆出神,青白的面孔在油灯光亮下恍如鬼魅。沉默良久突然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吐口气,抹了把泪水,脸上挤出抹笑容骂道,“遭你娘的老孙,喜日子净说些混帐话,勾得人记起那些浑事一一和尚大哥,你说该不该罚他三杯?”
商成也有些走神,听石头问他话才硬把思绪拉回来,伸手在地上抓起个没开封的酒坛,两三下掀了封泥朝孙仲山面前一墩:“你自己看着办。”
孙仲山也不含糊,捧了坛子仰起脖,咕咚咕咚就是一通豪饮,黄澄澄的酒水顺着嘴角滴得满襟都是。末了把坛子倒提过来晃两晃,表示自己没偷工减料,这才把酒坛搁到地上,撩起衣角擦嘴,略微充血的小眼睛闪着红光,挨个把三个人打量一回,嘴里呵着酒气道:“我是喝过了。和尚大哥,石头兄弟,还有包家兄弟,你们呢?”
商成哈哈一笑,自己拎过一坛酒拍去封泥,也是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
在酒楼点席面的时候,五斤装的“四季香”石头要了四坛。先头四人已经喝了一坛,第二坛也下了小一半,商成和孙仲山再各尽一坛,这酒便没剩下多少。石头站起来说一声“我去买酒”,转身就出了门。
对于石头这种失礼的举动,商成早就见怪不怪。他由着包坎给自己倒酒,问孙仲山:“你是什么时候来燕州的?”
孙仲山以为这是上下级之间的谈话,收了脸上笑容端正坐好,目光平视商成恭谨回话:“职下是九月初七到的,到今天已经十二天了。”
“我们交情不一样,私下里说话不用这么拘束,大人职下的显得生分。”商成笑着说。
“职下谨尊大人令。”孙仲山道。说着他自己也笑了,就势奉承商成一句换过了称谓。“我本来也不想这样说话的,就是和尚大哥身上煞气重,我总觉得是上峰在考量我……”看包坎要为自己斟酒,急忙站起来要夺酒坛,嘴里说连声说“我自己来”,夺两下没成功,就双手捧了杯盏微微低头让包坎替他倒满。
看孙仲山的长相和脸色眼神,商成就知道他的年纪绝对比自己大出不少,不过他也知道孙仲山绝对不可能任自己唤他一声“哥”,便不再询问他的岁数,免得大家尴尬,随口问道:“你来燕州做什么?”
“卫府月前发下文告,说是调拨四十匹军马给我们,我这趟是来领马的。可到了之后才知道,马匹被行营临时征用了,当时说过了重阳节就能签发下来,结果到现在连根马鬃都没看见。”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
孙仲山笑着说:“我们也住在这驿馆里……”
“也住这里?”商成惊讶地问,“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住的是前院,十几个人的大屋……大人进出都是走的西门,我们走的是南门。”
孙仲山一说,商成马上就明白了。他抚着伤疤也笑起来。
说话间石头手里拎着挟着四坛酒回来,还顺道在街市上叫了两只焦黄酥脆的烤羊腿,都切成细细薄薄的肉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黑漆木托盘里。
再喝酒吃菜闲聊天时商成又知晓了一桩事一一驻马直的边军有两个营,却只有一个校尉营指挥。他马上动起这个职务的脑筋,并且详细询问了马直各寨各营的情况。他想,虽然边军升迁慢,但是他眼下的归德校尉也差不多到了尽头,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没有彪炳战绩赫赫战功的话,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里都得原地踏步,而且即便他捞到个旅一级的实职,今后他上战场拼杀的机会也不会,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在军阵后面指挥调度。这可不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冲锋,要血淋淋地陷阵,要用直刀长矛上的突竭茨人鲜血来实现自己的复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马直边军有没有和突竭茨人硬碰硬的机会?
“有。”孙仲山很肯定地说,“突竭茨大军虽然不走马直,但是小股的突竭茨人狗还是经常骚扰,尤其是春初秋末,突竭茨狗经常蹿进来劫掠。上月我们还在西马直和他们干了一仗,一次就砍了十六七个突竭茨狗。”
商成还在抚着伤疤沉吟,石头和包坎先兴奋起来,开始找孙仲山打听“屠狗”的机会多不多。
商成知道,边军的主要职责就是警戒卫戍边境,其次是保护屯田的边民,基本上没有主动出击的可能;况且朝廷对突竭茨作战也不太可能出动边军,即便有边军参战,顶多就是负责运输或者看护粮道,冲锋陷阵的苦恼性微乎其微。而且他还要考虑一件事,他去边军当个营校尉,要是朝廷开始对突竭茨大动干戈的话,他还有没有可能马上赶回来?
“和尚大哥可以‘假职’。”孙仲山给他出主意。看商成不明白什么是“假职”,就解释道,“就是暂时充任几天营校尉,一旦有了合适的人去接替你,你就可以马上回卫军。”
“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我的职务,又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答不上来。他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情况。没人接替怎么办?当然只能接着干下去了……
在边军一直干下去?商成可没这个想法。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
……接下来的三四天,商成就呆在驿馆里无所事事。直到第五天上,突然来人唤他去卫府。卫府正式通知他,他已经被临时调往马直西寨,担任“假职”营校尉。卫府里负责职务调度协调的高级军官还特地接见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说,这次把他调去边军“假职”,实际上是让他借机多学些军事,增长军事指挥上的经验,以便今后别再象以前那样蛮干,提柄直刀就向前冲。上峰还说,象他这样的骁勇悍将,很快就要派上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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