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休离开中华武术总会时,已临近黄昏。
一场暴雨突如其来,长街上很快便淌满了水,放眼望去,风雨交错的天地里,到处都是匆匆奔行,寻找避雨场所的行人旅客。
啵!
一朵水花溅起,宁休走入雨幕中。
他步子迈得并不大,步伐却又稳又平,每一步踩开水花的大小都是惊人的一致。
走到四虎桥时,他转身回望。
自桥头往下望去,中华武术总会立于风雨交加的天地里,显得有些飘摇,依稀可以看得到后院府邸内通明的灯火、明灭不定。
隐隐有哭声,顺着风雨飘了过来。
“中华的脊梁不能断,更不能弯!”
宁休脑海中浮现起孙老者临走前的画面,以及那死死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中华脊梁吗......”
再转头时,一把青纸伞在他头顶展开,遮住了漫天的大雨,同时一阵暖风袭来,好似将四周那无孔不入的冷风尽数迫开。
“春寒料峭,小心着凉。”
宁休抬起头,看着站在身前的李青衣,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孤身一人往远处走去。
暴雨中,一身旗袍、浑身上下没一处被打湿、静止的李青衣,走入雨中全身被雨水浸透的宁休,以及周遭那些狼狈不堪匆匆奔走的行旅,在这天地间形成了一副绝美的画面。
下午,就在选拔赛进行之前。
中华武术总会迎来了一位客人,准确的来说是恶客。
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今日负责轮值中华武术总会的四名武师,眼中同时露出了摄人精光,朝那人盯了过去。
负责领班的一个豹头环眼、满脸煞气的汉子,他冷冷注视着那道身影,厉声喝道:“罗虎,你还敢回来!”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刚从黑街出来的罗虎。
罗虎闻言,神色丝毫不动,脚下不紧不慢继续往前走去。
“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我来见我师父。”
听了罗虎的话,那大汉更是生气,伸出他那大手就往罗虎肩膀抓去,怒声道:“你师父形意一门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你如今还有脸提你师父?”
罗虎不避不闪,竟是直接撞开大汉那如蒲般的大手。
大汉一时大意,跌了一个踉跄,再想追时,一道身影从门里传出。
“让他进来。”
罗虎踏进大门,穿过大厅,来到了后院。
从大厅到后院,道路两旁站满了人,一个个都是国术拳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个都曾经是罗虎的长辈。
所有人都把目光转移到了罗虎身上。
就在罗虎准备伸手去掀身前屋子前的那道棉布帘时,一道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罗虎,你要记着你这条命是你师父给的。”
声音冰冷,语气中充满了警告。
罗虎顿了顿,并未回头,直接掀开了那道棉布帘,走了进去。
师父的模样,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
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一年四季如是。
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
脑门亮,眼睛更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
“师父。”罗虎躬身。
“你还是来了。”
罗虎直起身子,看着孙三猿,开口道:“如今大清朝谁都知道老佛爷器重多罗贝勒,师父您就服个老,和沙子龙一样有那么难吗。”
“只要这次中外武术交流大会顺利进行,徒儿保证您还是武术总会会长,无论是您还是其他师傅,都还能像往常一样在这四九城教拳授艺。”
罗虎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开口说道:“师父,时代变了。”
孙三猿看着罗虎,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是我带大的,从小跟着我练形意,五行拳你专练炮拳,十二形拳你偏爱虎形。”
“今天我和你说一手我的绝活,老猿挂印。”孙三猿抿了一口杯中茶水,缓缓放下,道。“练过没有啊?”
“练过。”罗虎面无表情。
虽说他最擅长的是虎形,可不代表他不会其他十一形拳,身为形意宗师的他自然熟悉这招。
“这一式的关隘是什么,你知道吗?”孙三猿接着开口道。
“没听你老人家讲过。”
“老猿挂印回首望,关隘不在挂印。”孙三猿抬头死死看着罗虎,开口道。“而是在回头。”
“你懂我说的意思吗?”
罗虎没有回避,直视着孙三猿的眼睛,这还是二十多年来头一次。
“从正门,穿过大厅,一直到后院您这小屋前,一共一百二十三步,我一步也没有回头。”
“师父曾经教诲,习武之道,宁可一思进,不可一思退。”
“徒儿不想,也不能回头。”
孙三猿深深看了罗虎一眼,这一瞬间,仿佛老了许多,他沉声道:“那么形意一门的东西,我只好从你身上拿回来了。”
话音未落,孙三猿猛地出手,用得却是虎形的虎炮。
而这一式应对的最佳方法正是他自己先前提的猴形,老猿挂印。
罗虎下意识做出了反应,格挡虎炮的同时,飞身膝盖撞向了孙三猿胸口。
孙三猿不闪不避接了这一招,同时双手前冲,一手白猿拖桃,直接轰在了罗虎下巴,罗虎那一米九魁梧的身子整个人倒飞而出,撞开棉布帘,狠狠砸在了地上,滚了两圈这才停了下来。
而孙三猿吃了罗虎那一记膝撞后,一连退了数步,最后跌坐回椅子,喉咙一甜,一口暗红的鲜血吐了出来。
屋子外头,青石板砖上。
罗虎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青筋,他挣扎了好几次这才勉强站起身来。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会中招。
回头?
回头!
难道老猿挂印这招竟然会有破绽,出招的时候需要回头避让,这才是孙三猿一开始所说的意思。
罗虎笑了,笑得很是凄凉。
他明白自己的师父,他师父不想让中华脊梁弯,而他很简单,他只是不想让这根本就脆弱无比的脊梁断了而已。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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