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歇,檐头还有滴雨淅沥而落、未尽断声,乌云散开,天际露出几斑星辰。
刘妙贞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望着仿佛静伏在院墙之上的黑森山崖,这会儿有辚辚车辙声传来,从这边窗户看到前院的情形,屋里一个身强力壮的健妇听着声音,说道:“许是那人过来了……”
“马家婶,你帮我将脸罩子拿来……”刘妙贞说道。
刘安儿当初转战天下,没有什么根据地,家小也随军而走,各部皆设眷营安置家眷。
刘妙贞起初随军从征,除贴身随侍皆用健妇外,其他都与男将没有什么区别,所以才穿多重甲、戴脸罩子,以免影响身为将帅的威信。
淮泗战事之后,刘妙贞给尊为红袄天女推为淮泗流民军的共主,才正式的从眷营挑选精通武艺的健妇编女营。马家婶、马氏,是马兰头之妻,本是洪泽浦里一个湖盗的女儿,父亲给官兵杀死,马氏女承父业,早年是颇令官府头疼的女水贼,后招马兰头入赘为婿,将部下让给马兰头统领,她居于幕后,才默默无闻起来。
当世女子抛头露面是惊世骇俗之举,但江湖女儿哪有这么多讲究?刘安儿被陈韩三伏杀,护送刘安儿两名幼子逃出徐州的恰也是老营的几名女兵。
孙文婉敲门进来,看到刘妙贞正将那张青铜面具覆在脸上,她说道:“我家大人已到前厅,恭候刘将军过去……”眼睛却瞅着刘妙贞腰间的佩刀。
刘妙贞武艺之精湛,早在淮东军里传遍,睢宁城外一战,林缚涉前阵督战,虽说有惊无险,但周普与宁则臣事后都受了训斥——林缚或许不在意,但孙文婉早得父亲及林梦得等人叮咛,绝不能让刘妙贞及身边人有带刀的机会接近林缚。甚至在孙壮护送刘妙贞到崇州后,找借口先将孙壮调走。
害人之心要视情况而定,防人之心是绝不能丢掉的。
孙文婉的眼神望来,刘妙贞便知其意,将佩刀解下,搁在案头,长身立起,与马家婶随孙文婉往前院走去。
前厅里插了七八支巨烛,将厅里映照得通明如昼,林缚一袭青衣,坐在楠木长案前,仅宋佳侧坐着陪在他身旁——待孙文婉将红袄女带进来,林缚与宋佳起身相迎,说道:“刘将军过来,消息泄漏出去,对淮东、淮阳皆是不利,有怠慢的地方,还请海涵。”
刘妙贞还以为林缚身边会刀卫环立,没有想竟只有一名艳色清媚的女子陪他而坐,而林缚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晓得,林缚是认真的对待这次会面。
“林制置使客气了,该是我冒昧来访,给淮东添了许多不便才是。”刘妙贞在林缚对面的长案前坐下,马家婶站到她的身后,孙文婉站到林缚的身侧。
林缚笑了笑,刘妙贞身穿宽敞红衫,乌黑的秀发拿红绸带随意的束在肩后,当青铜面具覆住她艳如桃如的脸蛋,使她不管拿什么语气说话,都让人有一种沁寒的感觉。
也许是戴着青铜面具的缘故,使得刘妙贞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深邃、清澈。即使不看她的脸,仅看到这双眼睛,也会倾向认为她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女子。
说起来真是奇怪,要不是睢宁一战劈开她的面罩,还真没有想过面罩下是怎么的一副容颜,一直以为是个胖丑女子呢。大概是此前的交集,红袄女给人太过凌厉的感觉,令人忽视掉她的容貌。
淮东开始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刘妙贞会亲自到崇州来,在接到消息后,消化这个消息倒是用了好些时间。
很难从刘妙贞身上看出什么野心来。
在睢宁一战之后,淮泗流民军之所以推刘妙贞为主,因素很多,最主要的还是刘安儿死后从徐州逃出的二子,当时年纪都小,远没有到能站出来主持局面的年纪。
当时的情况下,若不想流民军彻底崩溃,就必须推出一个人来,即使刘妙贞是女人,也没有旁人比刘妙贞更合适去坐那个位置。
到陈芝虎任河南制置使,流民军诸部在淮阳一带给打得连半条命都不剩,流民军将卒只救能保一命,根本就没有争权夺势的心思。东进后,淮泗流民军给拆散,近十万兵马,最后也就以刘妙贞、马兰头等所部精锐组成的红袄军得淮东默许,以完整编制在淮泗地区休养生息——刘妙贞的地位反而稳固起来。
这世间有野心的女子也非没有,但刘妙贞既没有招揽一个有能力而无势力的男人为夫婿辅佐自己,也没有屈身附从哪方枭杰,迄今都还小姑独处,那更可能是她想将局面支撑到刘安儿两个儿子长大成人接掌兵权。
“刘将军亲自过来,乍接到这个消息,淮东也是诧异不小,我在崇城犹是担心,难道秦司马代表淮东去淮阳,让刘将军觉得淮东的诚意不足?”林缚问道。
“有几点不解,需当面跟林制置使请教。”
“请说。”
刘妙贞将手袖在宽敞的长袖里,叠按在股前,眼睛平视着林缚。
刘妙贞的身材在当世女子里算是相当高挑的,几乎不比林缚矮半分,虽说脸蛋艳若桃花,但身骨架颇大,换在后世是模特的傲人身材,但在当世却显得过于高大了。再加上刘妙贞惯穿多重战甲骑战,就难免给人壮硕的印象。
“林制置使费尽心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时至今日才叫小女子窥得其奥,”刘妙贞说道,“我倒想问一下,东胡人真就这么厉害,让林大人如此谨慎?而在林大人眼里,江宁在河淮所建的防线真就一无是处?”
“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深谋远虑,”林缚微微一笑,看了身边的宋佳一眼,“留孙壮守淮泗,还是宋典书计策,最初只是不愿让陈韩三将整个淮泗地区占去。当然了,我要说我不忍看到流民军滑向无可救药的绝境,你也不肯信的……”
“你为何确定我不肯信?”刘妙贞反问道。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信……”林缚说道。
“便信你所言是真,你今日暗中推动朝廷招安我,是怀着这样的心思,但两年前为何不能给我兄长留条活路?”刘妙贞问道。
“你理解错我的话了,”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所不忍屠杀的流民军,是那无数个嗷嗷待哺、饥寒交迫、不得不拿起锄头或刀镰来杀官造反为自己、为家小抢口饭吃的穷苦大众,不是那些个野心勃勃、贪王侯之立的反贼……”
“你便没有野心?”刘妙贞不屑而问。
“有野心不是坏事,但有的野心能给天下生民以活路,有的野心贪婪如燎原大火势要吞噬一切,将天下生民搬来做自己的踏脚石,”林缚说道,“我没有什么好清高可装,在士林里的名声,比流贼好不了多少,但我的心志,别人也动摇不了。自我在淮东,减租减赋、免除民役,百万民众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受饥寒之苦,不受战祸所害——我做的这些事,无愧于己,无愧于天地……”
“……”刘妙贞默然不语,林缚在淮东的诸多举措,不受士子清流待见,却是很受流民军将领的喜欢,都说要是天下官将都如林缚这般替蚁民着想,也就不会有人举旗造反了。
“……淮泗间四五十万普罗大众,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在期盼什么?难道不是期盼能吃饱饭、能穿暖衣,不受饥寒之苦、不受战祸所害吗?难道他们个个都想着能封王封候不成?”林缚继续说道,“倘若世事安靖,虽前几年难捱一些,但最后大家都安居乐业倒是不难。今天,胡骑踏马而来,天下零乱难定,就不能再有坐享其成的心思。要想吃饱饭、穿暖衣,就要拼了命为自己、为家人去挣——我对淮东军将卒也是这么说。当然,仅仅是这一点还不够,我还对淮东吏卒还说:吏卒所养,皆民口里所节,你们安能不尽职守而弃之?”
“……”刘妙贞哪里想到林缚口才犀利,这种种话几乎都是她有所想却未想透的事情。
“我想刘将军过来,红袄军内部必定大为争议,但刘将军看到我们对东胡人是如此的忌惮跟小心,亲自来淮东,无非是担心我们种种善举之后不怀好心,担心我们是将红袄军甚至所有滞留于淮泗的数十万流民都推在前面送死,而自己袖手无后、隔岸观火,最后再坐享其成……”林缚继续说道。
“……”刘妙贞才发现自己坐下倒没有说几句话,便给林缚直觉将自己的来意捅破。
虽说刘安儿从边军来带回来的旧部还有好些人活着,对东胡人也有一定的认识,但警惕心仍然不够。
刘妙贞不会相信世间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爱跟恨。
林缚想要直接收编流民军,年初时甚至陈芝虎所部北调之后,都有很好的机会。东进之时,红袄军及诸部流民军有多虚弱、有多绝望,刘妙贞心里最是清楚,只要淮东给条活路,大多数人都可能会直接向淮东缴械投降。
甚至淮东先出兵击溃他们,再捉俘,都要比拿米粮收买要有效,更绝不应该让红袄军获得喘息甚至可以说是休生养息的机会。
便是走到这一步,即使好些将领对淮东好感大增,但红袄军也只能接受江宁的招安,淮东并没有得到什么直接的好处。
要不是东胡人,刘妙贞及红袄军诸将都要将林缚当成无欲无求的圣人了。
蓟镇军大败之后的北地形势,表明淮东之前的所作所为是有深刻动机的——淮东在过去五个月里费尽心机保存红袄军并使红袄军获得相对充足的休生养息的时间,一切都为了防备随时可能突破河淮防线南下的东胡铁骑。
此前淮东受江宁、燕京及其他势力的牵制太多,不可能亲自出面贴着徐州及山东、河南的侧腹,在淮阳一线部署一支三万人数的精兵构筑将淮东屏蔽在内的防线,淮泗防线的构筑就只能假红袄军之手。
刘妙贞虽然对东胡人的战力没有直观的认识,但从淮东如此深谋远虑的部署上,心里也是忌心大起,推测东胡人突破河淮而来的攻势很可能将异常的猛烈,很可能将红袄军吞噬一空,将滞留淮泗地区的数十万民众也都吞噬得骨肉不存。
恰如林缚所说,刘妙贞担心淮东的部署最终是要红袄军顶在前面挡这一刀,担心红袄军三万男儿及十数万家小以及滞留淮泗的数十万流民,为了报数月裹腹之恩,却要给淮东用来当替死鬼。
刘妙贞的脸藏于青铜面具之后,但她的眼睛闪烁灵动,林缚说道:“东胡人侵来,淮泗是挡在淮东前面不假,但这是天然所为,不是人意安排,没有红袄军,淮东也会组织一部兵力北上,前进到淮阳、睢宁一线——此外,还是我与淮东吏卒常说的那句话:吏卒所养,皆民口里所节,你们安能不尽职守而弃之?那我今日也告诉刘将军,淮泗每月所得米粮,不是我林缚空手变戏法变来,都是淮东无数民众节衣缩食所余。刘将军疑心如此之重,难道要率红袄军躲到淮东后面去吗?”
刘妙贞藏在青铜面具下的粉脸微微发烫,说道:“我不是这么意思……”说这句话倒想是小儿女在争辩。
“淮东后面是什么,是浙东战场,”林缚看不到刘妙贞的脸色,也不揣测她心里想什么,红袄军接受招安已经是定局,他眼下只是要让刘妙贞安心去守淮泗,所以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说道,“刘将军若是想去浙东与淮东军互换战场,我也没有意见……”
“我都说不是这个意思了,”刘妙贞忍不住孩子气的挺了挺身子,争辩道,“蓟镇军十万精锐,都溃于顷刻之间,依林大人您所推测,河淮防线很可能不堪一击,南下席卷的胡人可能数以十万计,而陈韩三又是反复小人,红袄军在淮阳仅三万兵力可用,还缺兵少甲,可难堪重任啊!”
“秦司马代我亲赴淮阳,便是议战防之事,刘将军倒好,将秦司马丢在淮阳,跑来崇州拿战防之事质问我,”林缚笑了起来,说道,“你要是担心秦司马允许给淮阳的条件不算数,也行,我亲自跟你谈……”看着堂上灯烛已残,说道,“今日已晚,刘将军路途劳顿,就不多打扰了,我将这张河淮形势图留下,明日便来跟你谈细节!刘将军觉得可好?”
刘妙贞又羞又恼,说道:“你说如何便如何?”
林缚便与宋佳先告辞离开,坐到车里,宋佳才附掌笑了起来,说道:“刘妙贞装天女装惯了,可不及你这么能说会道。打仗打不过、逞口舌又辩不过你,这下怕是要彻底降服了……”
“唉,”林缚轻叹一口气,不理会宋佳的戏谑,说道,“事情还没有那么简单,还好刘安儿留下来的二子年纪尚幼,有些问题,能少些血腥也是好的——”
“单就刘安儿那两个儿子,能有什么野心?就怕给有心人推上去,那时候还真是麻烦,”宋佳说道,“要说简单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什么办法?”林缚坐在车里,挪了挪身子,问道。
“你娶了刘妙贞!”宋佳说道。
林缚差点跌下车去,驳斥道:“胡说八道。”
“我有胡说八道吗?”宋佳穷追不舍的问道,“你说红袄军那些将领戒心那么重,不肯放弃兵权,是为哪般?还不是担心日后给清算。你担心以后可能会有人将刘安儿二子推出来,是为哪般?还不是‘功名利禄’四字——你娶刘妙贞,能安红袄军将领之心,红袄军将领加入淮东建功立业,可比拥立刘安儿那两个还流着鼻涕的儿子机会可大多了——我看来,这事情未必是我想,也未必是淮东有人这么想,我看红袄军也未必没有人不这么想!只要能获得一条在淮东封妻荫子的富贵之路,谁管刘妙贞给你怎么糟踏?当然了,也保不定以后会有旁人对刘妙贞心怀觊觎之心!”
“糟踏,”林缚一脸苦笑,说到牙尖嘴利,他还不及宋佳,直接问道,“你说说看,宋家会不会送个女儿来给我糟踏?”
“呸!”宋佳啐了林缚一口,粉脸便羞红了,没想到说了半天绕到自己身上来了,说道,“奢飞熊在西线打得正热闹呢,徽州将下,奢家的气数还没有尽,我那个算谋极深的爹爹,怎么可能会想起还有我这个女儿流落在外。”
林缚轻轻一叹,宋家要是能给拉拢过来,南线的形势就简单多了。但奢宋及其他六姓彼此间纠葛太深了,奢家若亡,即便宋家见机再好,也要丢掉半条命。不到最后,谁有断臂的勇气?
林缚这时候也没有秘密派人去泉州联系的心思,即使要玩阴谋诡计,背后也要拿实力来撑腰的。
回到东衙,已经是凌晨拂晓时分,林缚刚要回山上休息,就有信报传回,靖海第一水营与崇城步营所编成的南路兵马顺利夺下夷洲。
不过在南路军抵达之前,浙闽都督府派往夷洲的官吏、守军、八姓宗族势力以及大批人丁都已经提前撤离了,走之前就纵火烧了城寨、坞港、村庄,留给淮东一座残城以及没来得及撤走的夷洲民众不足万人。
由于村庄大片的给烧毁,粮钱给抢走,万余夷洲民众,都成了嗷嗷待哺的难民,急等淮东军救济。
浙闽在海上的战力以浙东水师为主,浙东一战,浙东水师损失近半,残部给封锁在钱江中上游出不来,浙闽在南线仅有的水军力量,只能够用来封锁闽江,没有能力出海与淮东水军在海上争雄。
这种情况下,浙闽即使不想放弃夷洲岛,但分兵防守会更被动。奢文庄倒是果断,见反攻明州府无望,就下令将一切能撤出的资源都撤出夷洲岛、撤不出的都摧毁掉,不给淮东占半点便宜。
不仅要将丁户强行撤出,甚至还组织人手在夷洲城附近撒盐毁田。
不管奢家以往在夷洲岛经营的根基多深,迁民毁田之事总是不能得民心的。一时间夷洲民众也纷纷举兵反抗,给奢家镇压杀了许多人。
淮东的动作也不慢,差不多在崇城步营在上虞休整好,在浃口寨刚完成扩编,就出兵南下,差不多将近万人口截留下来。
所谓有得有失,这样也好,淮东军接管夷洲岛会减少许多阻力,还能直接往夷洲岛填万余流民。在当前的情况下,淮东只愁没有更多安置流民的土地,倒是不愁丁口不足。
在林缚的印象里,后世的台湾岛即当世的夷洲岛,水田可以一年种植三季水稻的,年产量应比崇州的上熟良田还要高出六七成来。可惜夷洲岛还处于刚开发阶段,水旱田也就两万亩左右,实在有限得很,聊胜于无;而夷洲岛的开荒成本太高,淮东军司短期内是没有能力直接大规模投入的,就要看淮东钱庄还有多少潜力可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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