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葛司虞到衙门应卯之后就将竹作匠赵醉鬼儿从城中带到金川河口来。
赵醉鬼儿年纪不比葛福小多少,下颔乱蓬蓬的胡子已是霜白一片,衣裳褴褛,满身传来一股子酸臭味,也不晓得多少日子没有洗澡,要不是葛司虞亲自用马车载他过来,旁人在路边遇到他只会当他是流浪汉、乞丐。
赵醉鬼儿在人面前也唯唯诺诺,说话舌头还打结,看到带刀的武卒,直想着往边上躲着,没有半点大匠名师的气概,待葛福从狱岛坐船过来,他胆子才稍微大些,问道:“葛老儿,你找我喝酒,怎么叫书令史大人拉我到这鬼地方来?”
匠户极难脱籍,出生为匠户,终身为匠户,赵醉鬼儿鳏夫老头一个,人老之后手里没力气干活,不喝酒又没有个大匠的样子,日子过得潦倒不堪,要不是有葛家帮衬,指不定早倒毙街头了。
葛福也知道赵醉鬼儿这熊样儿很让人怀疑他的能耐,只跟林缚说:“你给他酒喝,只要五成醉,再看他本事……”
林缚让人在河口这边准备了酒席,也不嫌赵醉鬼儿满身污臭,请他跟葛福、葛司虞、赵舒翰他们一起入席,赵醉鬼儿生性胆小,刚开始喝酒,还要看葛福的脸色,三杯酒下肚,便换了一个人似的,也有胆子插话来。
“不能让他再喝酒了,再多喝就要误事!”葛福说道。林缚便听葛福的话,让柳月儿将赵醉鬼儿桌前的酒杯撤掉,在席间说起要在河口这边要辟十亩地建一座竹堂的事情。
林缚要在金川河口仿西溪学社建一座书院发扬杂学匠术,但是集云社囊中羞涩,实在挤不出太多的银子建一座富丽堂皇的殿阁楼台来,茅草屋子又太寒酸。他见葛福老人在狱岛使唤十人只花三天时间就建了一座竹屋自居,就想着在河口这边建一座竹堂为开经讲学所用。狱岛西北角有大片的竹林,取材以及劳力都能免费,这边修一座竹堂能省老鼻子的银子。
赵醉鬼儿生性胆怯,恰是其生来为低贱匠户动辄给差役无端打骂的缘故,越是清醒时,心里对他人的畏惧越深,说话也不圆溜,借着五分醉意,他才真正的表现出一代名匠的风采来。
林缚说要建竹堂,赵醉鬼儿虽然胆小,下马车时,却将河口左右的地形看在眼里,这时候借着几分醉意在桌上将碗碟推开空出一片,拿手指醮了汤汁,边画图形边跟林缚说这竹堂里明堂、厢房、雅舍要怎么建怎么布局才合适、才雅致,以及安排多少人手伐竹多少人手制竹器件多少人手搭建都说得十分细致,便是外行人听了也心里有数,临了还建议林缚在河滩上建一座小型竹码头供轻舟停泊,伐竹作阶引客到岸上竹堂……
赵醉鬼儿说得越是精彩,林缚越是心酸,当世名流满嘴的道德文章,真正的名师匠士清醒时在人面前连正常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当下与葛福敲定,这边竹堂就由赵醉鬼儿监造。说起来也并非赵醉鬼儿喝醉酒才清醒,而是他清醒时实在没有在别人面前展示才学的勇气,林景中平时忙碌得很,林缚要他指派一个老实听话的伙计以及请葛福指定一名能够尊重赵醉鬼儿的工匠协助赵醉鬼儿监造竹堂,并要林景中等人平时在言行举止要额外注意尊重赵醉鬼儿。
狱岛这边,葛福自建了竹屋别院与其子葛司虞开始撰写《将作经补注》,这实际是一项比《提牢狱书》写作还要艰巨十分的工程。
葛福识字不多,却精画工,他负责将宫殿楼宇桥梁等大处、细处以及各种构件的图样依照记忆精准无误的画出来。
葛福老人一生见识不凡,人到晚年,记忆力却毫不弱于少年人,又是百工无一不精的通才型匠士,甚至还替狱岛将大纺车的各样构件都细致募画出来,有些记忆不大准确,就琢磨将构件拿木头制作出来印证,虽说耗时耗人力耗银子,林缚却愈发的觉得捡了一个宝。
闲谈时得知葛福老人还有在江宁工部军器局做大匠的人生经历,林缚只能暂时压抑住让葛福老人将三弓床弩图样画出来甚至将构件制作出来的冲动。
葛司虞则将江宁工部诸多有关营造将作的例规、章程涉及到营造将作的各种算法、度量资料都整理出来。
除了曹子昂之子曹文龙之外,林缚还从募工流民子弟里选出三个识字的少年到狱岛竹屋给葛福父子当助手,在朝天驿馆前求林缚收留的那个少年也在其中。光识字还无法给葛福父子当助手,葛福父子还要先教他们一些最基本的营造知识,也算是收入四个小学徒。
接下来日子里,林缚绝口不提流民惨案,便像将这桩事忘之脑后一样,开始筹备等竹堂初步建成之后赵舒翰讲学一事,集云社也在河口这边大兴土木。
集云社这边要赶在春汛来临、江水上涨之前,要在堆栈码头选址的江涯下挖出一条供千石大船驶进来直接停泊到江涯边的深水道来;由于这一段江涯很高,距江滩垂直落差将近有十一二丈,就算万石大船将主桅算上,浮出水面也不过十一二丈高,从江涯就要开石梯下去才能跟停泊过来的江船对接,还要根据不同时期的水位变化,开出不同高度的平台来。
葛福、葛司虞父子根据经验对之前开挖、建造方案做了很大的改动跟优化,但是估算工程量,集云社能在雨季来临之前建成一座泊位已经非常乐观了。
去朝天驿招募流民来做工时,虽然秣陵县只许一百人名额携家来秣陵县落户,林缚动了个小心思,选人时多选择那些或兄弟或父子皆是壮年的流民。流民惨案发生后,伤亡加上派到城里照顾伤者的人,差不多有三十户流民受到严重的影响,余下七十户中,壮年男子依旧要超过一百八十人;那些正值壮年的流民之妇,迫于生计,没有什么能不能抛头露面之说,集云社这边实际能用的劳力有三百人之多。剩下的百多名老弱稚孺也能使唤来干些轻松活计,集云社这边以半个劳工一升半米计酬,流民自然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下来。
林缚要继续潜藏实力,除曹子昂与一些威信较高的流民给挑出来当工头外,就是葛存信、葛存雄兄弟二人也混杂在流民里当普通劳工使唤;由于狱岛跟河口这边物资、人员往来频繁,林缚在河滩与狱岛码头多备了一艘乌蓬船、一艘桨船,这才将葛存信、葛存雄等人挑出来充当船工。
三百劳力,两百人挖江滩、开石梯,一百人将所得的砂石江泥运到岸上垒泥墙建屋。劳作辛苦,这些流民每日所得的米粮也只够勉强填饱肚子,不过集云社这边拿出四十亩地来,分给每户四分田做宅基地盖房,盖房所需的砂石江泥粘土自然是无偿提供,其他竹木、草毡、熟石灰等其他材料也都由集云社免费供给,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千里而来的流民还能有别的什么好奢求?这么短的时间,也恰恰是流民惨案发生之后,让他们对集云社产生更强烈的依赖感。
许多流民劳工白天下江滩开活,晚上到岸上,还借着营火、星月的微弱光亮继续给自家或帮着邻家垒房盖屋。这些人通常一天就休息两三个时辰,如此高的劳作强度,一天三升米都不够一个壮年劳力填饱肚子。林缚再怎么想压榨劳工,也要给他们吃饱肚子好干活。再说这些流民的忠诚度绝非从江宁当地募来的劳力能比拟的,就是再耗银钱,也会额外提供一定量的蔬菜、油盐,反而鱼肉是最不费钱的,狱岛那边每天能供给这边三四百斤江鱼。
竹木草毡自然也不用集云社费钱,狱岛上有大片的竹林跟丛林要开荒为菜园子,草毡也是役使囚犯编织。即使如此,要赶工雨季之前建成一座泊位,流民也要尽快的安置好,人手还十分的匮乏,集云社还是以每人每天四升米或十五钱加一餐的代价从江宁城郊雇佣近四百个壮年劳力。
看着房子一栋栋盖起来、石阶一阶阶的开下去、水道一天的加深加宽,的确人心振奋,但是看着每天的流水账簿,林景中实在难以兴奋起来,他如今是实实在体会到花钱如流水的感觉。
“如今每天就算不置入大宗的物资,人力钱、伙食钱以及每天都要补充的揪镐草包等物器,都要三四十两银子,也幸亏有乡党同心帮衬,惨案折损的银子以及抚恤银子几乎都借他们补了回来,就是这样,这边也已经用掉近三千两银子了,”林景中将厚厚的账簿抱着到河口草堂来找林缚,痛心疾首的跟他报账,“这么支度下去,只能再撑一个月,买船的钱也没有指望了。顾家新茶要到四月上旬才能陆续上市,想要从那里来银子,至少要拖到六月。我跟梦得叔商量过,他那边可以先挪三千两银子给我们应急,顾家新茶上市后拿到的银子再给他补回去,就是这样,也远远不够花啊……”
林缚这些天就算白天也到河口这边来暑理公务,狱岛离着也近,有什么事,坐浆舟过来,眨眼间的工夫。他在河口的办公场所也就一栋简陋的茅草棚子,他把这称作草堂,唯一比狱岛上舒坦的,就是这边有柳月儿侍候,赵舒翰也隔三岔五的带着人过来造访,算是人生乐事。林缚伸手从林景中怀里将账簿接过来,翻看过来。
柳月儿帮林景中沏了一杯茶,站在一旁侧着头也去看账簿,如鸦秀发微微歪到一旁,脸蛋柔美,轻呼道:“这么花银子啊!我还以为有狱岛那边支应着,能节约一些银子呢……”她那日出城当着众人的面扑到林缚的怀里,虽说闹了个大误会,害她好几天没敢在别人面前抬起头来,终是在河口住了下来,尽心侍伺林缚,只是她始终记着自己守节小寡妇的身份,除了跟林缚偶尔含情脉脉的两眼对望外,再没让他能进一寸。
林缚抬头看着柳月儿一眼,这妮子倒不觉得住在河口辛苦,粗茶淡饭,反而养得皮肤白嫩、丰泽圆润,唇红齿白、秀眸流光,那日心里生出一股子柔情,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给她挣扎之后,就没有佳人再入怀的机会。
林景中可不管林缚跟柳月儿眉来眼去的,他心里还是惦记着账簿,将账簿捧回来,说道:“有狱岛那边支应,是省老鼻子钱,每天草毡子、圆木、毛竹、鱼肉源源不断的供应过来,一个月来少说帮这边节约了有好几百两银子,我都记着细账;不过我们这边这些天来给岛上输送的物资、器械、仔猪、仔羊等等,少说也要上千两银子,我也记着细账……”林景中当然也知道此时给狱岛支应物资,将来狱岛带给集云社的回报却远远超过此时的输入,但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要想着将眼前的难关渡过去,说话难免有些急切。林缚在江宁自立门户的事情,族里想管也鞭长莫及,就算没有七夫人在,谁也不想这时候开罪顾悟尘,算默认了这个局面,但也严禁林梦得帮衬这边。林梦得在江宁大权独揽也有时日了,族里有些话可以不理,但终是不能直接往这边投银子。
“看来还是要想法子弄银子才成,”林缚站起来伸了懒腰,“你先去吧,将曹爷跟乌鸦爷找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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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武阳独子失踪整整一个月过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见有人上门敲诈,曲家明里通过江宁府与秣陵县将悬银子提高到五百万钱,暗盘开出的花红更是高达千万钱,也摸不到半点线索。
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的走失,何况跟曲武阳独子一起的还有两名身手老练的随扈。曲家三柳园终月笼罩压抑的阴云下,曲武阳脾气变得极大,那日给指派出夜袭流民的一名庄客犯了点小错,就给曲武阳亲自杖折了双腿,还是其他人苦苦哀求,才勉强留下一条性命。旁人知道曲武阳终是控制不住的迁怒于人了,如今在三柳园侍候的下人们都小心翼翼、惶惶不安,生怕犯些小错就丢了小命。
曲武阳每天也尽力将心里的戾气跟忧烦压下,但辛苦一生,临老连个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人都没有了,让他如何安心下来?他心里清楚族里觊觎这份家业的大有人在,别看曲武明每日都来请安,但是这个堂弟有什么心思,曲武阳又怎么会不清楚?曲武明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孙子也有了一个,他这边断了后,还有什么借口不将家业传到曲武明一系去?曲武阳甚至不顾老脸的让老妻去追问儿媳妇以及独子平日玩弄过的小妾、丫鬟,但是这一月里这些个女人都相继来了红,最大的指望还是将人找到。他也指望自己还能老树生新芽,找了几个面相好生养的女人到房里,每日耕种几回,老骨头架子都快散掉也不惜。
曲武阳这天刚从一个女人身上爬下来,脚都软了半截,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而女人没满足的神情又格外加剧他心里的烦躁,甩了那女人一巴掌赶出房去,自己披衣坐起来,就听见老管事在外面边跑边喊:“老爷,少爷有音信了,刚有人将信投到院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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