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晨朗跟母亲曾经来清海寺看过舅舅一次,对清海寺上山这条路有些印象,进了山门,就想起几年前来时,门后那棵松树,比上次见时粗了一圈。
谭苏琦对清海寺没有半分印象,一路忐忑而行。
她从山坡上滚落所受的伤多是皮外伤,手上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唯一看着可怖是头上被石头崩到的那处伤口,大夫查看了一番,那也不是山顶上直接下来的飞石砸到的,而是山上扔下来的飞石,落地时砸到了地上的小石子,崩到了谭苏琦的额角,一时间血流如注。
谭苏琦一想也是,若是孙达扔下来的石头直接招呼到自己的脑门上,那不得是碗大的窟窿,哪是包两层绷带就能止住血的伤口。过了一夜拆开绷带,血已经止住了。
谭苏琦皮外伤居多,江晨朗起身去清海寺的时候,见她无碍,就拉着她一起上山去。虽然很多人的口头许诺做不得真,但她觉得舅舅还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她想再去跟舅舅确认一次,他们不会再回来上京城造成任何对侯府的威胁。
卫一凡见她们要去清海寺,看着自己也像个多余的,领着随从打道回府了,卫一凡可不想跟着上山去,她家烂事儿就有一堆让人头疼,万一再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江晨朗家的秘密,被江晨朗记恨上怎么办。
到了清海寺,只剩下江晨朗和谭苏琦两个人,随从都被留在了山门外。
江晨朗进门见到个正在扫地的小沙弥,让他去通禀昭心法师,有晚辈来访,她垂手立在一边等着小沙弥回来的消息,扭头一看,谭苏琦已经不顾形象得矮身坐在了台阶上。
她提醒道,“你不站起来等着,这样随意坐在台阶上,是对佛门不敬。”
谭苏琦揉揉发酸的脚踝,“世女,你当人人都能像你一样生龙活虎的吗?昨天我还躺在床上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今早上你便非要拉我起来来清海寺爬山,这些台阶走上来,我快上气不接下气了。”
“上气不接下气我是没看出来,一路上怼起人来可没见你喘慢一口气。”
谭苏琦完全不想搭理她,她本来以为江晨朗能骄奢一下,怕累脚能让人用抬轿抬上山,但她不知道禹朝女子尚武,侯府这类旧式贵族家庭很是注重女儿武艺的培养,江晨朗骑射功夫都很好,业余最大的爱好是打猎,上山这点儿路程对她来讲像是热个身。
原本谭苏琦也会受到这样的培养,但江紫知离家后,生活并不稳当,谭苏琦从小就体弱多病,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纵马打猎这样肆意的事情,就算在书院里念书时,骑射课也是末等。
趁着等小沙弥回信的功夫,江晨朗又不可置信地问了一遍,“你真的是去段家当赘妻了吗?舅舅他知道这件事吗,居然没有阻止你。”
江晨朗派去金宁城打探谭苏琦近况的人,昨晚带回的消息,谭苏琦已经从那家男子书院离开了,现在是去给宁风书铺的段家大公子上门当了赘妻。
江晨朗听了这消息,一晚上没睡着觉。那段公子想必就是昨天那个貌美的男郎了,只是现在腿脚不太利索,她要是早知道是这样的消息,昨天就不会让人送段雨茗回去,她很想问问段雨茗,是用了什么手段,让自己清高而顽固的表妹同意了这项在她看来压根儿就不可能完成的提议。
谭苏琦才不觉得江晨朗是真的关心她,算起来她是江晨朗的表妹,江晨朗大概只是觉得这样有些丢侯府的人罢了。
“在金宁又没什么人知道我,在上京城更没有人关心了,上京城每天都有新鲜事,谁会关心我这样一个人,你若是嫌丢脸,那也大可不必,放心吧,过两年就好了。”
江晨朗打量了一下她脸上恹恹的气色,没明白她让自己放心,说“过两年就好了”的底气从哪里来,一时当了人家的赘妻,一辈子就顶着这个名头抬不起头来。
江晨朗叹口气,“你也不必这样自暴自弃。”她心里也觉得有些惋惜,若不是母亲和舅舅闹得不可开交,谭苏琦也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小沙弥回来,说昭心法师在禅室等她们。
谭苏琦有些不情愿地站起身,跟在江晨朗后头,她安慰自己道,跟着江晨朗来也不是一无是处,若是禅室有好几个法师坐在那里的话,有江晨朗在前面打头,起码她不会发生认不得爹的尴尬。
小沙弥领着她们两个在寺中又行了一段路程,在一处禅室门前停下。
“两位施主,这是昭心法师的禅室。”
江晨朗谢过小沙弥,领着谭苏琦进门。
一直到迈过门槛的这几步路,谭苏琦行的十分忐忑。到了室内,她反而镇静了下来。
屋内只靠窗坐着一个穿了僧衣的人,一袭半旧不旧的僧衣洗的有些发白,昭心法师手里捏了一串佛珠,听到门口有人进来,转过头来看了一眼,目光平静地像是深邃的古井,没有任何波澜。
只这一眼,谭苏琦觉得自己之前认错爹的担忧是多余的,谭苏琦眉眼间跟昭心法师极为相似,再细一打量,其实江晨朗的眉形和眼角也跟昭心法师有些像,这大概是江家人优秀的长相遗传到了她们这一辈身上。
“舅舅。”江晨朗上前一步,躬下身去行礼。
昭心法师站起来,侧身微微避过,“既已身在清海寺,贫僧已不理俗缘。”
江晨朗只当没听见,走到昭心法师跟前,“晨朗早就想来拜访舅舅,只是怕扰了舅舅的清静。”
谭苏琦还站在门口,心想这情形看起来倒像是江晨朗是他亲女儿,自己是不是应该情绪激动热烈一些,表达一下原身对爹亲的想念?
谭苏琦这两日从跟江晨朗的对话当中,也隐约可以猜到一些侯府的陈年旧事,江晨朗并不知道谭苏琦已经换了内芯,还当她是因为从石山书院退学受了刺激,言语之间跟往日的谦逊有礼差异极大,间或几句提起舅舅之前在侯府的事情,也不避讳长宁侯江兴怀对谭母的鄙视。
谭苏琦一听就知道江紫知两人当年在上京城掀起了怎样大的风波,想不到现在青灯古佛的昭心法师,年轻时也是那般刚烈随性的男郎,不知道他来清海寺到底是自愿还是被逼迫。
就目前来看,要么就是昭心法师觉得她们是来烦他,又不好明面上赶人,要么就是他不待见江晨朗以及江家,想让她赶紧走,亦或者,两个原因都有?
谭苏琦靠墙站着,不管昭心法师和江晨朗你来我往言语里的机锋,从别处找了个蒲团,拿到昭心法师面前的台几上,叫爹亲,还是叫昭心法师?谭苏琦直接省略了称呼,“我脚疼,比不得世女身体康健,这一路上山来,已经累得快趴下了。”
说完自顾自坐下了,也不看昭心法师和江晨朗。
昭心法师看着瘦弱的谭苏琦,眼中的疼惜一闪而过。
江晨朗则终于抓住了机会,从跟自己舅舅无意义的寒暄中脱离出来,把矛头对准了谭苏琦,“舅舅,苏琦去给人家上门的事情,你知道吗?苏琦这不是自暴自弃,自毁前途吗?”
谭苏琦终于从昭心法师平静的面容上看到了夹杂着一丝愤怒的冰冷,“晨朗,你还称我一声舅舅,还跟苏琦说前途?”
江晨朗自知失言,谭苏琦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正是自己的母亲,自己此番前来,不也是为了让他们再许诺,不会再去上京吗。
昭心法师见江晨朗噤声,声音缓和了下来,方才的怒意半点儿也没有留在脸上,“晨朗,你别担心了,苏琦她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吧,她有自己的选择。”
谭苏琦看的出来,昭心法师可不像是表面上那么不理俗事,起码江晨朗在跟他的对峙中没有沾到半点儿便宜,江晨朗讲亲情,他讲佛理,江晨朗讲前途,他讲随心,江晨朗想要说你们要遵循永不踏足上京的约定,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出口。
现在昭心法师说谭苏琦想干点儿什么就干什么,江晨朗觉到了莫名的威胁,这是不是也就是在说,谭苏琦的行为可以完全按照她自己的意志,昭心法师放任,不再让她谨小慎微缩在金宁当个隐形人?
“舅舅,苏琦去了上京,这件事情您知道吧,还在回程中遇到了劫道的贼人,这很危险,而且也保不准,下次危险是什么时候。”如果她再出现在上京,没准下次遇到危险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谭苏琦可不是什么傻白甜,她不十分清楚的过去的恩怨,但有一件事她想的清楚,亲爹总归不会害她,她感谢了一番江晨朗,“爹亲,你别生气了,这次真的是世女救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世女为什么正好路过金宁郊外,但若不是世女的话,我就交待在山下了。”所以表姐,原本应该在上京待着的你,为什么会刚好路过呢?
江晨朗扭过头看她,“还是在金宁城老实待着比较安全吧,表妹?”
谭苏琦点点头,“完全是飞来横祸,没有任何预兆,所以我准备,等挣够了钱,全禹朝走一走,还可以从罗州往西,去希瓦国,去很多我没有去到过的地方,反正没准就交待在哪里了。”
“你……”江晨朗一时又说不出别的话来,不知她说的是心中所想还是随意瞎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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