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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敌友(上)(1 / 1)

秋往事听他什么要求也未提,倒有些讶异,问道:“除了调开方宗主,再弄些鼓乐杂耍进院,还有什么要我安排?前后接应掩护可需人手?”

许暮归摇头道:“不必,殿下只需做好这两件,剩下的我们自会接手,毋需担心。”

秋往事眨眨眼,好奇道:“你们打算怎么做?云间院这地方可不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敛锋轻哼一声道:“咱们可不就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

“哦?”秋往事问道,“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

敛锋抬着下巴双眼朝天,一张嘴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来,许暮归忙抢先道:“这眼下暂不便相告,望殿□□谅。”

秋往事也知他们决不会轻易将家底都透了给她,暗暗向苍苍瞟去,见她微微笑着轻点了点头,便道:“既不能说,我便没法从旁照应,全靠你们自己,只需记得若出了什么岔子,你们的麻烦可远比我大便好。”

许暮归微微欠身道:“多谢殿下提点。”

秋往事见他毫不紧张,似是颇有把握,虽越发好奇,却也不再多问,说道:“既是如此,越早越好,就在明日夜里吧,我会安排一场晚宴,尽量闹腾,方便你们动手,方宗主也会事前调走,楼晓山恐怕是寸步不离的,只能你们自己应付。”

许暮归点头道:“可否请殿下于城中也设宴一场,算为节殿下接风,到时我等皆在此处,之后事发,便牵不到我们头上。”

秋往事不由讶道:“你们几个都在这儿,那一个都不出手?你们这是暗中还藏了多少人?”扫一眼苍苍三人道,“莫非十三个都来了?”

敛锋“嗤”地笑道:“若都来了,你还想在这儿坐得安稳。”

许暮归唯恐他多说多错,便站起身道:“既已定下了时日,我们也需交待出去,殿下若无旁事,便先告辞了。”

秋往事便也不多挽留,送走人后,原想悄悄跟随探探他们究竟如何打算,只是碍于尚有一名杨家同息士在侧,若弄巧成拙反被发觉,惹得他们几人不快,难免影响明日行事,权衡片刻,终究作罢,便出门想去寻李烬之一同安排明日之事,问了侍卫,却说他出府去了,不知前往何处。

李烬之于劫人之事心中自有盘算,将鼓乐之事交待下去后,便乘了辆便车往城守府而去,不作惊动地自后门而入,到了方崇文私下理事的后书房。书房外站着不少人,皆是方崇文贴身心腹,平日在临川城中也算呼风唤雨,此时却个个神情惶恐,垂首而立,偶尔彼此一派愁苦地换个眼神比个手势,却皆不敢出声。方崇文显然已有所压制的怒吼则自房中一阵阵传出,房外人的面色也随着吼声高低阵青阵白,虽是寒冬,却也都已是一额的汗。

李烬之到得近前,才终于有人发觉,众人面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慌忙凌乱地跪倒行礼。屋内吼声戛然而止,方崇文想是听到动静,急急开门出来,尴尬地笑道:“殿下……”

李烬之不等他行礼,便绷着脸径直进屋,到他座上一坐,冷冷望着他一言不发。

方崇文唯恐在下属面前丢脸,对屋内屋外人狠狠一扫。众人知他脾气,忙匆匆告退。他见李烬之并未出声阻拦,应是尚愿给自己留面子,心下稍定,也知事到如今装傻无用,只得强笑道:“殿下可是为裴节之事而来?”

李烬之冷哼一声,说道:“看来不必问,结果也已很清楚。”

方崇文躬身负手,硬着头皮道:“臣失职,裴节确实已不在牢中。”

“当然不在!”李烬之“砰”地一拍桌子,厉声道,“都找上门示威了,还指望他在牢里么?!我只是想知道,方将军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方崇文额上冒汗,说道:“我已派人城内城外去找,掘地三尺也一定挖他出来!”

“还挖个什么!”李烬之怒道,“先前是他偷偷跑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矢口不认裴初也没奈何。如今帖子都递了,这几日就要光明正大地上门,还用得着你挖?”

“也并非没有转圜。”方崇文微微凑上前,低声道,“好在他们这回来也不全是光明正大,一路都未通关过卡,到了临川才露身份,裴节更是至今未上明面,若是出了什么岔子,自然仍是他们自己的事,怎能算在咱们头上?因此咱们若在他正式上门前除了他,只要手脚干净,别落把柄,到时一样可推说毫不知情,他们又能怎样?”

李烬之神情古怪地瞧了他半晌,忽笑了起来,摇头道:“方将军,你也真是急晕了头。手脚干净,别落把柄?裴节这回可不是单枪匹马,好容易脱了困,会轻易让你再得手?今日来的这几个,方将军也应瞧得出,哪一个也不是手底没斤两的,裴节身边留着的自然更是了得。眼下最多只得一两日功夫,要找到他,摸清他身边底细,一窝端下手除去,还要手脚干净,不留把柄,我自问是做不到,就不知方将军手下有多少能人,有十足把握做得成这件事?”

方崇文也确实是被裴节突然失踪之事闹得焦头烂额,一时脑热才一门心思想斩草除根,此时被他一盆冷水泼下来,顿时也知行不通,虽觉泄气,却也清醒不少,灰着脸叹道:“殿下说的是。”

李烬之微微倾身,似笑非笑盯着他道:“方将军,事到如今,我可要问你一句,裴节真是自己跑出去的?”

方崇文吓了一跳,忙道:“殿下明鉴,人本是我抓回来的,我岂有白白放走的道理!”

“白白放走自是不会,可裴节什么人物,自然有人肯出价钱。”李烬之凉凉道,“临川地库素谓万无一失,龙舟既毁,水下那头已是绝地,如今只有城守府地底的石壁,倒并非牢不可破。”

方崇文立刻道:“那石壁至今仍是完好,绝未打开,殿下可亲自检视。”

李烬之轻轻挑眉道:“哦?石壁未开,方将军又是如何知道裴节已确实不在牢内?”

方崇文道:“那石壁甚厚,地道又窄,只容得一二人挖掘,没有三五日功夫怕是怎么也挖不开,我怕耽误事,便亲自由水道那头进的。”

李烬之仍是盯着他,淡淡道:“唔,我倒忘了因果法能够辟水。”

方崇文说完便已觉得这话反更加重了自己嫌疑,忙又解释道:“因果法极耗枢力,施用范围一大,便无法持久,因果士所用碧落丝网,原本自是越密越好,只是织得越密,便需越多枢力支撑,因此功力不到,便只得选用疏网。我平日所用是八分网,而要辟水,疏了无用,只能用最细的六十四分网,即便仅遮头面的一小块,我也只能撑一炷香光景,堪堪可进地库,如此已是十分勉强,若要多遮一人,便至少要多撑一倍大的网,最多顶得半柱香,那是绝不够自水道出来。”

李烬之沉默片刻,似是终于接受,点点头道:“我记得定楚用的是三十二分网。”

方崇文忙道:“我也有此疑心,想来想去,储后既已不成,大概也只有她尚有能力将裴节弄出来。她这回来临川本就有些古怪,殿下来前,我正打算派人去云间院查。”

“不必了,人不会在云间院。”李烬之道,“云间院是九院之一,裴初打下临川后必定要到,裴节自也去过,想必许多人认得,那里头可是有个入微天枢,他藏不住的。文司院又出名的不沾政事,这会儿虽不在院内,方定楚恐怕也不敢犯她忌讳。”

方崇文皱眉道:“那会藏在哪里?”

“人跑都跑了,藏在哪里已不必管,你也不必再找,找到了横竖也是无用。”李烬之挥挥手道,“算起来他此番被擒本是意外之获,跑了虽然可惜,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全当从没有过这事便罢,只是方宗主丢了一份大功。”

方崇文听他似不打算追究,松了口气,连声道:“我本无功,殿下宽宏。”

“只是裴节如何我可以不管,”李烬之话锋一转,又道,“自家肘腋之侧的人却不能不管。”

方崇文会意,不由有些兴奋起来,问道:“殿下的意思,是要查方定楚?”

李烬之摆摆手道:“方定楚尚是小事,我担心的是,这回方宗主也在临川,救裴节这等大事,不经过他,方定楚未必敢做。”

方崇文对方朔望到底有几分敬畏,迟疑道:“定楚向来得宠,胆大起来,也不是没逆过宗主意思。宗主入教多年,规矩最严,这浑水恐怕是不会淌的。”

“世事难料。”李烬之站起身向外踱去,一面道,“这事究竟是不是方定楚做的,是储后授意还是容王想结好裴初,方宗主究竟是否知情,如何态度,这几桩,你都去替我摸清楚,裴节出来见面之前,我要知道答案。”

方崇文忙躬身相送,说道:“殿下放心,我明日便请他们出来相见。”

第二日一早,许暮归等便递了帖子,称裴节今日傍晚便将入城请见。方崇文一面写了亲笔信命人拿去云间院请方朔望与方定楚,一面焦头烂额地忙了大半日,终于将各项接待事宜安排妥当,算算人应早已接到,便立刻直奔后院书房。远远却见门口空荡荡,本应守着的侍从不知去了何处。他虽微觉讶异,可心头诸事萦绕,一时也未多在意,匆匆推开门,果见两人已在屋内,正要上去招呼,却一眼瞧见秋往事也坐在一旁。他顿时一惊,僵了僵,只得先行了礼,笑道:“殿下有事吩咐,召见一声便好,怎劳亲自上门。”

秋往事挥挥手道:“我不是来寻你的,听说方宗主和定楚姐姐来了,特地过来看看。”

方崇文暗自叫苦,心想明明已交待属下绝密行事,本以为在临川地界要瞒过她不难,怎知竟还是走了风声,此时也已无法可想,只得敷衍地与她客套着,唯寄望于她只是想同方家套近乎,并不知他寻二人来所为何事,或许过一阵便会离去。偏偏秋往事却毫无要走的意思,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果,一副欲长留的模样,却也只拉拉扯扯地聊些闲话。方崇文见状便已知她来意不善,正转着眼珠想对策,倒是方朔望见两人都不说什么正事,开口问道:“崇文,你说请我们来有事相商,究竟何事?”

方崇文碍着秋往事在旁,如何能说真话,只得道:“也无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宗主到了临川,本应我去云间院拜见,无奈近日实在抽不开身。何况云间院为琅北大院,融洲易主未久,又逢储君北巡,正是微妙之时,若我方家三人齐现云间院,未免太过招摇,惹人猜疑。因此我想,还是接宗主过来一叙。”

方朔望淡淡扫他一眼,说道:“文司院是通达之人,云间院是清明之地,倒不必于无谓处作计较。只是我们客寓于此,原也不该太过叨扰,家人相叙,自还是来你这边好。”

方崇文随口编的理由倒招来一顿数落,不免一肚子气,也只得赔笑讨好道:“宗主说的是。如今云间院纳民,接了宗主过来,也是想问问可有需我出力处。”

方朔望面色略缓,点点头道:“储后已送来不少物资人手,云间院亦有经验,当可应付,待文司院回来,再看有何欠缺。”说着望一眼秋往事,郑重道,“你一切只需听储后殿下安排便是。”

方崇文听他这句话,着实吃了一惊,暗暗瞄向秋往事,见她笑得深浅难测,愈发觉得有异,便试探道:“这个自然。可要我多差些人手供宗主差遣?若嫌官差不便,只派族中子弟便是。应时这孩子,也有志入教,不如我让他跟在宗主身边侍奉着,也长些见识?”

方朔望微微一讶,面上难得露出些笑意,说道:“去年见应时,他还毛毛躁躁没个定性,如今有这心思,倒是好事。”

方定楚听他似有意应允,忙提醒道:“宗主,云间院毕竟不比南边,多有不便,我们恐怕……”

方朔望也已省起江未然之事不宜让旁人知晓,便道:“不错,终究不好给云间院添麻烦。我与定楚近期行程也不定,未必走到哪里,不便带着他。他若有意入教,还是回秦夏去如晦那里,更踏实些。”

方朔望对族中愿意入教的子弟素来乐意提携,此时却竟拒绝,方崇文更是认定有异,心中惊异之甚,几乎说不出话来,勉强笑道:“如此也好,我回头同他提提。”

方朔望见他面色古怪,只道他是失望,正想安慰几句,秋往事却插道:“今晚城中有宴,诸事还都要劳方将军盯着,若不得空,且去忙着便是,这里我陪着。”

方崇文明知有她在场,本就问不出什么,也已无心多坐,便道:“如此便先失陪,劳宗主远路而来,却不能相陪,实是抱歉。不如两位便歇一晚,今日迎裴节,城中彻夜亮灯,夜景也堪一看,宴后我带应时陪两位转转,明日再送你们回去。”

秋往事也笑道:“不错,明日我们便走了,一时半刻怕见不到。”

方定楚微讶道:“明日便走了?”

秋往事点头道:“北巡到底卡着日子呢,早日完了五哥好早日回风都。裴节又来了,总是个麻烦,早些送走了省事。演武也已预备好,不是等裴节,这两日便已走了。”

方崇文顺嘴接道:“不错,我接两位过来,也是想趁着走前聚上一聚,过了今晚,又不知下回何时相见。”

方朔望本不愿在外多留,只是方才拒绝了他,心有歉意,想了想便点头道:“也好,只是不必安排我们入宴,随意弄些茶饭便好。”

方崇文随口应下,便匆匆告辞离去。一出城守府就寻李烬之,得知他在盛武堂,便立即赶去,一路被领至书房,才到门外便听里头道:“方将军进来。”

李烬之似已经在等他,一见他进门便道:“方将军来了,可是有了消息?”

方崇文欠身行过礼,面色凝重道:“恐怕真被殿下料中,多半真是储后在后安排,我家宗主,看样子也真有参与其中。”

“哦?”李烬之微讶眉,“听说储后也去了方宗主处,将军想必不能明问,可是瞧出什么?拿得准么?”

“十中□□。”方崇文将先前谈话交代一遍,说道,“就这几句话殿下或许觉得不算什么,可我对宗主了解甚深。方家凡事皆以枢教为先,宗主更是如此,从来轻权贵、远名利。当初我入仕途,他虽未太过反对,却从此便对我冷淡起来,公事上更从未过问一句。而今日他竟说要我凡事听储后吩咐,宗主出言谨慎,说出一字便是一字的意思,不是会随随便便讲客套话的人,他既这么说,便是真的要我这么做。我几十年来,从未听他说过这种话,今日之前,真是绝想不到。”

李烬之自然知道方朔望有此一句是因顾及秋往事的神子身份,心下暗笑,面上绷着脸道:“储后插手,不难预料,只是方宗主竟真的被她拉动,倒有些意外。倘若方家真决意蹚这浑水,方将军,往后的麻烦可就多了。”

方崇文见他苦恼,顿觉来了机会,说道:“殿下虑的是。方家势力,虽只在枢教,可枢教风向,从来影响民心,也不可不慎.连宗主这次都亲自出面,看来是决心要将方家带到北边,日后的动作,怕不会小。”

李烬之默然片刻,说道:“北边枢教派系较散,但大体仍以杨家为尊,杨家因顾雁迟之故必定倾向裴初,因此方家北上与他们相斗对我们倒不是坏事。只可惜我此前未想到方宗主竟能被拉动,便未去联系他,反被储后抢了先。方宗主如此大动作,你事前竟一点不曾听到动静?方将军,你与方家,也未免隔得太远。”

方崇文听他有责怪之意,忙道:“我人虽在北边,可与本家一直通着声气,这回真是一点风声也无。以我推测,裴节这事出来不久,储后搭上宗主恐怕也就是最近的事,多半是定楚鼓动之下宗主独断,方家未必有什么人知道。因此这事也尚有转圜,方家要北上,这是多年夙愿,挡不了的,可如何上法,却有得选。家中说得上话的多半是枢教中人,许多事皆没法于明面上做,而北边派系远较南边混乱,争权夺利几与教外无异,无所不用其极,若按我们南边做派,规规矩矩地来,那是绝争不过他们。因此要么,就得那些教中人自己破规矩,要么,就得在教外找靠山。可惜靠山也不是白找的,你要人帮,自得帮人,这便还得坏规矩,多数人毕竟不愿,因此这事拖到现在也没个进展。可如今有我在临川,局面便不同了。我非教中人,行事无顾忌,且是方家人,既会给他们方便,又不会要他们拿什么换,正是再好不过的靠山,因此家中本有不少人站在我这边,只因宗主没表态,定楚又不配合,才一直未有动作。如今宗主看来是坐不住了,只是他醉心枢术,从来不通俗物,如今局势错综,他未必分得清利害,之所以偏向储后,必定还是定楚从旁说话,以他品性,即便勉强做了,心里只怕也不舒服。”

李烬之道:“将军的意思,是能把方宗主再拉过来?”

“不错。”方崇文上前一步,沉声道,“宗主处必定仍有的谈,平泽本家那里我也会去做些活动,借重我还是借重外人,利弊一目了然,若非一个难处,我想谁都知道怎么选。”

李烬之挑眉道:“什么难处?”

方崇文微微倾身,笑道:“我虽在临川,这城守却只是容王暂命的,朝廷从未下过官文,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也不知能做到几时,旁人如何能安心跟着我?若真能在此扎下根来,便有说话的底气了。”

李烬之朗然笑道:“这有何难,演武之后,方将军便正式执掌融西兵权,待我回朝,亦会重新颁旨任命,莫说临川城守,稍假时日,融西乃至整个融洲,除了方将军,又会交到何人手中?”

方崇文大喜,躬身道:“有殿下这句话,我便放手去做了。”

李烬之点点头,含笑望着他道:“只是方将军也需好好准备准备,到时公开选将,当众较技,若是失了手,我可也不能硬抬你上轿。”

“这个自然。”方崇文踌躇满志道,“殿下放心,我近年少在人前动手,其实风枢尘枢,皆未放下,自觉颇有进境,单论因果法修为,虽是难及定楚,可若论实战,却未必输她什么。储后纵在鼎盛时,我也足可一战,何况如今……嘿嘿。我斗胆开口向殿下要这位子,便是自信足可胜任,若没能耐服众,原也不堪领职,决不会叫殿下为难。”

“方将军果然叫人放心。”李烬之一面起身向外行去,一面微微笑道,“以储后如今声望,十招之内拿不下你,多半也就无颜再争,想必方将军不会让我失望。”

方崇文忙恭敬相送。李烬之走到门口,忽停下步子道:“今晚城中夜宴,官员多数到场,云间院那里留了谁在打理?”

方崇文道:“是典礼伺郎章恤。”

李烬之道:“章恤是本地人,亲近是够了,可咱们南人北来,他做代表,终究缺些分量。这是民生之事,虽非官府主持,也不能欠了态度,尤其方宗主两位不在,该有个咱们南边自己人出去撑场,也好各方熟络熟络,方将军以为如何?”

方崇文听他话中之意是要趁方朔望两人不在与院中多拉拉关系,何况协力纳民,本就是露脸博名的美差,自是求之不得,便立刻荐道:“不如便让小儿应时去,殿下意下如何?”

李烬之微微笑道:“临川人事将军最熟,将军自行安排便是。”语毕向外行去。

方崇文看着他走远,终于松出口气,想着此番裴节之事原是一场凶险,却因应对得宜,反成良机,不由沾沾自喜,愈发觉得只要李秋争权,自己周旋其间便可左右逢源,展望前程,实是大有可为,顿时精神抖擞,先招来方应时好生交待一番,打发去了云间院,便又忙忙碌碌地安排晚宴诸般事宜去。

日昃刚过,城外迎候的官员便传回消息,说已接到了裴节前使,本人再有半个时辰便到。方崇文通报上去,招齐几个主要办事官员最后核一遍流程,便随秋往事一同去城头迎接,李烬之自在城守府内等候。

裴节一行到得西城门外时,正疏疏落落地飘起了雪花,雪虽不大,天却极阴,放眼灰蒙蒙一片,难分上下,唯这一线人马横列而开,划出天地的界线。他们人亦不多,不过一乘马车,十余骑士,既无鼓乐开道,也无刀斧环卫,与城门前乌压压上百人的迎候队伍一比,着实显得有些冷清。城墙上下列队守卫的兵士中不乏当年显军遗留之人,瞧着如今旧主重临却是如此一副凄凉景象,心中皆不免五味杂陈,有些伤感,又窃窃地有些庆幸。

方崇文在城门前远远瞧着他们人数如此之少,正微微有些后悔错过了斩草除根的机会,却忽有一名兵士执着令旗匆匆跑来,禀道:“将军,储后传话,命门前勿慌勿退,勿动兵刃,站稳脚跟便好。”

方崇文怔了怔,仰头朝城楼上的秋往事望去,见她点点头,虽浑然不明所以,也只得照样吩咐下去。正犯嘀咕,却忽听前方传来“啪”一声裂响,似是十余人齐齐甩了个响鞭,惊如炸雷,接着便见横列裴节马车两边的那十余骑士蓦地纵蹄而来,势极迅猛,眨眼之间,飞扬的尘土便已扑面而来。他骇了一跳,因果法霎时遍布全身,有了底气,人也安下心来,这才瞧清这队骑士虽来势汹汹,却并未执刀兵在手,应并无冲突之意,又想起秋往事之语,听得身后队伍隐隐有骚动之声,忙沉喝道:“无事,稳住!”

众骑士已奔到近前,本是紧紧排列,此时已横向拉开,正与迎候队伍同宽,眼看要迎头撞上,却视若无睹,全无减速之意,仿佛就算前头挡着的是座高山,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撞上去。城下兵士顿时紧张起来,但闻一片刀锷与刀鞘撞击的格格声,若非事先得了关照,只怕真有人要拔刀放箭。除去兵士尚有不少官员在列,见了这等阵仗,皆不免面色发青,饶是方崇文在前盯着,也忍不住向后缩去,上百人的队伍便被十余骑士生生逼退了一线。

堪堪要冲进人群,众骑士陡然一勒缰绳,马匹人立而起,生生刹住,扬起的前蹄几乎要擦到前列兵士。马嘶声中只听众骑士齐声大喊:“大显太子到!”虽只十余人,这一声喊来却有气壮山河之势,撼人心魄,似乎这几个字一喊出来,不管前头挡着什么都要为之让道。人群中的显军旧人只觉神为之夺,不觉便要跪下,幸得身边之人拉拉扯扯地提醒,才勉强立定。

秋往事在城楼上瞧着下面队伍的骚动,微微勾了勾嘴角,轻声道:“不是止戈骑,到底输一筹。”见众人为对方气势所压,皆有些畏缩之态,便转身向城下行去,边上兵士想要跟随,皆被她挥退。

方崇文见裴节一方盛气凌人,不免也有些恼怒,正想着如何也给他来个下马威挣回些面子,却见秋往事独自一人笃悠悠走了下来,不由吃了一惊,忙凑上去要问,她却挥挥手,并不搭理,仍旧往前走去。那十余骑士见她孤身而来,也有些吃惊,彼此换着眼神,一时也有些无措。

秋往事越过他们,径直向裴节的马车行去。马车也在向这头驶来,车上此时只得许暮归苍苍等四人三前一后坐在外头,余者一无护卫,那队骑士自皆听过秋往事之名,眼见两边渐渐靠近,心想着方才先声夺人压了她一头,她若有心报复,不知做出些什么,实在不放心留着太子一人面对,又势必不能拦下她,只能缓缓后撤,跟在她身后。先前被压得了无声息的迎候队伍见气势迫人的骑士偃旗息鼓地向后退去,顿觉身上一松,颇觉有了靠山,不待方崇文号令,便也抬头挺胸向前行去,倒成了他们压着骑士后退一般。

无锋驾着车,倒仍是稳如山岳,只是握着缰绳的手也暗暗捏紧。苍苍坐在他身侧,微微皱了皱眉,望向另一侧的许暮归道:“将军?”

敛锋自车厢后探出头来,低声道:“苍苍姐,我去吓吓她,不信她不让道。”

苍苍瞪他一眼,低斥道:“胡闹,坐好!”

敛锋撇了撇嘴,只得缩回头。

许暮归见识过秋往事的大胆,虽知她不至出手加害,却也难保不做出些什么出格事来,这里终究不是自家地界,不宜与她硬碰,原本虽打算骑士开道,直入城内,看来也只得作罢,正想禀报裴节,却听他已在车厢内说道:“许将军,停车吧。”

无锋听命停车,也暗自松了口气,余下三人皆下了车,开门请了裴节出来,一同向前行去,无锋仍驾车在后缓缓跟着。方崇文远远见着这一节便算就此揭过,虽对秋往事又轻描淡写抢了他风头有些不舒服,却也自觉不是她出面怕无如此平顺解决,也只得暗暗服气,忙上前张罗些场面话,两边见过礼,簇拥着秋往事与裴节上了城楼喝过接风酒,各自上了马车,便自城墙上一路驶去,径直前往官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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