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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两难(下)(1 / 1)

出了城守府,秋往事很快发觉有人跟随,却也不避忌,大摇大摆去了盛武堂。封在门口的兵士已撤,只余寻常守卫,皆认识她,自不阻拦。进门见了季无恙,正欲着他设法接李烬之过来,他却神神秘秘地领着她往内堂行去。一开门便见李烬之坐在里面,边上还有柳云。季无恙解释道:“我先前以为储君出事,设法联络了柳云去探消息。储君固是无事,见他慌慌张张跑去,倒以为这里出了什么变故,便过来瞧瞧。”

秋往事瞪了李烬之一眼,说道:“你胆子可够大的,这里不少容府旧部,大把人认得你,光天化日的也敢跑来。”

李烬之笑道:“便是光天化日才好,夜里人少,倒不好藏。”

柳云也道:“储后放心,我本就每日要带选出来的新兵来季哥这里录名,储君混在那里头进来的,没人起疑。”

季无恙笑道:“我本想着储后见过方崇文,或许会直接回去寻储君,还想安排他仍旧跟那帮人回去,储君却说你必定会先来这里,果然不错。”说着朝柳云递个眼色道,“储后既然到了,两位想必有话要谈,我们先告退了。”

秋往事也急着同他商议,待人一走便坐下来,说道:“你可知方崇文抓到的是谁?”

李烬之立刻道:“胡飒。”

秋往事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问道:“我们在里头谈那会儿你便来了?”

李烬之点点头,说道:“我到时你们才谈不久,几乎都听见了。”

秋往事喜道:“那倒省我口舌。你怎么看?”

李烬之微微一笑,摇头道:“胡飒势必有用,但价码太高,划不来。”

“你也这么想?”秋往事笑道,“眼下江未然那小鬼蹦得欢,容王宜扶不宜倒,不急着用胡飒。倒是这个方崇文,野心如此之大,还是早收拾的好。”

“那倒也不必。”李烬之道,“他终究是高门子弟,家门为先的想法还是有,刚才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方家确实缺少实务人材,定楚将来在教内固必举足轻重,可外头没个得力人打理也终究不行。尤其清明局势复杂,即便将来彻底扳倒容府,其影响只怕也非三年五载可以尽除。要想清明安稳,首先得楚方安稳,方崇文在本辈子弟中也算出色,若用得好,未必不能成为助益。”

秋往事不满地撇撇嘴道:“他整日就想着算计定楚姐姐,太让人看不上。”

李烬之笑道:“你放心,定楚何等人物,还未必将他放在眼里。何况他与定楚去处不同,其实谁也碍不着谁,不过叫一个宗主之位障了眼,我回头点拨点拨,看他开不开窍。”

秋往事瞟他一眼,说道:“你也别太小瞧他,他不止这些心思,还有你不知道的呢。”

李烬之微微一讶,问道:“你们出去之后还说了些什么?”

秋往事不答反问:“你刚才听他说话,可有觉他说谎?”

李烬之摇头道:“隔得太远,话虽听得见,真假却无从知道。怎么,你觉他说了谎,哪处?”

秋往事道:“原本我也不大吃得准,只是他神神秘秘地把无恙堵在门里,就为不让我知道他抓了个人,而我刚预备去查,他却又主动跑来交了底,虽然说得颇圆,可我总觉有些古怪。”

李烬之想了想,点头道:“也可能他看着无恙,不是真想瞒消息,而只是要争取时间把胡飒在手里捏稳,免得被你横插一杠抢了去,他便捞不着好处。你之所以提出要见胡飒,可就是为了试探这点?他如何做的,果真带你去见了?”

“果真见了。”秋往事点头,“虽然黑咕隆咚看不见什么,可光凭声息,无相法也难尽仿,倒比眼见更准。”

李烬之道:“你如今有些入微本事,想必不至弄错。”

“不止见了他人。”秋往事接着道,“连进出地牢的入口机关也一并让我看了个清清楚楚,除非他存心诱我劫狱,否则也未免太不提防。”

李烬之微微皱眉,说道:“也不该是诱你,你若劫胡飒,谁都瞧得出来是为我,永宁自然为你撑腰,他又上哪里告状去?连挑拨只怕都无人中计。如此看来,他态度未免太好,确实有些不妥。”

“还有一条。”秋往事道,“他今早派出人手,应当确实是为寻我,胡飒是无意间发现,这点大约不假。可他出了名律下严苛,手下既是奉命寻我,没找着我之前只怕不敢轻易回去复命,更不敢拿旁事打岔。依他所说,手下并不认得胡飒,只是见他形迹可疑才捉回去。莫说不认得,就算认得,只怕也不知他如此紧要,这要多可疑的形迹,才能让手下斗胆搁下他交待的正事转而对付另一头?胡飒当日攻明光院,能在最后关头不管不顾拍屁股走人,何等精明老道,怎至于反在一帮心思并不在他身上的小卒面前露了什么‘形迹’?因此当时我便觉得,如果被捉的果然是胡飒,那背后也必然大有蹊跷。”

李烬之眼中一闪,说道:“方崇文急吼吼地抬了胡飒出来,倒像是为混淆视听,遮掩什么,再加上你方才所说,莫非当时胡飒和另一个更紧要的人在一起,手下是认出了那人,知道擒下那人的功劳,足可抵消没找到你的罪责,因此才放弃寻你,先去抓人。而胡飒,只不过是顺道一同被擒,其后又被拿出来做花面招牌,迷人眼目。”

秋往事见他也是同一想法,兴奋地点点头道:“裴节!”

“比胡飒更有价值的,只能是裴节。”李烬之面上也有些喜色,“若果然如我们猜想,那胡飒也是当日劫走裴节的人,他与未然本就走得颇近,出逃之后更彻底依附于她,也是顺理成章。藏在融西本也算得稳妥,只可惜好巧不巧,因你失踪之故,倒连累他们被揪了出来。”说着忽凑到她颊边一吻,嬉笑道,“这下知道昨晚,唔,还有今早的好处了吧。”

秋往事面上飞红,拍开他薄嗔道:“胡扯什么,还不知是不是呢。”

李烬之笃定地笑道:“你说原本不大吃得准,可知现在已吃准了,想必是下了地牢,有什么发现?”

秋往事瞪他一眼,轻哼道:“算你猜得准。方崇文带我下去,本为消我疑心,可惜他不知我会了入微法,倒叫我看出名堂,可算一招错棋。”

李烬之问道:“牢里除了胡飒,还另藏了人?”

“人倒未发现,可发现牢室大大不妥。”秋往事道,“地牢的来历,无恙可同你说了?”见他点头,便倒了杯茶水,手指蘸着水在桌上画道,“这是城守府,这是斛川,这是地牢,方崇文便领我从府里后院,喏,差不多是这儿下去,先是这样一段竖井,一丈来深,再是这样一段横道,约莫也就十来丈,这儿就到了底,牢室是个喇叭口形状,很小,胡飒就在这儿。”说着抬头问道,“怎样,可瞧出什么?”

李烬之歪着头认真瞧着,肃容道:“瞧出你娘不大会带孩子。”

秋往事一呆,问道:“啥?”

李烬之摇头叹道:“骆沉书天下才女,自己画出的地形图何等清楚漂亮,可见一点也没教给你。”

秋往事啼笑皆非,一把抹去水渍,拍桌道:“李烬之,你才是储君,你才姓江,我这是替你家江山操心,你到底还做不做正事了!”

李烬之畅然大笑,也沾了茶水依她先前所言画了幅简图,问道:“可是这样?”

秋往事瞥了一眼,见他画的果然明了不少,不情愿地轻哼一声,并不答话。

“确实不妥。”李烬之见秋往事犹自板着脸,不由暗笑,轻咳一声,径自道,“这金窖我过去也听说过。以临川之富庶,当初十分惹人觊觎,以致动乱频仍,所以这金窖不止藏金,也储粮储兵,以做避难之用,因此颇具规模,看出入口一在城守府,一在河边,相距有一里之上,便可约略想见。现在这图瞧得清清楚楚,方崇文囚胡飒的牢室,根本没出城守府范围,离河边远得很,充其量是当日一个小角。按说留着空室就算无用,总也没什么妨碍,改造之时怎会特地把主体堵了,只留块零碎地?”

秋往事见他正经说话,便也不再赌气,说道:“这牢室小倒也罢了,还并无分隔,只得一间,难道必定一时只出一名重犯不成?且入口是由一座死沉的石墩子堵着,怕不有上千斤重,招了十二人才挪开,底下固是无法打开,可外头要进去,也太不容易,每日送饭都要劳动十二人,也未免太麻烦。而除了这一道,底下又再无任何防卫,连道门都没有,若是犯人在底下伏着,待送饭人下来一举击杀,立即便可出去,上头根本连重新搬石墩堵门都来不及。还有一条,胡飒是被铁链子拴着钉在墙上,铁链没什么锈,倒还可能是新换,可墙上被钉入处闻得到十分新鲜的石粉味,显然是新凿出来,其余也再无别的孔眼,也即是说,要么这地牢自建成后便从未关过人,要么,这根本从来就不是地牢。”

李烬之点头道:“恐怕真正的地牢仍是自河边入,便是当日金窖的主体,被堵住的确实是城守府这头的通路,只是或许是为留个暗窖,或许有什么别的考量,便未曾封在入口处,而是在底下便封了,正好叫方崇文顺手拿来用作障眼法。”

秋往事叹道:“可惜我入微法还不大灵,只能知道那牢室墙后头确实是空的,究竟是什么情形,却瞧不出来了。”

“这有何难。”李烬之说着忽拉住她手。秋往事只道他又没正经,正待甩开,却听他笑道:“月下河堤,想来别有风致,今夜咱们便踏月一游如何?”

商议定后,秋往事不管李烬之纠缠,一溜烟出了盛武堂。天色已昏暗下来,官城闭了半门,不再放人进入,各处府衙也多半歇了灰漏。她回到城守府宾客房内,叫了晚膳吃过,先小睡一觉,醒来时月将中天,瞧瞧快到与李烬之约定的时辰,便换上身黑衣,揭开瓦片翻上屋顶,一路飞檐走壁,避开巡夜侍卫耳目出了官城,来到河边。

约好的碰头处是金龙桥北半里,正在桥上灯火映照范围之外。李烬之已在河滩边一处芦苇丛间藏着等她,远远招手唤她过去,笑道:“你瞧,可美?”

秋往事见他又扯些无关紧要之事,本没好气,可到了他身边一看,也不由“噫”了一声。但见桥栏上插的两排灯火倒映在水面上,红灿灿地连缀成线,经流水一荡,蜿蜒变化,恰似两条游龙。她眼前一亮,喜道:“我想起来了,《方舆志》里有这个,叫做什么,金龙戏水?”

“你倒会编。”李烬之失笑道,“这好好地叫做风火九龙戏,是临川第一景,不必《方舆志》,城里四处都有壁书写着。”

秋往事也不由笑起来,扭头道:“《方舆志》是十来年前读的了,能说对一半已够不错。再说这名字也是瞎起,分明只有火龙两条,哪来的什么风火九龙。”

“两条?”李烬之笑道,“怎么也有三条。”

秋往事旋即会意,说道:“唔,那是连桥上两排灯也算进去了。好吧,四条,那还缺五条呢。”

李烬之指指沿河两岸长长的芦苇丛道:“现在不是时候,早上一两个月开芦花,或是再迟半月落了雪,两岸白茫茫地蜿蜒数里,金龙桥一隔,便成四段,白为风色,便是四条风龙。”

秋往事嗤道:“牵强。还有一条想必更扯?”

“最后这条倒是实打实的。”李烬之笑道,“你可知道,这金龙桥是风境第一长桥?”

秋往事点点头道:“不必说也想得到,这桥怕有半里了吧,通常如此宽的河面皆是行舟,哪里会建桥,想必又是当日金子多得无处去时搞出来的挥霍之举。”

“确实。”李烬之道,“当年东城尚未成规模,多数人仍是住在西城,每日过河掘金。几户大金客财大气粗,嫌日日坐船一则不便二则不够气派,于是便联同官府,决定建风境第一桥。只是河面如此之宽,拱桥是造不起来的,若造成平桥,便不能过船,斛川自平江直入风洲,当年也是通衢要道,许多大船往来,也不能就此堵了通路。因此筑桥师便想了个法子,仍造平桥,只是自东岸修起,却到距西岸十丈处便打住,余下的这截口子,另合着尺寸造了艘船填补。每日有船要过时,这艘船便驶开,让人通行,无船之时,又填上空位,连接两头,行人车马便过甲板上桥。这船造成龙形,头尾刷金,每晚叫桥栏上火光一映,耀目生辉,便是第五条火龙。”

“这倒有趣。”秋往事探着脖子往金龙桥头望了望道,“只是如今怎地便是一座桥连到头了?”

“怪当日官府太贪。”李烬之道,“当日建这桥花了大钱,虽说有的是金子,到底肉痛,于是官府便问往来船只征税,付了钱才移龙船让道,叫做停足钱,说是过船阻了行人过桥,因此要付钱以作赔偿。后来金子越挖越少,为了敛财,停足钱便越来越高,终于逼得往来客商忍不得了,与临川官府闹了起来。官府一怒之下,索性把桥又造了下去,连到西岸,将路彻底封死,以示绝不让步。本想逼得客商低了头再拆,谁知客商也恼了,偏不服软,就在临川城外卸货上岸改走陆路,连船也拖着走,绕过这段之后再接着下水。官府本以为如此折腾撑不了多久,哪知很快便有人做起了这档营生,硬是走顺了这条陆路,渐成规模之后,费用倒比停足钱还便宜些,直到今日仍是如此走法。至于那条金龙船,从此也便没了用处,改过酒舫乐舫游舫艺舫,终究出来得越来越少,到了现在,已是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九龙齐聚了。”

秋往事忽道:“啊,这金龙船,我今日倒好像见了。”

李烬之一怔,讶道:“今日?”

“便是从你那儿出来回官城时。”秋往事道,“过桥时见好多人挤在栏边岸边张望,大呼小叫的,我看了一眼,见一条船正往南去,龙不龙的倒未瞧清,只是又高又大,战舰一般,那会儿已去得远了,水波犹一阵阵拍过来。我那时急着回去,见只得一艘,总不是什么水军调动,便未留心。这会儿一说,倒可能错过稀罕物了。”

“如此说来,”李烬之沉吟道,“我今日过来时路上也听不少人提及龙船,当时只道又有人在唠叨往日风光,便未细听,看来真是今日出来过。”

“管他的。”秋往事道,“别废话了,咱们又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理什么龙船不龙船,赶紧走吧。”

说着正欲往北去,李烬之却拉住她道:“城守府靠南,入口多半也在南边,咱们先往南。”

秋往事也觉有理,便随他往南行去,因有他在侧,便也不多留心,一路闲闲逛着,与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倒颇轻松惬意,不由伸个懒腰叹道:“想想已有好久没什么事都不想地闲晃了。”

李烬之牵过她手道:“那你便别再乱跑,好好跟着我,凡事我想,你便不用想了。”

秋往事斜睨着他道:“去,什么都不想,早晚被你卖了。”

李烬之忽停下脚步,转过头道:“往事,说真的,趁着北巡人马还未过来,这几日咱们也别藏头缩尾窝在临川了,出去走走可好?止戈骑的事大头本就是无恙在办,也不必担心,你走了方崇文安了心他说不定还好施展些。”

秋往事颇觉讶异,回头望去,见他神色颇为认真,倒有些过意不去起来,低下头道:“可是,还有胡飒、裴节的事啊。”

李烬之道:“胡飒的事不急,至于裴节,就算被你找到他当真在地牢,你又要怎样?劫人?”

秋往事怔了怔,低声道:“这……我也没想好,无论如何,此事我已同裴初通过气了,总要给他个交待才是。”

李烬之道:“若只是知会下落,不必你去,方崇文自然也会寻上裴初。”

“怕的不就是这个。”秋往事急道,“方崇文手里捏这个胡飒,已然同我们狮子大开口,若真还有个裴节,所要的必定还不止一洲之地,只怕他想三分天下的心都有。他如此小心地瞒着我们,暗中和顾雁迟又不清不楚,这事后头说不定还有江未然,若是再搭上裴初,谁知道会搅出些什么,总之必定不利于我们。”

“这我知道。”李烬之叹道,“只是此事如何应付,还需斟酌,可以找裴初谈,方崇文谈,顾雁迟谈,甚至江未然谈,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不能不管不顾地强行劫人。”

秋往事听他说得郑重,直觉不对,问道:“五哥,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李烬之点点头,说道:“咱们先往前走。”

秋往事心下忐忑,跟着他继续前行。两人都加快了步子,不再说话。不到半个时辰,已将到南墙下,墙上举着火把的兵士来回巡行,虽是稀落不成行,可河岸两边的墙头上却始终有人守着。李烬之终于停下脚步,默立半晌,忽低叹道:“果然如此,真是好心思。”

秋往事扯扯他,低声问道:“怎么了?”

李烬之向前指了指,说道:“再往前便不好说话了,这里你可瞧得见?”

秋往事凝目望去,见他所指正是斛川自城墙缺口穿出处,借着火光月光,可见河面上黑影憧憧,密密地停满了船,想必是临川城内的泊船处。正欲询问要看些什么,却忽瞟见贴着墙根处一块黑影格外巨大,远远高出周围小船。她心下一动,顿觉熟悉,细细辨了辨轮廓,低呼道:“龙船?”

李烬之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

秋往事讶道:“咱们走了这么老远,就为来看这个?”

李烬之不答,却道:“咱们要找的东西,其实就在金龙桥边。”

秋往事一惊,几乎叫出来,忙压低嗓子道:“什么?你说入口就在桥边?”

李烬之道:“入地室的通路便在桥边。”

秋往事听他特意换去了“入口”一词,知有蹊跷,催促道:“快说快说。”

李烬之道:“你没来时我便已发觉,金龙桥边的河底有一条石砌的甬道,约摸一人来高,十分长,从距西岸约十丈处直连到东岸,自东岸边起便是地室,约在地底两三丈处,越往东越阔大,一直延伸到官城底下。”

秋往事大讶道:“你是说,通路在水底下?”

“不错。”李烬之点头,“还有更厉害的,这条甬道的西头是敞开的,毫无封堵,与河流相通,因此整条道中皆灌满水,直到东岸处才有道门截断。我之所以白天过桥时未曾发觉,也因甬道内外皆是水,不留心细查便易忽略。”

秋往事愕然道:“你未弄错?是否这条路已废弃不用,别处另有开口?否则莫非次次皆要游进去么?”

“一路走来我都有留心,除此之外,别无他路。”李烬之顿了顿道,“也并非要游进去,这甬道快有半里长,除非顶尖的同息高手或自在法御水,寻常人一口气哪里憋得了这么远。我原本觉得奇怪,地牢入口无论如何隐秘,总要有人看守,河边空空荡荡的,能藏到哪里去,怎会无人知晓。看明白这条甬道后才知道,原来根本不需人看守,里头的人想强行闯出,根本游不到一半便淹死在里面了。”

“那不是废话。”秋往事没好气道,“这根本死路一条,里面的人倒是出不来了,可外头的人还不是进不去?不能从外面进去,里面又哪来的人要出来?”

“因此我说那是通路,不是入口。”李烬之指了指远处的龙船道,“至于入口,在那条船上。”

秋往事一怔,朝龙船看了两眼,问道:“什么意思?地道难道一直通到这儿?这么长?那不更淹死了?还是……”

“你别急。”李烬之失笑道,“听我慢慢说。原本我真没往这儿想,还是刚才听你提起今日龙船出来过,才忽想起桥下甬道开口处距西岸约摸十丈,当初金龙桥为行船留出的空当也正好十丈,这空当本是由龙船填,今日裴节入地牢,这甬道应当用过,刚巧龙船便出来过,于是我猜,或许是甬道与龙船间有什么机窍,因此一路寻来,果然寻到谜底。”

秋往事忽有所悟,说道:“莫非这船能与底下的甬道相连?”

“我画给你看。”李烬之折了根芦杆,蹲下身在河滩上草草划着,一面解释道,“龙船底下,连着截木头管子,约摸半丈之径,内外皆封牛皮油纸,不透水。这会儿露在外头的不长,大多收在肚子里,外头瞧不出,其实这龙尾里头全是空的,就藏着这管子,若全放下去,有近两丈,正好能接上河底甬道。”

秋往事瞧着图道:“从这管子里应能下河底,可下去又有何用,还不是游不过甬道。”

“这便是巧妙处了。”李烬之道,“管子底部打横,一头当可插进甬道的开口中,另一头接着个极大的牛皮囊,这会儿收着,也不好估算若撑起来究竟多大,恐怕铺得满一间大屋。两头都有门封着,门不开,管子内便是空的,不进水。往甬道里一接,便把甬道的开口堵死了,河里的水灌不进甬道。这时候再把横管两头的门一开,甬道内原有的水便会涌进管子,灌到牛皮囊中。我留意到甬道开口前的河底向下有所倾斜,似是人力挖掘而出,应当就是为了利于让水流出。要水全部流尽自是不能的,可甬道约莫六尺高,但凡流去一半,也便能进人了。”

秋往事瞧得直咋舌,叹道:“天,这等机巧,心思倒也罢了,得要多少功夫才做得出来?只为一个地窖,至于么。”

李烬之道:“这底下当年藏金,只怕当真十分可观,才将入口做得如此刁钻。这样一来,也即是想入地室,便要将船开到位置,船一走,开口一开,河水自又灌入甬道,不能通行。而龙船若非熟练船工,只怕也不能泊得如此准确,恰好将管子插入甬道。因此旁人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入地室,便几乎可说,绝无可能。”

秋往事双眼盯着草图,出神道:“当真,绝无可能?”

李烬之轻叹一声,抬头望向她,肃容道:“往事,我原本也想着设法入地室一探,若里头的果然是裴节,便尽量弄出来。可如今这情形,做不得想头了。方崇文,咱们只能另想法子应付。”

秋往事皱着眉,显然不甘心,想了想道:“咱们没法自己偷船,可底下既然有人,方崇文自己总也免不了要下去看。咱们等着这时机,溜上船伏着,跟着混进去,也未必行不通。”

“此法我想过了。”李烬之道,“且不说船上地方有限,甬道中更是来回一条道,一目了然无遮无掩,咱们一不会无相法二不会同息法,还势必得跟着别人一起上船下船,如何混得过去,就算当真进了地室,果然发现裴节,又能做些什么?莫非还能有本事将他弄回船上,和咱们一起走?”

秋往事不死心道:“若真发现了他,当场要方崇文交人也未为不可。”

李烬之叹道:“我是未为不可,可是你呢?”

秋往事一怔,听他接着说道:“若要逼方崇文交人,根本不必如此周折,你现在便跑去同他说有人见到他押裴节下了地牢,逼他带你下去,他又如何拒绝?只是一旦用强,这事便捅上明面了,叫融东或风洲那里知道,裴节如何处理,便是整个永宁的事,不是你我可以做主了。”

秋往事一时失语,半晌方道:“除了这条水路,真的无路可走?从旁处掘地道进去呢?”

“哪有这等容易。”李烬之摇头,“往事,这终究不是咱们自家地盘,说掘就掘。地室主体在官城之下,来来回回都是方崇文的人,几丈厚的土,光天化日,哪能无声无息地就掘开了。”

“那……”秋往事心中发恼,起身往他画的草图上狠狠踢了几脚,“那咱们难道就由得他去了?等着他和裴初谈完买卖再同咱们叫板?”

“往事。”李烬之默然片刻,也起身道,“咱们势必不能放着不管。我方才说过,这事要插手不难,难的只是暗中插手。”

秋往事一时似未明白他话中意思,愣了愣方道:“你是想让我放手?由永宁来管这事?”

李烬之顿了顿道:“这事想暗着来,恐怕已是不行了。”

秋往事抿着唇不说话,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五哥,裴节这次来,怎么说都是送我姐姐,而且他是被米狐哲撺掇来的,背后必有名堂,说不定就巴不得他陷在这儿好在北境搞名堂,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看着裴节出事。此事若要公决,行,可我要说话。”

李烬之忙道:“这个自然,岂有不让你说话的道理。”

“我不是说这个。”秋往事盯着他道,“我话说出来,不能白说,得有分量让人听。眼下我只是储后,无官无职,所谓议政也不过说着好听,旁人给面子便左耳进右耳出,不给面子连听都不听,我又能如何?”

李烬之望着她,低叹道:“往事,你别急,我给你权,这不是问题,到时我也自会帮你说话。可不管我封你多大的官,总也不能一人说了算,终究还要服众。靖室几乎亡于裴初之手,迁都之耻犹在眼前,永宁故臣,对他怨愤之深,你未必能够体会。裴节若到了我们手里,许多人只怕不计利害也要他的命,就算最后能放回去,挨些苦头怕也是少不了的,这个你要有心理准备。”

秋往事冷哼一声,说道:“那倒也不必这么麻烦,你只管给我官衔,交我处理这件事,处理完了不能服众,你再撤我便是,实在不行,打几板子关几天我也认了。我又不是没为你永宁朝流过血,总不成还有人为这点事就要你砍我脑袋。”

“你这是说去哪儿了。”李烬之叹道,“往事,我怕的就是你同朝臣闹到仇人一般。说到底,裴节不过是另一个米狐哲,你又不欠他什么,你姐姐一直不转世也是为你,对他早无牵念。他这回来送你姐姐,也是了结你们间这段恩怨,连渗枢都没渗,恐怕也是告诉你从此两无牵涉。若今日换了是你落在他们手里,他未必如此戮力为你。你当日也曾说过,不会为他失了分寸。”

“我失分寸?”秋往事蓦地生了怒气,“裴节会来,是冲着我姐姐,若是被擒,那也是我的功劳,我怎么处理不行?怎么偏就这么多拢着手不干活的有话说?当日容王如此,今日永宁也是如此。当初好歹你还拐着弯帮我圆,这会儿连你也靠不住了。看来我还真该弄些‘自己人’,否则只有等着被人欺负上门。北巡我不跟你去了,止戈骑我也不带走了,我就在这儿选兵,在这儿练兵,在这儿收拾方崇文!融西我要了,你回去告诉陶将军,我管他中洲虎中洲狼,看上什么,自己来抢!肯让步那是不稀罕什么,真要斗,我秋往事怕过谁来!”

李烬之见她发火,忙安抚道:“冤枉冤枉,我几时靠不住了,这不是在帮你想法子。你先小声些,小声些,别招人过来,不然咱们回去说可好?”

“不回!”秋往事道,“你倒是说,想出什么来了?”

李烬之似有些踌躇,神情也颇凝重,斟酌片刻方道:“往事,你愿不愿意赌一铺?”

秋往事一怔,问道:“怎么赌?”

李烬之踱了两步,说道:“你刚才说掘地道,倒启发了我。咱们不能动手,方崇文却能动手。”

“方崇文?”秋往事心下一动,目光朝龙船瞟去。

李烬之见她一点就通,心下满是赞叹,忍不住又拉过她揽在怀里,低头望着她道:“不错,若我们毁了龙船,方崇文便也走不了水底甬道。再建一条船不是三日五日之事,待造出来裴节早已饿死在底下,他若不想看到这局面,便只能从别处另掘入口。”

秋往事眼中发亮,连连点头道:“方崇文若动手,地点不用猜,必定是将城守府这头的封口凿通。我想法把你弄进府去藏着,听声音便知他凿到什么程度,一旦凿通,咱们便下去弄人出来,顺便连胡飒也捎走。”说得欢喜,忽顺手勾住他脖颈往他唇上一吻,笑道:“五哥果然还是当日的五哥。”

李烬之却颇反常态地未顺势与她厮磨,低叹道:“你莫高兴得太早,此法不是没有风险。”

秋往事讶道:“什么风险?”

“方崇文也不是省油的灯。”李烬之道,“以他的狡猾,龙船失事,未必不起疑心,毕竟你就在临川,他岂会不顾忌,一旦事露,随时被你指他勾结裴初。倘若他到时疑神疑鬼下不了决心,宁可弃了这张牌也不冒险,那裴节便真要饿死在底下了。你若愿意一赌,便要答应我,即便他到最后关头也没动静,你也不能强行插手。裴节是死是活,便全押在方崇文身上。”

(甬道和龙船的构造画了几张图示,地址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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