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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异路(中)(1 / 1)

江未然霎然一怔,愣愣道:“不、不要钧天法?”

秋往事紧紧盯着她,显然并非只是提个建议,坚决地点点头道:“不错,你既无他求,只欲保命,废了钧天法,既可让别人对你放心,也可让你自己省些心思。钧天法伤耗水脉,对身体不好,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程度,只怕负担更重,倒不如就此废了,对谁都好。”

江未然无措地向后缩着,带着哭腔道:“可是、可是,若没了钧天法,我、我……”

秋往事见她慌乱惶恐的模样,想起自己失去的自在法,不禁也生出几分同情,低叹一声,安慰道:“未然,我知道你害怕,知道你不踏实,可世上本无几人有读心之能,你没了钧天法,也不过变回和大家一样罢了,待五哥登位,天下太平,便再也用不着那么多勾心斗角,你就简简单单做个普通人,岂不好过日日盯着别人心里那点鬼祟心惊肉跳。”

江未然垂下眼,紧紧环着膝,小声道:“七姨说得不错,可是已经知道的事,如何能当作不知道。我明知人心有鬼,却看不到,当真能够安心么?”

秋往事问道:“那你读不到我的心,又如何说喜欢我?”

江未然呆了呆,嗫嚅道:“七姨……不一样,你是好人。”

秋往事“嗤”地笑道:“我还真没听人说过我是好人。未然,你如此聪明,我也不必多话,究竟如何才是你的自保之道,你心里应当清楚,就算不清楚,想来也该知道今日由不得你选。你年龄还小,又是天枢,就算今日废了,日后也能慢慢再练。钧天法为十二法之首,最近神道,却也最易迷失本性,不是你如今可以驾驭,等你年纪长些,知道轻重,那时方能明白该如何应用。”

江未然沉默半晌,低着头道:“废枢力……会痛么?”

秋往事微微苦笑道:“我那回痛得很,你若用方圆法,想必不会痛,睡一觉就好了。”

江未然眼中又泛起一层水雾,几不可闻地轻声道:“我们……什么时候……”

秋往事摸摸她脑袋,说道:“过完节咱们去当门关找二婶,她手上有天木针,扎一下就好,快得很。”

江未然点点头,又低低啜泣起来。秋往事扶她躺下,拉过被褥替她盖好,柔声道:“好了,你先睡会儿,容府你已是回不去了,想好去哪儿之前,便先跟着我们吧。”

江未然蜷起身子拉过被角,疲倦地闭上眼,哽咽了一阵,渐渐也低微下去。

秋往事见她睡着,起身走出屋外,并不见王宿等人,想来已被费梓桐带往别处,看看日头已渐隐没,眼见将到枢元正刻,便往西面碧落树所在处行去。

到得树下方见除去裴节火火沐,费梓桐等四人也在。人虽不少,气氛却一片沉闷。只有费梓桐神色如常,其余王宿黑着脸,神情有些吓人;季有瑕拉着她袖口,似是忧心忡忡;楚颃孤落落站在一旁,面上阴沉不定;裴节火火沐则闷头扫着落叶,虽早已聚作一堆,却仍不厌其烦地划拉着地面,显然颇觉尴尬。

秋往事知道众人各怀心事,便也不出声,径自上前。秋随风修长俊挺的碧落树已起了明显的变化。随着夕阳低斜,满树红叶渐次没入阴影,而失了日光照射的叶片便渐渐褪去鲜红的色彩,化为洁白,待褪尽最后一丝颜色,便自枝头折落,翩然坠下。

渐空的枝头上高高挂着硕大的花苞,数一数,正是十二朵。仿佛落叶的色彩皆汇聚到了花苞中,落得越多,本是雪白的花瓣就变得越红,虽尚裹在萼中未曾开放,火一般的金红之色却包覆不住地透出来,直欲破茧而出。

边上卫昭与何小竹的两株新苗,虽尚只得零零落落的几片嫩叶,却也一般地由红转白,亦自不多不少地结着十二个玲珑细幼的花苞,不过米粒大小,鲜红夺目的色泽光彩却是分毫不弱。

其后叶无声与骆沉书两棵枝叶交缠的大树则仍是一树火红,两相映照,如火中落雪,光景奇绝。

王宿见她过来,张了张嘴,却似不知如何拿捏态度,又闷闷转过头去。秋往事便主动道:“未然在里面睡了。”

季有瑕知道王宿有许多话想问,只是心中有结开不了口,便把他俩拉到一边,料得裴节等已听不到,方小声问道:“往事,三哥说的,可都是真的?”

秋往事听她称呼三哥,知道楚颃应已坦白,问道:“他怎么说?”

季有瑕道:“他说未然……能读心,还说之前他做的许多事,都是未然主使的。”

秋往事点头道:“这是真的。”

季有瑕虽已然知晓,听她确认,显然还是有些惊异,抽了口气,攥着王宿袖口的手紧了紧,又道:“他还说,未然做这些都是、都是……都是落姐姐的意思。”

秋往事一怔,立刻道:“胡扯,不可能。”

季有瑕顿时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王宿也急忙拉着她道:“当真?真不关我姐的事?”

秋往事叹道:“六哥你傻了,四姐为人如何你还能不清楚么,怎会做这种事,做了又有什么好处?井天那次你也在,说不定连你都陷进去,四姐发的哪门子疯折腾这些。”

王宿闷声道:“我怎知道,我也自以为了解五哥为人,了解你为人,未然一个小毛丫头我都看不透,我还看得透谁?我还能死心塌地信得过谁?”

秋往事顿时语塞。王宿心下也乱,烦躁地甩甩头道:“总之当真与我姐无关?也与王家无关?”

秋往事道:“王家我不清楚,至少四姐,说了你可别恼,未然似乎不知为什么事很不喜欢她,不会听她吩咐办事的。”

王宿双眉一竖道:“我姐对她还不够好?当初未然刚回来那会儿,姐姐起初还不知道,大哥怕她反对,最早还偷偷安置在外面,是姐姐知道了亲自接回来,后来也都是一手带,说得上视如己出了,当日带我都没这么上心,她有什么可不喜欢?!”

秋往事叹气道:“看,看,就让你别恼。她不仅不喜欢四姐,更不喜欢大哥,似乎怨气甚深,一直也没说是为什么,我猜或许和她娘有关。”

王宿没好气道:“那她回来做什么。”忽地一怔,问道,“她该不会就是存心回来惹是生非?”

秋往事道:“这得问她了,这丫头心里九拐十八弯的,偏偏有时又是小孩心性,咱们没法猜,只能等她自己说。”

王宿挥挥手道:“罢了,罢了,反正我也不想再掺和你们这些事。她连三哥都弄出来了,大哥这里必定瞒不住,一时半刻怕是回不去,既然跑来这儿,多半是想跟着你。你呢,打算拿她如何?”

秋往事坦言道:“我明日便带她下山,废她钧天法。”

王宿吃了一惊,急道:“废枢力?这也未免太过,她小小年纪身怀奇技,有些不知高低也是难免,教训教训便是了。就算年岁不深,她枢术练到如今也不容易,你就这么废了,岂不忒狠些。”

秋往事轻叹道:“六哥,就因她小孩心性,究竟会做出些什么只怕连自己都不能把握,因此才更不能纵容。她读心术不废,我绝不敢把她带在身边,更不敢放她在外头乱跑。”

王宿皱起眉,显然仍想护着她,秋往事不等他开口便道:“六哥,我这也是为她好。钧天法为十二法之首,稍有修为便足可经天纬地,出将入相,可却一直少有人修习,更罕见高品,便是因为负荷既重,又难驾驭,稍有不慎便非死即疯。当日我爹让我任选一门喜欢之法修习,连不二法都未限,却独要我别选钧天法。凡修此法的也都是小心翼翼,宁可无功也绝不敢冒进。未然才这点大,却有如此修为,就算天分再高,也必定练得极狠,早晚必出岔子。大哥放任不管,甚至没准还有所鼓励,根本是在由着她玩命。今日废了她,让她先歇两年,日后若仍有兴趣,再循序渐进地捡起来也便是了。”

王宿倒是暗暗一惊,想想每次见未然确实都比上一次苍白,也知秋往事并非夸大,只得点头叹道:“这也说得不错,只能如此了。她自己呢,可想得通?”

秋往事笑道:“由不得她想不通。头她是点了,回头会不会后悔怨恨,便不知道了。”

说话间天色又暗了不少,季有瑕扯扯王宿道:“花快开了,先过去吧。”

秋往事抬头望去,正见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后,碧落枝头最后几片零零落落的白叶正摇摇欲坠,便招呼两人一同往树下行去。

远远便听季有瑕低回婉转的风琴声悠悠飘荡,虽非熟悉的枢乐曲调,由心而发,却更是一尘不染的纯净,让人不由得心生崇敬,脚步也轻缓起来。秋随风的碧落树较高,顶梢处仍有一小蓬红叶沐着最后几分余辉,未曾褪色掉落,卫昭与小竹的却是甚矮,虽特意种在较空阔处,此时却也已被边上大树的影子笼罩,阻绝了日光。秋往事等回来时,正见最后一丝艳红自两株幼苗最后一片嫩叶上褪去,叶片轻轻一颤,干脆地折落。

就在这一刹那,似终于蓄足了力量,已由雪白完全变作鲜红的细小花苞在同一瞬间乍然绽放,虽微如米粒,却是光华耀目,璨然生辉,如蓦然腾起一片火焰,火苗虽小,却似要点燃整片天空,带着无穷的气势与力量,蓬勃姿肆,直跳进人眼里。触目只见一片灿烂,真如开了异界之门,恍惚不似人间。风琴声也陡然高亢,如平地骤起山峦,冲天而起,壮丽辉煌。

火火沐鲜见如此奇景,只觉动人心魄,一声低呼尚未出口,眼前却蓦地一暗,再看之时,但见夺目的红花似释尽了生机,瞬间又由红转白,仿佛流星一闪,一齐自枝头坠落。曲调亦如江河入海,蓦然开阔而归于平缓。她心下一惊,掩住嘴,见除季有瑕继续全神贯注地拉琴,其余人皆神色虔敬地跪下,闭目默祷。她信奉释神,不便跟着同跪,正觉有些无措,忽觉眼前又是一片灿亮,更胜先前,几乎疑是夕阳复升。忙抬头看,便见秋随风的碧落树亦白叶落尽,红花盛开,映红了半天霞云,绚烂不可逼视,刹那间流光黯去,白花坠地,树干上却似鎏上了淡淡的金红光泽,玉一般温厚莹润。

火火沐呆立半晌,满心震荡无以言表,直到肩上被人拍了拍才回过神来,发觉风琴声已停了,众人陆续起身,楚颃正在她身边温和地微笑着,说道:“火火姑娘,我们接着要渗灵、做轮回丸子,还要好一会儿呢,你若不愿呆着,先回屋去也无妨。”

火火沐忙摇头笑道:“没事,我虽不信枢教,可即是送别逝者,人心皆同,分什么彼此,有什么需做的,我也帮帮忙吧,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是异教人便好。”四下一看,见秋往事仍然跪着,虽是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却仍能觉出她的伤心,本想上前劝慰,可见王宿季有瑕亦只是在一边陪着不说话,情知不便多言,看其余诸人都在捡拾落花落叶,便也过去帮忙。

秋往事怔怔看着三棵树空空的枝头,心下也似缺了一块,虽麻麻的不甚疼痛,却知这缺口只怕永远不会补上。脑中也是白茫茫一片,想要回忆些姐姐与卫昭的旧事,一动念想起的却是李烬之,本还不觉如何哀恸,这一下伤感却止不住地涌上来,只觉连他俩的记忆有一日都要离她而去,抓不牢,留不住。倒不知为何并不如以往般的恐慌,虽则悲戚,心中却始终有一块沉甸甸地定着,不至了无依傍,彷徨失措。

蓦地起了一阵风,吹在面上冰凉凉的,她抬手一摸,却是一片湿润。看着指上泪痕,心中却是松快下来,唇边勾起淡淡的一丝笑,默道了告别,擦干泪站起来,见裴节等已将三十六朵碧落花拾作一堆,费梓桐正用落叶做出几个尺许来长,手指粗细的卷,王宿与季有瑕则陪在她身旁,虽未说什么,面上却挂着关切。她感激地点点头,笑道:“我没事,让六哥季姐姐担心了。”

王宿摇摇头,拍拍她肩膀道:“渗枢去吧,这辈子没尽的缘份,下辈子慢慢续上便是。”说着解下贴身系在项上的灵枢,再接过季有瑕的,又转向她道,“你的呢?也拿下来吧。”

秋往事习惯地往左腕上一摸,却摸到一条丝巾,这才想起灵枢已在宋流面前毁了,不由一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宿倒未留意,走向楚颃道:“三哥,你如何?可要结个缘?”

楚颃扫秋往事一眼,问道:“都还未问七妹,那两株幼苗是谁?”

秋往事知他居心不良,却也无惧,坦然答道:“是卫昭与何小竹。”

王宿与裴节皆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瞪着她,连季有瑕都讶道:“卫昭?往事你……”

秋往事道:“他做过再多坏事,终究待我极好,来世有何恶果,我也愿与他分担。只是你们倒不必如此,只渗我姐姐的便好。”

王宿默然片刻,沉声道:“他同小竹的花已分不清楚,卫昭我不管,可小竹我这辈子没能护着,下辈子总要补偿,卫昭既是她哥哥,我便认他是一家人又何妨,来世若他再要作恶,我同你一块儿看着便是。”

季有瑕点头道:“我总是同你一样。”

费梓桐也解下灵枢晃了晃,笑道:“几位都是性情中人,今生相识已是有幸,来世同行,莫忘了算我一份。”

秋往事心怀感激,轻声道:“多谢。”

楚颃本以为王宿等人必不愿意来生同卫昭有所牵扯,想借此挑拨,惹出些乱子,好趁机救出江未然逃跑。此时见众人竟不反对,倒不免有些尴尬,正迟疑着要不要也将自己的灵枢交出去渗枢,王宿却已转身走开,冷冷地给了他一个难堪,亦只得装作不知。

王宿走到费梓桐跟前接过灵枢,又向裴节伸手道:“裴兄,你如何?”见他垂着眼不出声,只道是忌讳卫昭,心下暗觉不满,闷声道:“裴兄放心,你只渗随风姑娘的便是。”

裴节沉默半晌,却摇摇头道:“不了,我虽至今仍牵情于随风,可如今已有妻子,她待我很好,我今生不知能否以同等深情相偿,来世总要一心一意地待她。今日能来送随风最后一程,也便无憾了。”

王宿听他如此说,倒也不好相强,见秋往事也未说什么,便即作罢,回头道:“往事,你的呢?”

秋往事暗自忐忑,摸出李烬之的灵枢递给他,企图蒙混过关。哪知王宿接过后,仍是伸手等着,见她半晌没反应,笑道:“往事你糊涂了,给了五哥的怎把自己的忘了。”

秋往事见混不过,大觉为难,摸着手腕吱唔道:“我的、我的……”

正不知如何解释,却见费梓桐一拍额,自怀中掏出一块灵枢道:“几乎忘了,在我这里呢。上回在燎邦受了些损,托给杨宗主修,前几日修完送来了。”

秋往事吃了一惊,忙接过一看,见果然是自己的灵枢,其上刀痕犹在,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又合在一处,连鲜红的枢痕亦是一如当日。她愕然抬头,一时说不出话,费梓桐倒是若无其事地笑道:“幸好赶上了今日,若错过渗枢,岂非终身之憾。”

王宿一直留在凤陵,却未听杨守一提过此事,又见秋往事神情古怪,知道必有蹊跷,只是他俩皆语焉不详,也不便多问,便道:“那便快开始吧,天都黑了。”

众人点头,一同动手将落花碾碎成浆,匀匀地涂在几枚灵枢上。费梓桐取出火折,点着了碧落叶所制细卷,燃起幽幽一簇青白色火苗,凑到灵枢附近熏着,不久便见汁液渐干,隐没无痕,唯枢痕内似是透出点点碎光,如黎明时分的星辰,淡远飘渺。

火火沐瞧得好奇,凑近秋往事小声问道:“这便是渗枢?”

秋往事点头道:“花中有转世之人残存枢力,如此渗过,彼此枢力相连,将来转世便会往相同的地方去。”

火火沐忍不住问道:“当真灵么?”

秋往事理所当然地点头道:“自然是灵的。”

几支细卷燃尽,五块灵枢也已渗好,众人便集了落叶回到小屋,剁碎后蒸煮成糊,去了茎脉,待凉后便可揉成丸状。秋往事满心疑惑,实在忍不住,便趁众人忙着,拉了费梓桐到屋外,掏出灵枢问道:“费将军,这个到底、到底……”

费梓桐说道:“是老宋找杨宗主修的。”

秋往事大吃一惊,愕然道:“宋将军?”

费梓桐轻叹一声道:“老宋这人脾气大了些,可并非一点不通情理,对殿下也是当真视如己出的。怀风的事,他也知道内情,虽是可怜,可若说错,咱们所有人都有,不能全算在夫人头上。老宋只是一股伤心无处排遣,出了那口气也便好了,夫人的诚意他看得到,更不想惹得殿下又做出什么吓人事来,因此其实当天便收了夫人灵枢碎片,找杨宗主想办法。”

秋往事不免黯然,低头道:“那我未免太愧对宋将军。”

费梓桐拍拍她肩膀,笑道:“宋将军一生所求,便是永宁兴盛,夫人若想补偿,与其自断来世,倒不如助他圆了今生之梦。”

秋往事轻抚着灵枢,郑重点点头,系回腕间。

费梓桐看着其上殷红完整的枢痕,不由道:“杨宗主倒也真有些手段。原本只要枢力未泄,灵枢便自有生机,即便破裂,只消滋养妥当亦仍可长回一处,这倒不难。只是夫人的当日连枢痕也褪了,便不知他如何弄回来。”

秋往事也疑惑起来,对着灵枢左看右看,皱眉道:“他该不会拼好灵枢后随便滴了别人的血进去糊弄我呢?”

费梓桐不禁失笑道:“当不至于,无此必要,一人之血亦不能入两块灵枢,他上哪儿随便弄血。”

秋往事甩甩头,也不再追究,得知宋流不再介怀,心中也放下一块石头,轻松地笑道:“罢了,回头见到他再问,咱们吃丸子去。”

这一晚虽非满月,月光却格外明亮,与家家户户点起的碧落灯上下辉映,照得永安城恍如不夜。明光院中更是莹光点点,璀璨宁和,数日前的杀伐戾气已了无踪影,烧毁的殿宇园林亦草草做了清理修缮,虽远远来不及恢复原样,却也大致遮掩妥当,一眼之间倒也瞧不出什么残破之像。倒是院中枢士脸上沉郁茫然的神情,仍然残留着当日大乱的痕迹。

隔世堂内仍是千年不易的平静。水珠一滴一滴落在潭中,漾出一圈圈规则的波纹。江栾扶膝坐在简陋的石床沿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潭中水纹,神情木然,纹丝不动,倒似在专心悟道。空阔的石室内忽传来脚步声,回荡在一片寂静中颇有惊心之感,他却仍是无动于衷地坐着,似是了无关心。脚步声在他身前停下,正遮断他的视线。他隔了许久才似回过神,缓缓抬起头。室内仅有幽暗的烛光,来人又背光而立,他眨眨眼,面上神情蓦然大变,霍地立起,浑身发颤,忽而怒目咬牙,忽而泫然欲泣,数度变幻,忽又似精力尽泄,颓然坐下,低声道:“我死期到了么?”

李烬之低头看着他,目中神色复杂,轻叹一声,也在床沿坐下,将手中端着的食盒放在两人中间,掀开盒盖,取出一只粉白如雪的团子送入口中,细细嚼下后方道:“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来见你。原本一直盼着有一天披甲执剑走到你跟前,凭我之手,把你当日抢走的全数夺回来。可一路走来,方向未变,心却变了,当日刻骨之仇,本以为焚枢绝魂亦不能解,未料不知不觉间便轻易淡忘了。如今回头,前尘旧怨不过渺渺云烟,何足挂齿?我若仍是当日的江桓,今日封储摄政,统领朝廷,或许便会如血洗风都、登位临朝的你一般,大愿得遂,别无可求,以致溺于享乐,沦为废人。看你近日所为,上山也好,下山也罢,皆出卫昭之意,无半点己见,更无半点帝王心,浑噩昏昧一至于此,哪还有丝毫当年宫变夺位的气魄?我不杀你,因为我谋兵夺政早已不为报仇,我的对手也早已不是你。我留着你,好提醒自己短视丧志的下场,也让你看看清楚,你曾有机会凭着这个位子做多少大事,成多少伟业,却就这么白白错过。”

江栾浑身轻颤,似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低垂着头,咬牙道:“你……你就是来羞辱我的?!”

李烬之摇摇头,轻哂道:“你还是没听明白。不必多心,我今日来,没什么别的,只是时逢枢元,你堂堂神子,总不能连轮回丸子都不吃两个。刚才外头热闹得很,我也已复了储君位,统摄朝政,今后便不必牢你日日辛苦盖印子了。顺路告诉你一声,往事带卫昭灵枢回了须弥山,和他妹妹种在一处,这会儿,想必已安然转世了。”

江栾霍然抬头,双目圆瞪,满是惊骇恐慌,猛地揪住李烬之衣襟,尖声叫道:“卫卿走了?!走了?!他不等我!他不等我!”

李烬之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卫昭生不逢时,不仅祸害苍生,自己也是一世凄苦,能无牵无挂了断一切已是最善之局,又得与一直寻找的妹妹重聚,皇兄好歹与他相交一场,该替他高兴才是。”

江栾状若癫狂,大叫一声,忽猛地抽出李烬之腰间佩刀,跳起来胡乱一阵劈砍,直砍得石室内“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又狂吼一声,横刀便抹向颈际,只觉火辣辣一痛,眼前一黑倒栽下去,却忽被人自身后拉住,不免又悲又怒,猛力一挣,叫道:“连我死你都要碍着!”

一句吼出,才发觉声宏气足,双脚亦是稳稳立地,除项上略有刺痛外,其余并无不支之感,伸手往颈际一摸,虽有黏腻,却并不甚多,方知先前一刀未透肌理,不由一怔,心下陡地一松,也不知是庆幸还是遗憾。

李烬之微微笑着,拾起落在地上的刀递到他眼前,手腕一翻让他瞧见刃口的一片坑洼,说道:“世上求生不得者多,却终究有几人当真求死不能?这刀虽早被你砍崩,可崩口崎岖,若劲力够大,未必不能断喉。只是才破了些皮你便泄了劲,可见终究死志不坚。我方才不拉你,你摔下去刀磕在地上,倒当真要抹了脖子。若真有不满,重来一次便是,这回我必不阻拦。”

江栾虽被他激得浑身发抖,可刚刚死里逃生,血勇尽退,哪有心气再来一次,呆立半晌,终究“扑”地坐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

李烬之略带悲悯地低头看着他,静默良久,沉声道:“皇兄,你已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到此地步却犹然偷生。当年我不过十一岁,你杀我父母,夺我家业,赶尽杀绝不留余地,这么多年便当真丝毫未觉惭愧么?卫昭乱政,胡作非为,以致连年战乱,多少家破人亡,生灵涂炭,你也当真丝毫未觉不安么?”

江栾怔怔地停了哭泣,神色空茫,似有悔意一闪而过,却终究深深埋下了头,一语不发。

李烬之默立片刻,转过身道:“该交待的我已带到,你我早已无话可说,就此告辞。你若想换地方,同门口侍卫说便是。今后你仍是神子,人前我仍会敬你三分,锦衣玉食亦不会少,你且好自为之。”

身后未再听闻声息,李烬之也不再停留。走到洞外,抬头便见星光朗朗皓月清辉,只觉胸中一片洒然,块垒尽消,不由仰头大笑了几声。却忽听边上一人道:“若不是了解殿下心性,只怕要以为你是得意忘形。”

李烬之不必回头也知是等在洞外的赵景升,转身一躬道:“还要多谢先生。若非先生开导,我至今仍不愿见他。”

赵景升看着这既是学生又是主君更情同父子之人,心下也是百感交集,扶起他道:“你一路走到今日,何等不易,纵我也只怕未必尽知。终能一遂心愿,就算当真忘形,也确实有此资格。”

李烬之诚恳说道:“先生说得不错,我之心愿,岂止于此?江栾不过我前行路上一道坎,迈过了便迈过了,不值回头。今日不来见他一面,我尚不知他真的已不值得我在乎,更不值得我犹豫杀或不杀,我早已把他甩在身后太远了。”

赵景升眼神微动,说道:“杀或不杀,固是皆无大碍,可由他继续做神子,殿下当真觉得有此必要?”

李烬之心下一动,故作轻松地答道:“神子之位毕竟不是说废就废,以他之能,也不怕他折腾出什么,枢教亦是各自为阵,无多少人买他的账,不过换处牢笼等死罢了。”

赵景升不再多说什么,点点头道:“今日起承宗朝便算结束了,接下来殿下预备如何?”

李烬之微微一顿,谨慎地答道:“我打算尽快回风都。”

赵景升似是已有准备,并不吃惊,只是审慎地望着他,缓缓开口道:“殿下,风都固是迟早要回,只是眼下是否便是最好时机仍值得商榷。永安初定,局面未稳,殿下也知大业远远未成。我并未打算置喙殿下私务,只是希望殿下谨记,感情用事,王者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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