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愈是接近天明,愈是黑得透不过气来。支支火把已将烧到尽头,仅余点点疲软的微光,在黑暗中不甘地跳跃挣扎着,却终免不了渐渐黯淡。日前才下过雨,今晚的风却格外干冽,卷得满地枯叶扑簌簌响,愈发搅得人心神不宁。
江染在帐中来回踱着步,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当即两步跨到帐口掀开帘,见楚颉沉着脸大步走来,忙迎他进帐,急声问到:“怎样?”
楚颉一屁股坐下来,摇摇头,闷声道:“我见到领兵的胡飒了,人就在我后头,一步也不肯缓,恐怕转眼便到了。”
江染又追着问:“方宗主呢?可随在军中?”
“不在。”楚颉摇头,“方宗主的事胡飒也不清楚,只说他先一步下船,此后便断了联系,眼下在何处,究竟有何安排,皆不得而知。”
“怎地全乱了。”江染面色微沉,急道,“容王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莫非你的信未送到?”
楚颉自己斟了杯茶,浅浅抿了一口,茶盏重重往几上一磕,冷哼道:“信是直送手中的,不会有误。王爷究竟怎么说,胡飒云云雾雾不肯明说,只一口咬定是奉命行事。哼!这家伙成日想着出头,好容易混上个先锋便敢在我面前装亲信,真当我出了秦夏便不姓楚么!”
江染眼神一动,缓缓坐下,眼角淡淡扫着他,却不作声。
楚颉瞧出她神色不妥,心下一凛,忙道:“公主莫要多心,王爷如此安排,必有道理,想来也是事出紧急才未及联络,绝不会有其他意思。”
江染略低着头,面上挂着似有若无的讥讽,良久方轻轻吐出几字:“容王,是等不及要取皇兄性命了吧。”
楚颉面色微变,心下虽也如此猜测,却哪敢承认,可一味否认又未免太无诚意,只得道:“公主多虑了,王爷既与公主携手,有何打算自必事先知会,岂会绕过公主独做主张。这回的事连我也未收到消息,总不成王爷连我也瞒,想必是路途间出了岔子,一时通不上声气。”
江染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道:“我既愿与容王合作,自已有所觉悟,不会认为不必有所回报。皇兄人非其位,也是时候退位让贤,此点我早已说得清楚,容王大可不必怀疑我的诚心。只是皇上毕竟是我兄长,不管做错了什么,我总希望保他性命。若他最终没被卫昭害死,倒死在容王手下,我做妹妹的,必不能释怀。”
楚颉面色一紧,忙欲解释,江染却挥挥手,说道:“罢了,楚大人看来也并不清楚详情。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且待胡先锋到了再看。”
楚颉见她容色冷漠,已有送客之意,也知眼下多说无益,心下对江一望此番做法更觉不解,暗叹一声,只得也站起身,正欲告辞,却忽有兵士急匆匆前来禀报。他立在帐门边望着江染,江染也正朝他瞟来,微微牵了牵嘴角,冲那兵士点点头到:“说吧。”
楚颉见她尚未彻底翻脸,松了口气,走回帐中,尚未坐下,却听那兵士道:“禀殿下,卫昭各处人马倾巢而出,皆往此处而来。”
楚颉一惊,低忽道:“这么快,看来他已知道消息了。”又闷哼一声道,“咱们这么重重围着,他的消息号令倒是一点都不耽搁,必是有内奸,看来得先清清身边!”
江染轻轻一笑,先遣退兵士,淡淡开口道:“卫昭独掌大权这许多年,朝中城里处处皆有他的人,一时之间如何清得干净,只能随他去罢了。”
楚颉微微皱眉,说道:“公主也与他周旋多年,便没有在他身边安插几个人?”
江染半垂着眼道:“有自然有,只是他此番上明光院突如其来,身边没带几个人,自然个个都是心腹,岂会混进我的人。”她微微一顿,有意无意地向楚颉瞟了一眼,轻哂道,“卫昭虽作恶多端,也是遭逢惨变,事出有因,单论胆识手腕,倒却实令人佩服。若有人能引之向善,也未始不是个人材。”
楚颉听她夹枪带棒,显在暗示未必不能转向秋往事,虽知不见得真有此意,却仍不免暗暗沁出几滴冷汗,忙斟酌着小心翼翼说道:“卫昭一己私怨,累及天下,更坏了皇上与靖室的名声,为祸之深,早已不可挽回,岂容饶恕。秋往事更是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说是叶公之女,不过借个名头,其实她出身须弥山,究竟是风人或释卢人都难定论。她幼入释奴营,对风人、对朝廷,岂能没有恨意?如今又打着永宁太子旗号,可公主莫忘了,永宁太子正是死在与她最亲近不过的卫昭手上,公主能相信这后头没有她的授意?这样两个人若是连手得了天下,哪里会引而向善,只怕到时不止没有公主的立足之地,连苍生万民都要失了存身之所。”一面说一面留意着江染神色,见她漠无表情,状似不为所动,却听得颇为认真,显然仍有些上心,便忙接着道,“倒是王爷一心扶持靖室,当日乍听五弟便是永宁太子,着实心喜,决意奉他为主,重振靖室。哪知五弟误信七妹,竟遭杀身之祸,连留下的基业也被尽数吞去,反成了推翻靖室的兵器,五弟英灵不散,想必枢痕日日沁血。”
江染低头不语,许久方道:“卫昭调集人马,怕是要鱼死网破,二公子以为该如何应对?”
楚颉听她语气缓和,终于放下心来,正想着如何回答,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又有兵士匆匆奔来,一传入帐便递上一封拜帖,禀道:“禀殿下,容王先锋已至城下,递帖求见。”
楚颉见这胡飒对自己态度冷淡,对江染倒是礼数周全,不免暗暗有气,口上却不得不敷衍道:“瞧,王爷并无绕过公主之意,这不就找来了。”
江染面色仍颇凝重,接过帖子扫了一眼,目光微微一闪,说道:“告诉胡将军,我恭候大驾。”
兵士领命去后不久,便听“隆隆”的马蹄声传了过来,直震得帐壁如受了风般“唰唰”地颤着。楚颉见胡飒竟是带兵直奔营前,不免心下暗骂他不知高低,正欲同江染解释几句,却忽见她起身向外走去,一面道:“走,我们出去迎他。”
楚颉微吃一惊,也无暇琢磨她心思,匆匆跟在身后。
胡飒的兵马就停在江染大营前约摸十丈处,人马肃然,刀剑生辉,一望而知精锐非常。江染营中虽已得了消息,见了这架势却仍不免紧张,个个屏息静气。一时四下里一片静默,唯有火把毕剥作响。
胡飒单人独骑行到营前,正欲让人通报,却见一名华服女子缓步走来,所着虽并非公主朝服,可观其行止气韵,加上落后一步跟着的楚颉,自然可以判明身份。胡飒见江染亲自出迎,倒吃了一惊,忙下马负手单膝跪地道:“容王帐下先机副将胡飒见过公主。”
江染微微笑着命他起身,扫一眼对面待命的兵士,笑道:“容王帐下,果然兵精将强。”
胡飒来得突然,先前楚颉尚且气急败坏地跑来质问,原本以为临风公主处必定更要费一番口舌,哪知她她态度如此随和,一时倒有些怔愣,只讷讷道着:“不敢、不敢。”
江染一面与他随口寒暄,一面领他入帐,待三面坐定用过一道茶,方略微肃下神色,说道:“胡将军此来,想是容王号令,不知可有要我配合处?”
胡飒忙连称不敢,说道:“近日起了西风,舟行不利,王爷担忧皇上安危,唯恐误了行程,故特遣末将先行赶来,配合公主,解救皇上。”
江染宽慰地笑道:“将军来得正好。入城之后如何行事,王爷可曾吩咐?”
楚颉见江染态度与先前大相径庭,猜她多半是想自胡飒处套话,唯恐胡飒乱说话,便抢先道:“卫昭主力皆散在城里,这会儿正在集结。咱们正好趁着他们整兵未定,一举击溃。卫昭爪牙尽去,孤身一人,躲在明光院中又能有何出路?那时咱们再与他相谈,至多许他一条生路,又何惧他不低头。”
江染不置可否,只望着胡飒道:“王爷也是这意思么?”
胡飒一时也摸不清江染心思,正斟酌着如何回答,却被楚颉抢先插话,眼角瞟见他神情冷肃地紧盯着自己,颇有警告之意,顿时涌起一股不满;再看江染神色殷切诚恳,不似作伪,想起楚家素日打压外姓,料来这回天大之功,自更不容他轻轻松松捡了去,心下暗自冷哼,偏过头不看他面色,径自对江染道:“我只领了两千人,要尽诛卫昭人马恐无把握,若稍有不顺,恐反逼得他狗急跳墙。因此王爷的意思,是擒贼擒王,奇袭上山,一举拿下卫昭。明光院若明事理,自也应当配合。”
楚颉面色一变,狠狠盯着他,厉声道:“明光院若说得通,我们几万人难道还攻不上山,围在这儿做什么?途中但凡稍有阻遏,卫昭便有机会下手,到时皇上若有什么闪失,你可担当得起么!”
胡飒垂着眼,沉声道:“末将只依王爷吩咐行事而已。”
楚颉听他口口声声扯着王爷,愈发焦急,连使眼色,他却视而不见,气得心下怒骂不已,一面正搜肠刮肚想着如何同江染解释,却忽见她微微一笑,说道:“既然是王爷的意思,那便事不宜迟,咱们尽快上山。”
楚颉目瞪口呆,怎也料不道江染前一刻还威胁拆伙,这一刻怎会态度大变,竟全不阻挠。虽觉她暗中必有算盘,可若能上山强攻毕竟大利容府,胡飒又口口声声皆是王爷之命,他也着实无从反对,虽有满腔的疑惑,终究也是无话可说。
胡飒更是心下一喜,得意地暗瞟楚颉一眼,当即欠身道:“多谢公主相助,末将这便去整兵。”
江染微微一笑,说道:“只是有一层,还要胡将军体谅。卫昭虽十恶不赦,怎奈皇兄偏偏信他,就算这回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皇兄却依然对他言听计从。咱们上山是为解救皇兄,可他若不配合,只怕难免要用些强。我毕竟是靖室公主,更是他妹妹,不好对他不敬,到时若起了冲突未免多有不便。因此这明光院,恐怕要胡将军独闯。”
楚颉一听便知这是要胡飒背黑锅了,虽不知江染为何忽然对江栾如此狠心,毕竟这一举动倒是对江一望有利无弊,牺牲区区一个胡飒,实在不值一提,当下冷眼旁观,并不出声。
胡飒如何不知这里头的关窍,只是此功一成,足以封将拜相,纵有风险,亦仍值得一搏。何况既已领命到此,亦早已别无退路,他心下却也自有打算,预备生擒江栾,此后是杀是留便由江一望去头疼,他却不做这杀人的刀。如此想着,便不犹豫,说道:“区区卫昭,怎敢劳动公主,末将定不辱命,请公主放心。”
李烬之刚写好回信让鸽子带走,忽神色一动,一个翻身轻巧地攀上屋顶,凝目向山下望了片刻,又跳下来回进屋内,说道:“上山了。”
卫昭微微一讶,阴沉着脸道:“居然这么快,哼,我道江染对她哥哥怎么也有些感情,原来高看了她!”
李烬之道:“来的只有一两千,想必就是容府那队先锋,江染倒应未动。”
卫昭冷哼道:“容府的人来做什么,她岂会不知。她虽未动,可杀人的刀已交到别人手里了!”
李烬之默然片刻,沉吟道:“江染不应如此,不知是否另有打算。”又摇摇头道,“眼下也顾不上,一路上山并无险阻,半个时辰也便到了,卫大人的人马恐怕还赶不过来。”
卫昭面色亦颇凝重,点头道:“他们是想擒贼擒王。我的人就算到了,江染的人也还在下面堵着,一时只怕上不来。这两千先锋,只能凭院内人先扛着。”
李烬之低头思忖片刻,说道:“不妥。”
卫昭冷然笑道:“我亦知道不妥,只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好在简居通尚算耿直,会听皇上吩咐,裘之德又心中有鬼,不敢违抗我,院内这一大帮奇技枢士,我们应当还差遣得动。”
李烬之默然片刻,问道:“皇上……如今是何情形?若当真斗起来,必少不了他配合,他这里可不能出岔子。”
卫昭嗤笑一声道:“这个放心,皇上什么都依我,这回也只道是来散心祈福,外头发生什么,他一无所知。待人打上山,他自是视作判逆,决不会坏事。”
李烬之想了想,仍是摇头道:“枢教势力根脉甚深,一旦牵扯进刀兵之争,只怕麻烦源源不断。何况枢士虽修枢术,到底不是用于与人争胜,更遑论杀人。若正面相拼,院内几百枢士绝难抵得住两千精锐列阵冲击,能不能撑上两个时辰都未可知。”
卫昭垂着眼,低声道:“有两个时辰也便够了。杨家的令牌已送到,石壁并不厚,只要人手充足,两个时辰足以挖通。”
“不错。”李烬之微微笑道,“咱们并不求胜,不过拖上几个时辰,不必搞得血流成河,当有更稳妥的方法。”
卫昭看他显是有所打算,便问:“李将军有何提议?”
李烬之不答,却先问道:“大人先前说备了无相士在此?”
“不错。”卫昭眼神一动,“李将军是想玩金蝉脱壳?可无相士功力再高,死后自复原貌,因此尸体必得毁去,决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若由他扮作我引开追兵,自是凶多吉少,咱们又要如何既让人看着他死,又及时毁去尸身?”
李烬之却摇头道:“区区一人,引开两千追兵谈何容易,更遑论拖上几个时辰。何况江栾还在院内,他们还是要进来。我的意思,并不是要他扮大人,而是扮往事。”
卫昭一讶,沉吟道:“往事……”
“不错。”李烬之笑道,“她虽未来,总也该为你这大哥哥出点力。”
卫昭狐疑地瞟着他,问道:“你莫非指望单凭一个假往事,便吓得两千精锐不敢动弹?”
“大人不相信她有这能耐?”李烬之眼中闪着光,似颇引以为豪,“别家倒还罢了,若是容府兵士,在她跟前没有不低头的。若发现往事己到,要他们就此退兵虽是不能,但阻上一阵不敢强冲却并不难。”
卫昭听他说得笃定,也不由笑起来,说道:“真有如此厉害?只是那无相士本身品级并不甚高,只是日日夜夜学我,扮我固是足可乱真,扮别人却未必在行。往事他跟在我身边远远见过几面,只是毕竟未有接触,恐难惟妙惟肖。”
“这个无妨。”李烬之道,“他们到时天也不过蒙蒙亮,穿上军服铠甲,又隔得远,来的这个胡飒与她也并不甚熟,我再教他几句话,一时半刻绝不至露馅。”
卫昭虽不似他这般信心十足,却也觉不妨一试,毕竟好过全然依靠并不站在自己这边的枢教。略一盘算,便道:“既如此,我这就叫那无相士过来,李将军教教他该如何说话。”
李烬之正待答应,忽耳朵一竖,匆匆跑到屋外,片刻后回来,面上却带着些疑惑之色。
卫昭微讶,一面探头往窗外望去,一面问道:“下面怎了?可是江染也上来了?”
李烬之摇头道:“相反,不是添人,是减人了。那两千人分了两半,一半上山,一半又掉头回去了。”
卫昭一怔,讶道:“这时候分兵?什么意思?折回去了,莫不是想连江染一起吃了?”
李烬之思忖片刻,说道:“以容王的谨慎脾气,因是无此胆略。可他会派兵抢攻永安,已是反常,未必不会有更反常的。若真被他制了江染,永安便大半在他手中,即便往事赶来,也是不妙。”
卫昭默然片刻,说道:“这一步来得奇怪,不能不防,我看只有劳李将军亲自走一趟。”
李烬之来回踱了几步,说道:“的确不能放着不管。只是主帐那里防备森严,我又不能露脸,能做的有限。”他略一迟疑,望向卫昭道,“卫大人若信得过,能否将城中人马交给我,江染营中有何异动,我也好随机应对。”
卫昭仰头一笑,一甩手抛过一块令牌,说道:“见此牌者,如见我面,山下便交给将军。”
李烬之见他如此爽快,也不由动容,顿了顿道:“大人可要派个人与我同去?”
卫昭挥挥手,坦然望向他道:“走到这一步,我的性命早已托在李将军手中,还有什么信不过。以李将军之能,真要做什么,又岂是我派个人便盯得住的?”
李烬之望着他,唇边露出一丝惺惺相惜的笑意,欠身道:“大人以性命相托,我便却之不恭了。只是大人的人马我一无所知,若无人指引,恐怕难尽其用。大人在山下可有哪个管事的信得过,我好寻来相助。”
卫昭想了想道:“既如此,你便带着宣平一起去吧,我知道的,他鲜有不知,李将军有何不明只管问他便是。”
李烬之倒迟疑道:“宣平是大人左右手,还是留在身边为是。”
卫昭摇摇头,笑道:“山上剩下的不过是拖延时间,不是靠往事威名,便得靠院中枢士,也无他可以出力处。倒是你下山身边不能没个得力的,这人需熟悉我各处人手布置,不是宣平也办不了这差。何况永安城内不少人见过你,眼看天亮,你也不宜四处乱走,自有用得着他处。”
李烬之听他所言有理,也知江染动向亦是成败所系,不容有失,便不再推辞,欠身道:“那大人便请自己保重,如当真抵挡不住,宁可先降,只要暂且留下性命,我必定设法周旋。”
卫昭点点头,微微笑道:“李将军也自己小心,若当真事不可为,也不必勉强。我掌握朝政十余年,知道的太多,这条命还值几个钱,容王舍不得轻易杀,只要李将军得势,总有我的生机。”
李烬之郑重应下,又叮嘱几句,写下几句应对之辞留给那无相士用,便领着宣平匆匆下山。
因带着宣平在旁,天色亦渐渐放亮,李烬之不敢靠近防卫严密的主帐,只尽量拣偏远荒僻处走。一路留意营中动静,却并未察觉异样,那一千折回的兵马也安静地驻在营前,并未引起什么骚动。主帐中也并无异样,隐约听得几人交谈,似在商议什么,奈何距离太远,又有山岩阻隔,难以分辨内容。李烬之虽疑惑不已,却也不敢冒险靠近,料来不论有何变化,终可自兵马调动上瞧出端倪,便不急着探听,收敛心神,预备先溜下山去再作打算。
长夜将尽,守了一夜的兵士正是懈怠之时,因此虽多带一人,总算亦不至于无隙可寻。宣平显然亦有尘枢功底,身手颇为轻便,人亦机警,无论走险峻野路或深入营间,亦皆尚可应付,倒不需李烬之太费心思照料。
一路曲折迂回,终于赶在天亮众兵士起身前穿过重围,溜下山去。
到了山下,便处处都是“自己人”。宣平明显精神振奋,活跃起来,当既自告奋勇于山脚一户人家内弄来一辆马车,还连同一名聋哑车夫,两人上车一路往西而去。西城本是贫民聚居,少有官署衙府,因此也并无什么兵马,便较东城愈发无序,火光明灭间只见凌乱仓惶。路上流民涌动,人马杂沓,满地污秽横流,杂物便布。耳中塞满嘈嘈杂音,辨不出是何声响,眼前尽是憧憧黑影,也分不清是何情状。
纷乱的景况落入李烬之耳中,却一一条理分明起来。他自上车后便与宣平无一句交谈,闭目坐在车厢内,集中精神,留意倾听着各路流言碎语。一路听来,发觉胡飒率兵进城似是并未张扬,众人虽知有兵进城,却并不知道究竟是哪路人马,有说永宁的,有说容府的,亦有说是裴初或卫昭援兵的,乃至燎人释卢,种种猜测无所不有。因这一路不明底细的兵马占了东门,虽然城门洞开,众人却皆不敢往东走,反往西边涌去,李烬之与宣平的马车混迹其间,浑然无人在意,倒不必刻意遮掩行藏。
虽不曾掀帘向外看,车辆转折间李烬之却仍觉越走越是熟悉,稍一回想,记起正是驶向先前曾去过的那处卫昭秘宅,料来必是联络据点所在。正欲向宣平问个详细,转头却见他倚着厢壁,将车帘揭着一道缝,悠悠然向外觑着,神色十分泰然。李烬之对眼下局面尚且心中没底,见他如此笃定,倒有些讶异,说道:“看来卫大人城中势力必定十分深厚,宣兄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宣平放下帘子转过头来,一张脸笑咪咪的,他眉眼略微下垂,平时笑起来总有些讨好,此时却扬着下巴,眉眼俱舒,看来颇有几分得意。
“那是自然。”他道,“临风公主那小娘儿自以为朝中人数看去差不了多少便能和卫大人一争短长,却不知卫大人真正的底子是看不见的。她自命清高,手下人也看得紧,却不想想这朝不保夕的世道,没有油水,谁替你卖命?上头那些名士重臣或者还说两句忠君爱民的大道理,可到了底下真正办事的小官小吏,谁还能指着良心当饭吃不成?别看卫大人招人骂,可他赏人饭吃,多少人是口里骂着他,手里却拿着他的钱替他做事。他吩咐下去的事便办得成,公主交待的事便办不成。亏她一直以为是卫大人在朝中作梗,其实大人哪儿有那闲功夫理她,是她手底下的人不愿卖命罢了。李将军瞧瞧这回,卫大人人在山上,偌大一座永安城简直就是拱手让与公主,她却竟也吃不下。官也好,民也好,平日提起她哪个不夸,哪个不拿她当朝廷砥柱,万民救星,可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却怎地个个都往外跑,也不见有人愿把性命托在她身上?因为大家都知道,她就是个有心无力的主。我们便不同,我们可笃定得很,因为我们跟的是卫大人,卫大人从来不输,只有叫人输。说出来李将军未必相信,如今还留在城里不动的,十之八九,是家中有人替卫大人做事。因此只要通了地道,待卫大人回到城里,那便是左右逢源,处处皆是生路,公主与容王再如何折腾又能怎样?”他说至此处,轻轻瞟了李烬之一眼,神色间略带傲慢之意,“李将军莫怪我直话直说,又怎会叫公主逼到这种地步?就算想激流抽身,也只管甩手走便是了,谁又能奈何得了?如今弄成这种僵局,全是为了秋夫人,为替她留个干净的永安城,也为成全她的好名声。卫大人心心念念要秋夫人先容王进城,哪里是为了自己逃命,分明是为了让秋夫人独占首功,在世人面前亲手除了他这‘卫奸贼’。”
李烬之本欲趁着眼下空暇之时多问些城内布置情形,哪知他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可见他面上生辉,语速飞快,似是好不容易有机会夸赞自家大人,亟欲一吐为快,一时倒也不忍打断。一面感佩他对卫昭死心塌地,一面却并不敢像他这般信心十足,他深知卫昭以势压人,权势在时固是顺风顺水,一朝失势只怕立刻便是墙倒众人推,秋往事不到,终究是难以保障。可听他说着,心中倒有了计较,问道:“听宣兄说法,卫大人在民间亦颇有影响,只不知可调动到何种程度?”
宣平似是微微一讶,侧头想了想,说道:“李将军指那些留在城中的百姓?他们不过平民,并不直接听卫大人号令,只是多有亲友在卫大人手下讨生活,若要吩咐什么,传个话倒也不难。”他说着奇怪地瞥了李烬之两眼,问道,“李将军问他们做什么?都是平头百姓,老弱病残什么都有,若上得阵,早叫卫大人充军了,实在是派不了什么用场。”
李烬之摇头道:“我并不要他们上阵,只要他们出城。”
“出城?”宣平一愣,“出城做什么?”
李烬之眸光一闪,微微笑道:“出城迎接秋往事大军。”
宣平一震,叫道:“秋夫人到了?”
“若真到了,还何用迎接。”李烬之无奈地笑叹一声,“只是上头既已端她出来吓人,下头也不能省了。声势做足,一则临风公主不敢轻举妄动,二则逼胡飒集齐兵力强攻,免得他还想动什么别的歪脑筋。”尚有一条第三不曾说出口,若江一望见到城中如此拥戴秋往事,必定坐不住,势必也要标榜永宁正统,方可与她一争。
宣平听他所言却吓了一跳,急道:“逼胡飒强攻?咱们最怕的不就是他强攻,躲都来不及,怎地还逼?”
李烬之笑道:“宣兄糊涂了,胡飒不攻,卫大人怎能‘死’在明光院中?咱们现在开始布置,待百姓集结出城,消息再传回山上,总也要一两个时辰。卫大人处拖延时间,能撑上一两个时辰也便算不错。那时地道应当也已大致挖通,只等无相士替死,便可金蝉脱壳。胡飒此来目的明确,就是来替容王敲开明光院大门,咱们不能指望他不攻,只要他专心办事,别还兵分二路,打着其他鬼主意。”
宣平终究有些不放心,踌躇道:“只是……”
“只是如此做法,时间上需环环相扣,不可出差错,因此必得保持上下联络通畅。”李烬之接道,“杨家香料铺那里,一会儿宣兄派得力人去一趟,督促他们务必全力以赴,尽快完工。只是必得是个不常露脸的,莫叫他们瞧出了同卫大人的关系。宣兄与我则领兵同临风公主接战,打出条通路来,一则以免消息阻塞,二则也防止公主与胡飒有何异动。如此三管齐下,城中局势当尽在我们掌控,只要容王大军不到,便当足可保障卫大人脱逃。”
宣平听他步步安排丝丝入扣,尽是小巧腾挪的路数,与卫昭的强硬做派截然不同,似忽一步落错便会满盘皆输,不免也紧张起来,却又带着几丝兴奋,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微颤
着嗓音道:“我陪着卫大人,多年来看尽起落,见过多少风云人物化作荒冢。我也知卫大人心中早存着不得善终之念。如今终于走到这一步,能否跳出轮回,今日之内,当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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