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栾面色一僵,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呆了半晌方疑惑地问道:“永宁太子?往事你说哪个永宁太子?”
秋往事直视着他,答道:“天下还有两个永宁太子?”
江栾瞧着她认真的神色,这才终于觉出苗头不对,小心翼翼地问道:“往事,听说近来北边乱得很,你可是碰到什么混人,同你说了什么混话?”
秋往事亦不知此话出口会是如何结果,心下也颇紧张,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浑身紧绷,说道:“我见过江桓,我认识他,我嫁给他了。”
桌上杯盘“哐啷”一响,江栾霍然推桌站起,退后两步,定定望着她,扯出个僵硬的笑容,问道:“往事,你、你可是糊涂了,江桓?江桓是谁?哪个江桓?他早已死了,我亲眼看他灵枢褪色,你如何嫁?你如何嫁!”
秋往事至此也已豁了出去,仰头直视着他,说道:“江桓没有死,他一直活着,只是改了身份,改了名字。”
江栾双拳紧握,额上青筋直跳,瞪着她道:“改成了什么?”
秋往事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吸一口气,沉声道:“李烬之。”
江栾霎时定住,一动不动呆望着她,眼中却空洞洞一片,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秋往事只觉他连呼吸心跳都已停止,几乎担心地想伸手去推,却见他陡然一震,蓦地大叫一声冲上前来,死死抓着她肩膀吼道:“你、你……你在说些什么!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那李烬之、李烬之我第一次见便觉不妥,果然、果然不是好东西!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他怎样骗你?!他……”
“他没有骗我。”秋往事道,“他是江桓,江桓没有死,永宁太子没有死。”
江栾飞快摇头,咬牙道:“往事,你怎么这么糊涂!他若真是江桓,那便是你仇人之子,你怎会嫁他?”
“仇人之子未必仍是仇人。”秋往事倒是平静地异乎寻常,“何况我爹死前坦然安详,从不曾提及仇恨,他与先皇有何纠葛我无从得知,可我却知道,他并未对任何人留下任何怨怼。因此无论曾有怎样的恩怨对错,都已于他而止,我们这一辈不必再多纠缠什么。”
江栾看着她坚定无疑的严肃神色,垂下头□□一声,哑声道:“他、他真的是江桓?真的是江桓?”
秋往事点点头,说道:“皇兄见过他,就算当时不曾认出,如今总也能寻到些痕迹。”
江栾虽见过李烬之数次,只是当时心思尽在秋往事身上,压根不曾正眼瞧他,如今几乎记不起形貌。搜肠刮肚想了片刻,才记起此人脸廓气韵无一像印象中的江桓,可一惊点破,细想眉目五官间果然依稀有几分熟悉,愈想愈觉两个模糊的影像重叠起来,心也是直往下沉,冰凉得失了知觉,不由地唇齿发颤,喃喃道:“真是江桓,真是江桓……”蓦地抬起头紧紧盯着秋往事,恨恨道,“往事,你早知道,你早知道,为何还要嫁他!为何瞒着我!他、他是什么人?!他为何活着?为何回来?!他是恶鬼,是怨魂,是来抢我的江山,索我的命的!”
“皇兄。”秋往事站起身上前扶着他,拉他回椅上坐下,在他身前缓缓单膝而跪,低声道,“我早知道他是谁,早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早决定与他并肩同战。那时我尚未见过你,后来见了,可你所言太过突兀惊人,我一时未曾尽信。直到今日,”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今日我信了。不管上代恩怨如何,今时今刻,我信你是我哥哥,我愿做你妹妹,因此,因此我对你说实话。”
江栾面上一阵狂喜,扶着她肩膀,说道:“好妹妹,这才是我的好妹妹。什么李烬之,什么江桓,天下有的是男人,你继了位,什么样的英才秀士还不是任你挑选,何必非他不可。你离了他,跟着皇兄,咱们兄妹齐心,一起将这些妖孽都除了,咱们叶家人把这江山千秋百代传下去!”
秋往事看着他热切的眼神,狠狠心,摇头道:“皇兄,爹若有意要江山姓叶,早已下手了,何必等到我们两人。”
江栾怔了怔,垂下眼道:“叶公心太软,一朝效忠便不忍背弃,却不想想那江洵老儿如何待他!看看他最后落得怎样回报!”
秋往事轻叹一声,说道:“皇兄,你说爹心软,显然也是清楚,爹从未想要染指江山,更不需我们报什么仇,继承什么遗愿。”
江栾面色一变,眼中有些狂乱之色,挑眉道:“你说我报仇是错了?”
秋往事摇摇头,说道:“不管对错,先皇已死了,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今后天下归属,只应与大势民意有关,而不应单只纠结于江家、叶家。”
江栾呆怔片刻,皱眉道:“大势?民意?民意也思叶公!且看千秋壁下多少人为他献羽,碧落林里多少人为他奉枢。”
“不错,民意思叶公。”秋往事点头,“只是民意所思,是怎样一个叶公?不是夺朝自立,坐拥江山的叶公,是荡平贼寇,保家卫国的叶公。百姓想要的,并非某家某姓,不过是个太平天下,安稳岁月而已。”
江栾急切地点头,说道:“你既知道,做个明君,给他们便是。你如此能干,这又有何难。”
秋往事听他说得如此轻巧,不免暗暗叹气,摇头道:“岂有如此容易。皇兄,你无心政局却居帝位,其间苦闷想必清楚得很,我又何尝与你不同?你生于宫廷,尚且如此,我长于山野,更是不惯拘束,要我日日埋首公文,我宁愿天天在战场上与人血肉相搏。这个皇位,你坐不了,我也一样坐不了。”
江栾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厉声道:“你不合适,我不合适,独独他江桓便合适?!往事,你知他几分!江桓这小子,我从小看他,旁人都说他谨守本分,与世无争,我却知他藏而不露,心思甚深,如有仇怨必定于无声无息间加倍报复。他的江山为我所夺,他爹娘死在我手里,他、他本也该死在我手里,如今居然死地逢生卷土重来,为的是什么,难不成是为了苍生大义黎民百姓?不!他为的是报仇,是雪耻!你还想着对他相让,哈,他如今是用得着你,一朝登位,只怕第一个杀的是我,第二个便是你!你是什么人?你是我妹妹,是叶公之女,他能安心留你在身边?他能不怕?往事,你太高看他了!”
秋往事半晌不语,江栾紧张地看着她,几乎以为她被说服了,正欲再趁热打铁补上几句,却见她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皇兄,我与他相处时日或许不及你长,可我自认对他所知甚深。他隐忍多年,处心积虑,若说其中全无雪耻之念,莫说皇兄不信,我也不信。只是那么多年,皇兄隐于深宫,纠缠于勾心斗角间,他却驰骋江海,见过山河破碎,见过民生疾苦,见过比他的经历更凄惨千百倍的不幸,他虽仍背负着永宁太子的身份,可胸怀见识,早已不是当日深宫中的江桓。我入容府,本也是一片迷茫,只知一腔不甘,却不知怎样才能心甘。只是很快便知江一望也好、裴初也好,皆非我想要的皇帝,而我自己,更是难以成事。只有他,我与他一路并肩而来,知道他的心智,知道他的勇毅,知道他的抱负,知道他的襟怀,知道他得天下,我能甘心臣服。他能令我放下仇恨,自己又岂会拘于仇恨,他自己饱尝乱世之苦,自不忍百姓再受乱世之苦。皇兄若仍以当日不出宫墙的江桓视他,只怕也太过将他看低。”
江栾怔怔望着她,双手无力下垂,整个人虚软地靠在椅背上,似是无力支撑,失神地动了动唇,低喃道:“你、你便对他如此、如此……”
秋往事平静地说道:“我信得过他,便以命相托,也无犹疑。皇兄待我赤诚,我不忍相欺,更不忍自你手中骗得皇位,却转头授予你的仇人。因此今日坦诚以告,这番话说出来,我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若皇兄手下留情,我也愿以性命作保,今后无论谁主江山,我必保皇兄半生安稳,绝不容任何人动你分毫。”
江栾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上,低垂着眼,面上呆呆怔怔,似是失了魂魄,半晌一声不出。
秋往事轻叹一声,站起身退到门口,说道:“我想我不宜再留在宫里,我会住在官驿,哪里也不去。皇兄若想好了,随时去那里寻我,无论来的是什么人,我也绝无怨言。”语毕深深一躬,退出屋外,掩上房门,唤来几个侍女在外照应,便径自离去,一路出宫。
踏出宫外,听得最后一道水火门“吱呀”一声合上,迎面几片落叶卷来,才觉不知何时起了风,呼呼浩浩地扫过宫前空荡荡的横街,一阵凉意过后,便是持久的空寂寥落。
秋往事一路走得恍恍惚惚,仿佛踏在云端,脚下踩不到底,稍一着力便似会踏穿了虚无的承载,坠下无底的深渊去。
官驿与皇宫同在北城,并不甚远,却不知怎地,走到之时天竟已朦朦发亮。站内工役已在打水生火、洒扫填槽,驿典撑着睡眼出来,神色间却不敢有半点怠慢,见了她的七锦令牌,更是诚惶诚恐,立刻亲自领她去凤羽房内安顿。
秋往事一进了屋便遣走了他,什么也未要,躺在未设铺盖的窗板上,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出神。此时静下心来,才觉一阵阵悔意,不知为何竟会如此冲动,全然不曾考虑后果便将如此关系重大的隐秘说了出去。江栾与李烬之间远非简简单单一点私仇,牵涉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岂可三言两语便一笑而泯,她今晚如此轻易给出的承诺,也不知究竟如何收场。忽地心下一震,想起李烬之尚独在燎邦,手中亦无多少人马,江栾此时获知他身份,万一欲对他不利,以暗搏明,岂非手到擒来。想到此处立时跳起来,欲出去寻人送信。一开门才想起先前匆匆离开,不仅未知会江染,连刘乐书也尚留在宫中,根本无人可寻。又不宜去找卫昭,李烬之说的行枢府司府乐有恒固然可以相托,只是贸然前去势必曝他身份,此时江栾态度不明,倘若最终翻脸,早早露底未免不利。正没个计较,忽想起顾南城,心思一动,立刻寻驿典借了匹马,匆匆往东城木鸢巷奔去。
刚穿过素鸾大街入得东城,便与一骑迎面而来的快马擦肩而过。此时天□□晓,算来正是开城时辰,街上零零落落亦颇有些人马往城门方向赶,这一骑除了走得疾些,原也无甚起眼,可秋往事却在经过他身边时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这香气清冽怡人,虽只若有若无的一缕,却也是沁人心脾,想必是上品的好香。此人衣衫普通,长得也是五大三粗,不似会用这等好香之人,秋往事心念一动,顿时猜到他是自杨家那间香料铺出来,不知出城去办什么事。虽有些好奇,只是心上亦有事挂念,又想江未然必定多少知道底细,便不作追究,仍旧往云影风香行去。
到达时店门尚未开,敲了半晌门,方有个小厮睡眼惺忪地打开道门缝探出头来,看也未朝她看便敷衍地扯出个笑脸道:“姑娘也忒早了,我们是半日生意,过了食时才开店,就算赶得急,总也得人都起来再说,劳烦姑娘等等,天亮再来吧。”
秋往事见他要关门,忙伸脚抵住,行个半礼道:“我不是买东西,是来寻昨日住进来的两个小女娃,烦请小哥进去通传一声。”
小厮明显不耐烦起来,挂下嘴角,挥着手道:“姑娘敲错门了,边上才是客栈。”
秋往事见他不认,忙道:“我姓杨,麻烦小哥领我进去,若是不便,请她们出来也可。”
小厮莫名其妙地白她一眼,没好气道:“姓杨我这儿也只卖香料不开客栈呐。姑娘且回吧,下次若买香料,再来照顾我们生意。”
秋往事怔了怔,猜测他或许当真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雇工,正想请他去叫个管事的出来,却见他一拍额,忽堆上满面笑,说道:“哎哟,我可不是睡糊涂了,姑娘说的是东家的小侄女吧?”
秋往事虽不知顾南城在店内用的是什么身份,可想来必定是她,连忙点头道:“不错,她家里着我替她捎些东西来。”
小厮笑容可掬地哈着腰道:“原来是寻小东家,这可不巧了。小东家昨晚便走了,我这不昨日没上工没打着照面,先前才一时没想起来,得罪姑娘了,勿怪勿怪。”
秋往事吃了一惊,忙问:“去哪儿了?”
小厮摸着脑袋回忆道:“说是跟着与她同来的那小朋友一道,被亲戚接走了。姑娘放心,掌柜有分寸,既放了人,想必是识得的。”
秋往事心忖那亲戚自是杨棹雪,想来不欲暴露了这处据点才搬去别处。她同杨家称不上有甚关系,顾南城既已不在,其余人想必也不买她的账,倒不必再寻掌柜多问,只能自己设法去寻,便道过了谢,退出门来。
正猜测着她们有何处可去,忽想起江未然既然跟随,不应当没有交待,便抬眼往店外壁书看去。天色尚有些昏暗,贴着墙面仔仔细细寻觅半晌,终于寻到几处较新的浅淡划痕,扫了一眼,皆是划在“官”字之下。她微微一怔,寻思这“官”字莫非便指官驿,想想顾雁迟如今朝廷命官的身份,杨棹雪住官驿倒也合情合理。心下不由失笑,原来兜了个圈子,竟是两下错过,当下便上马往回奔去。
回到官驿时天已亮了,驿典在厅堂内理着文书,一眼瞟到她进来,立刻迎上来躬着身笑道:“姑娘回来了,房间我已着人布置过,用的皆是站里最好的。姑娘去瞧瞧,若不满意,我再差人出去置办。”
秋往事随口说了声不必,问道:“昨晚可有一女子领着两名女娃入住?”
驿典立刻点头道:“有有,姑娘可是问的杨夫人?”
秋往事喜道:“是是,她们在哪间屋?”
“就在你对面呢。”江未然脆生生的声音忽自背后响起。
秋往事回过头,见她蹦蹦跳跳跑来,却不见杨棹雪与顾南城,便问:“你知道我来了?”
江未然得意地笑着,跳到她身上贴在她耳边道:“我起来用饭时见到驿典便知道你来过又走啦,刚才在里头听见马蹄,想着或许是你,便出来瞧瞧,果然碰着了。”说着跳下来拉着她往里走去,“进去吧,南城同棹姨都在里面呢。”
秋往事随她进去,到了凤羽房对面的三间鹏羽房前。江未然推开最里一间的门,嚷道:“瞧我带谁回来了。”
顾南城一见秋往事,立刻欢欢喜喜地奔上来。杨棹雪则显然有些惊讶,问道:“秋夫人怎来了?是特地来寻我们?”
秋往事摇头道:“我也住在这儿,就在对面。”
杨棹雪讶道:“怎不住宫里?”
秋往事含含糊糊说了句“不方便”,随即问道:“杨夫人一路可还顺利?”
杨棹雪道:“路上倒顺利,只是进城后寻南城费了些事。”
秋往事心下轻嗤,暗道分明是你自家地方,何必装腔作势,面上自不点破,只道:“不知杨夫人可否帮我个忙?”
杨棹雪似有些意外,说道:“我倒没什么不愿,只是我在这儿孤身一人,未必帮得上秋夫人多少。”
秋往事不理会她的说辞,径自道:“我想麻烦杨夫人替我送一封信到风都。”
杨棹雪怔了怔,笑道:“秋夫人可是搞错了?我去哪里寻人帮你送信,倒是秋夫人应当自有人手可用才是。”
秋往事心下暗骂她小气,可是有求于她,只得耐下性子,正张罗着说辞,忽听外间一阵喧哗,马蹄声间夹着呼喝,似有大队人马来到。她心下一凛,忙奔出去,一到外堂便见一片混乱,十来名彩衣兵士正在将人尽数轰出去,从敞开的大门中向外望去,可见院中也布满兵士,官驿内的属员皆被远远赶到角落里低头跪着,江栾的车辇便停在院外。
她见了这阵仗,心直往下沉,料想躲避无益,索性走了出去。兵士认得她,显然皆有些吃惊,纷纷停下来行过礼,有些尴尬地站着,似不知如何是好。
秋往事见他们显然尚未收到捉拿她的指令,料想尚有转机,便径自向外行去。一出厅堂,便见江栾阴沉着脸,前呼后拥地走来,江染也跟在身边,一面焦急地追着他说些什么,一面频频冲她使着眼色。
秋往事见她也跟来,倒有些意外,一时吃不准江栾意图,正单膝跪下行礼,却见他“啪”地将一封书文重重甩在她面前,厉声道:“你自己看!”
秋往事不明所以,拾起来展开一看,却见满眼文字乍看似是风字,细瞧却结构怪异,无一个认得,知道是皇室秘符,只得求助地向江染望去。
江染轻叹一声,扶她起来,说道:“今早刚到的密报,说风燎在双头堡定了盟约,彼此息战,燎人退到多果河北,风人亦不可入双头境,并借粮助燎邦火后灾民过冬。”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道:“退到多果河北,岂非将博古博顶到了边界处?米狐哲竟肯如此让步?”
江栾闷哼一声,冷冷道:“怎不说最紧要那条。”
江染看着秋往事,似有些难以启齿,垂下眼道:“燎人肯让步,是因有人要代表靖室娶米狐兰,与他们联姻。”
秋往事面色倏然一变,僵硬地开口:“谁?”
“你还问谁!”江栾陡然怒气勃发,一把拉过她,逼到她面前咬牙切齿道,“永宁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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