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火焰宫内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之时,一架不起眼的单套马车悄然驶到西城门口,击响了紧急出城的鸣锣。时值夜半,城上值夜兵士正自倚着墙头打瞌睡,忽然听得锣响,知道能在这时候要求出城的必定是有来历的人物,当即不敢怠慢,拿了钥匙便奔下城楼,哈着腰问道:“哪位大人出城?”
驾车的女子面容冷淡,目不斜视,掏出一块令牌在他眼前一晃。守卫瞥见黑色铁牌上镶银的鹰纹,立刻躬身行了一礼:“原来是索狐大人,小人这就开门。”当即麻利地打开厚重的包铜木门上一扇方便紧急出入的小门。
女子驾着马车缓缓穿过,随手抛过一小块碎银。守卫一掂之下见足有五六钱重,大喜过望,冲着马车的背影不住鞠躬道谢,依依不舍地看了许久才关上门,美滋滋地回上城头,接着寻了个避风的角落打起瞌睡来。待到第二次被锣声惊醒,收到不得放任何人出城的命令时,城门外的车辙印早已被风沙抚平。
马车不疾不缓地驶出里许后便开始加速,天蒙蒙亮时已在数十里外。米狐兰探出窗外,遥遥望着前方一片隐约露出轮廓的山丘,终于松了口气,兴奋地小声道:“进了图伦丘便有咱们的人接应,看来是没问题了,咱们真的出来了!”
秋往事一直睡得香甜,这时才揉揉双眼,伸着懒腰道:“能有什么问题,有问题到了二嫂跟前也就没问题了。”
米狐兰眼角瞟瞟车厢外,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你使了什么法子让她帮我们的?”
秋往事微微一笑,随口道:“我们都是天枢,好说话。”
米狐兰显然不解,见她不说也便不多问,掀起车帘对驾车的方定楚说道:“方姐姐辛苦了,前头就有人来,可以慢些了。”
米狐哲皱了皱眉道:“毕竟离城未远,还是小心些好。”
米狐兰轻叹一声,忧虑地望着枕在自己膝头沉沉昏睡的老人,低声道:“再颠下去我怕父王受不住。”她轻轻理着老人干枯凌乱的灰白色头发,见他昔日黝黑刚挺的面庞变得枯黄干瘦,没有一丝光彩,鼻头蓦地发酸,小声道,“我好久没见父王了。”
米狐哲抿了抿唇,终究没再作声,任由马车渐渐放缓了速度。
秋往事掏出一粒药丸递给米狐兰,安慰道:“他虽然虚弱,不过得的是慢症,一时半刻不会怎样的。这是他枕头边上摸来的,应该管用。”又暗瞟米狐哲一眼,低哼道,“不过他儿子也够不孝的了,病成这样身边连人都没有几个。早知如此,我也不必折腾那么大乱子,直接跑去劫人便是了。”
米狐兰将药丸碾碎,和了水,小心地喂老燎王一点点饮下。过了片刻,见他气息果然略微平顺,才稍稍放下了心,拭了拭眼角,忿忿道:“父王私底下是喜欢二哥的,他断断续续病了几年,米狐尝大权独揽,不知过得多么顺心如意,无非敷衍着请几个大夫,巴不得他早点死,没下药毒死便算他有良心了!”
米狐哲拍拍她肩膀,柔声道:“等咱们安顿了,自然好好请人医治父王。
秋往事眼神一闪,心下忽似想到些什么,一时又捉摸不定,看着老燎王枯槁的面色发起呆来。
正自出神,忽觉马车一顿,停了下来。方定楚掀开车帘,探头进来道:“前头有人来了。”
语声未落,只见一道白影倏忽蹿入马车,一头钻进米狐兰怀内,这才看清是一只毛茸茸的白狐。
米狐兰亲昵地抱着它不住蹭着,喜道:“雪毛回来了,前面是咱们的人。”
秋往事探出头去向前一望,只见七八骑人马正远远驰来,都未点火把,马蹄似乎也包了布,不听什么声响,一行人在朦朦天光中悄然接近。
方定楚回过身将马鞭递给秋往事,说道:“既然已经安全,那我便告辞了。”
米狐兰一怔,讶道:“你要走?这儿还是米狐尝的地盘,你还是跟着我们,彼此也有个照应。”
方定楚微笑摇头,转向秋往事道:“你要我做的事到这里便该完了,我毕竟自有立场,再跟下去未免不妥,就此别过吧。”她微微苦笑,低叹道,“我想我短期内不会回方家,更不会回容府,但愿我们别再见面,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自处。到了这一步,世事往后会如何发展,我真是看不透了。只希望你也谨守约定,别再多添变数。”
“这个自然。”秋往事点点头,却不接过马鞭,反而钻出车厢,回头对米狐哲二人道,“我也就在这儿告辞了,往后你们自己走吧。米狐尝和索狐连的账还得清算上一阵,一时腾不出手,想必不会有什么麻烦。现在老燎王也在你们手里,所谓名正言顺,等和外头的兵马接上头,声势立成,米狐尝没法挡,这一仗胜负已分了。你站稳脚跟,记得先派人到南边,把我六哥保下来,我先谢过了。”
米狐兰大吃一惊,叫道:“你也要走?你不是还要拿米狐尝的脑袋回去交差么,怎么不跟着我们一起杀进火焰宫?”
秋往事“噗嗤”笑道:“我是来伐燎的,跟着你们,就算杀了米狐尝又是成何体统?这事我自己会解决,你们只管牵扯住他的主力兵马便帮了我大忙了。”
米狐兰急声问道:“那你要去哪儿?”
秋往事垂下眼,低叹道:“我去找六哥,他不见到我恐怕是不会回头的。就算你们保他,总也得他自己肯配合才行。”
米狐兰闷闷地垂下头,低喃道:“那我们、那我们……”
“那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秋往事轻快地跳下马车,转向方定楚笑道,“二嫂可介意再与我同行一段?”
“也好,阿宿这里我也放心不下。”方定楚轻轻瞟她一眼,低叹道,“只是你见了他,又要说些什么?”
秋往事神色一黯,别开眼不做声。
前来接应的人马已到了车前,众人见了米狐哲二人自少不了一番激动,待见到老燎王更是惊喜不已,对着秋往事与方定楚二人千恩万谢,有几个甚至拍着胸口这就要跟她们去救王宿。秋往事连忙推辞,只要了两匹马便即告辞。米狐兰依依不舍地拉着她说了许多话,直到旁人催促才放了手。米狐哲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直到两人上了马,才远远低声道:“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
秋往事面色微变,一言不发,扬鞭策马,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大人,旧都监察典事张有行、典郎司右令李承泽、钧枢府执笔中郎蒋正声……等递帖求见。”门侍战战兢兢地禀报,不时双眼暗瞟,见卫昭阴沉着脸,显然情绪不佳,没敢说完便匆匆收了口。
“不见不见!”果然卫昭挥手打翻装着拜帖的木盘,怒斥道,“数姓家奴,见来何用!都给我烧了!”
门侍慌忙跪倒,喏喏应着,捡了拜帖便缩着头逃出帐去。
一旁的侍从忙上来斟茶替他消火,待见他面色略平,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明日便可到旧都,可要先遣人过去打点?”
卫昭双眉一立,怒道:“谁说要进风都?明日风郊扎营,停留半月。”
侍从“啪”地自掌一嘴,哈腰道:“该死,怎地忘了大人老家在风郊,是该多留几日,多留几日。”
卫昭冷哼一声,端着茶盏却不饮,默然出神。半晌忽似响起什么,霍然抬头,问道:“刚才求见的有个钧枢府执笔中郎?”
侍从一怔,应道:“是旧都钧枢府。”
“钧枢府,赵景升的人?”卫昭低声自语,忽高声叫道,“回来!”
侍从当即会意,立刻奔出帐去将早已走远的门侍叫了回来。卫昭已在帐内左右踱步等得不耐烦,见他进来,立刻吩咐道:“那个钧枢府执笔中郎……叫什么来着?我要见他。”
门侍气喘吁吁,暗暗庆幸还没来得及当真烧掉拜帖,当即自怀中掏出,递过去道:“蒋正声。大人想什么时候见?我这就去通传。”
卫昭接过拜帖扫了两眼,想了想道:“就今晚晡后。”
门侍当即领命去了。卫昭踱了两步,又吩咐侍从道:“打一壶酒送到那顶帐里去,再在边上多支个小帐。”语毕便抬步向外走去。
侍从自然明白他说的“那顶”是哪顶,忙一面吩咐下属去办,一面匆匆跟了出去。
李烬之自当日被擒之后,很快就松了绑,一应起居皆有人照料周全,除了行路时不准擅下马车,驻扎时不准踏出营帐外,其余倒未受什么苛待。他左右无事可做,便也乐得清闲,每日里读书写字,倒并不急着脱身,只是与外间声气不通,收不到北方的消息,不免有些挂怀。
这一日正一面出神一面吹着风竹,忽听帐外有人道:“将军好雅兴。”
他吸吸鼻子嗅了嗅,朗声道:“永宁十八年的碧落酒,大人才是好雅兴。”
卫昭掀帘进帐,接过侍从手中的酒,便吩咐他去帐外三丈处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又遣退帐内一应侍卫人等,与李烬之相对而坐,冷然笑道:“不愧是前太子,果然好眼力。”
李烬之虽不意外,仍不免心下微凛,淡淡道:“楚颉告诉你了?”
“当然,他一心要我杀你,自是有多少说多少。”卫昭冷冷盯着他,眼中说不出是什么情绪,“我早知道你不简单,却没想到这么不简单。当初的江桓温文仁厚,整日被皇后收在深宫一步不出,养了一大群鸡鸭猫狗为伴,死一个能闷上三日,与今日举手杀尽百万兵的盖世名将,真是天壤之别。”
李烬之默然片刻,似乎已追想不起当日的情境,良久方微微笑道:“大人既早已知道,竟还如此沉得住气,李某佩服。”
卫昭低哼一声,不屑地撇撇嘴道:“你对我虽也未必有多少好心,但容王对我却是必无好心,我这头杀你,回头恐怕就要被他一刀捅了。”
李烬之倒吃了一惊,微微一怔,哑然笑道:“原来大人早已了然于心。”
卫昭冷冷一笑,傲然道:“我受万众所指,依然能逍遥到今日,岂没这两分眼色!”
李烬之默默看了他半晌,忽道:“大人今日此来,想必是心中有所决断。”
卫昭瞟他一眼,并不作声,亲自斟了两杯酒,端到鼻前细细闻着,说道:“永宁十八年的碧落酒是天下最后一批宫酿御酒,第二年风都大火,不仅烧了御酒坊、御酒窖,连同当世最好的酿酒师,以及坊后整片专为酿酒而植的无花碧落木都烧了个精光。我原本以为再也喝不到那个味道,岂知几年后有人送来几坛,说是当年所遗。我一试之下果然正是当年之味,如获至宝,命那人年年送来,每日必饮。谁料后来偶然得知,这酒只是那人精心仿造,并非当日原酿。我一怒之下杀了那人,再喝这酒也已始终不是原来的味道。几年之后我又想起此酒,自窖底起出来细品,才觉实不亚于永宁御酿,今日连你都认错,可见的确与真品无异。可惜酿造之人已死,再想多饮已是不得。这里便是最后一壶,无论真也好,假也好,喝完这一壶,天下再也没有这个味道。”
李烬之听出他话中之意,不由心下微震,大觉意外。
卫昭接着道:“这一年我过得很快活,自从十九年前全家遭难,此后便再没有如此快活。不仅是我,皇上也很快活。我知道他暗地里一直认定自己是叶无声之子,因此以为往事是他亲生妹妹。我虽不知他为何会这么想,却知道此事绝无可能,定然是出于他的误会。可他这一年的快活却不是假的,我从没见过他提起一个人就打眼底里亮起来,就算他此刻死了,只要知道往事安好,恐怕也能含笑而去吧。”他饮下一杯酒,抹抹嘴角,又道,“我争斗了这许多年,仇也报了,怨也消了,却不得一日快活。我真是累了。我只想有个至亲的人,能让我惦记着,知道她好;她也能不时惦记着我,知道世上还有个人想她好,这便够了。”他微微一笑,不似平日的冷厉,反而带着些暖意,“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因为你没想杀我。以你今时今日的势力,加上前太子之尊,早已没有必要托庇于朝廷,更不必敷衍于我。相反,拿我的头来替你祭旗,正是再好不过。可你没这么做。那个姓楚的,不管是楚颉楚颃,他并非受你号令却是昭然若揭。你那日手无寸铁孤身前来见我,我便知道你对我绝无歹意。你举事在即,而我并不可能给你什么助力,你此时来见我,恐怕多半还是因为往事心里,是有我这个大哥哥的。”他默然坐了片刻,提起酒壶起身向外行去,“这酒喝了就没有了,我要留着慢慢饮。”走到帐口,又停下脚步,背对着李烬之道,“今晚旧都钧枢府有个中郎要来,我打算留他过一夜。明日到了风郊,我会种下阿萱的灵枢,它一定不会发芽的,是不是?”
李烬之心下震荡,望着他背影肃然点点头,沉声道:“是。”
秋往事神思悠悠地骑在马背上,并不如何控缰,一任它往水草丰美处行去。这几日连生事端,只能仓促应对,待此时静下来一想,才觉脑中一片空白,浑不知下一步该走往哪里。方定楚的一句话勾起了她千般迷惘——见到了王宿,又能说些什么呢?彼时与李烬之两两相对之时,只觉一切皆是天经地义般的自然。他要脱离容府,她便拥他自立;他要争夺天下,她便替他征战。他本是先皇太子,执掌江山乃是理所应当,江一望又非容人之主,就此决裂也并不觉有所亏欠。似乎没有什么需要犹豫,没有什么不能割舍。
并非没有因为王落王宿而迟疑过,只是心底里总是不信他们有朝一日会当真成了敌人。待李烬之揭明身份,君临天下之时,江一望的选择只有低头,昔日的兄弟姐妹最初或许难以接受,可只要待之以诚,假以时日定也能回到过去的亲昵。她心中所想的未来图景,从来不曾缺了这两人的位置,也一直固执地相信定能得到他们的谅解。可当事到临头,才发觉这图景原来能崩溃得如此猝不及防。如同她与李烬之的不可分割,他们两人也早已与江一望连在了一起,一损俱损,难以独全。再多一厢情愿的善意,也终究遮掩不了事实:她到底是背叛了她的四姐六哥。
如今王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却满脑子想着如何为自己开脱。秋往事忽对自己生出一阵厌恶,心却不知怎地定了下来,似在某处下了某种决定。她振了振精神,迎着初升的旭日,眯起眼极目望向草原尽头,喃喃道:“不知罗翔找到四姐没有,不知四姐追上六哥没有。”
“咱们打听了几家人都没消息,想必是离这儿还远。”方定楚一直不即不离地与她隔开三尺之际,此时说话也是淡淡地瞧着前方,像是在自言自语,“王城离北照关六百来里,若是轻兵疾进,七八日也便到了,这会儿还毫无踪影,恐怕是遇到了阻滞。”
“孤军深入,怎会没有阻滞。”秋往事忧虑地低叹,“何况他似乎还存心挑衅,四处招惹人家。唉,寻常牧兵倒没什么,只希望别遇上大队人马。”
“好在米狐尝的人马多数调去了西边,又加上索狐连这一闹,一时半刻恐怕没人顾及他,只要同阿落合了流,寻常阵仗便皆可应付。”方定楚想了想,又道,“只是听杨和所言,北照关那拨人会跟着阿宿北上,这里头还有顾雁迟的安排,我怕阿宿压不住他们,恐怕还有其他变数。”
秋往事越想越急,恨不能插翅飞去,正欲打马,扬起的鞭子忽然一顿,侧头倾听着什么。
方定楚虽一无所觉,可知她已兼修入微法,耳力过于常人,正待发问,却见她一偏马头,策马向东南方向驰去。方定楚紧跟在后,行出里许光景,也忽地面色一凛,凝神静听片刻,讶道:“琴声?”
“是琴,风琴。”秋往事望着前方,神情凝重,“而且琴艺极高,非同凡俗。”
方定楚面色微变,失声道:“该不会是有瑕?!”
秋往事眼神冷厉,沉声道:“前头好浓的腥味,我们快!”
不待她说,方定楚也已闻到迎面吹来的风中夹杂着咸咸的腥膻之气。两人全速疾驰,不片刻便见到前方零零散散地倒伏着数匹死狼死马,跟着便出现几具尸体,皆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有的已只剩骸骨。看衣物是外族商旅装扮,可身边都带着兵刃,形制统一,清一色的薄脊翘首,直身窄刃,却是风人擅使的三指长刀。
秋往事一眼便知是容府兵士,顾不得下马检视,只加紧向琴声传来处奔去。一路尸骨不断,人狼搀半,数量皆已过百。两人越发心急如焚,好在琴声悠扬不绝,虽带着几分哀伤之意,却是平和舒缓,并无惊险紧迫之象。两人听着听着倒也渐渐静下心来,连在不知不觉中放缓了马速都不自觉。
再行片刻,尸体渐渐稀少,琴声也已清晰可闻。秋往事踩着马镫立起身来,极目向前望去,却看不见人,只瞧见黑压压一片狼影,看模样却颇安静从容,并不似有什么血腥之事。
两匹马到得数丈之外,喷着响鼻再也不肯上前。这时两人皆已看清,约摸七八十条狼围成一圈,中间或立或坐或躺地聚着十来人,除去一拨商旅打扮的大汉,还有两名女子,一个是忙着替伤者包扎的王落,一个是闭着双眼,心无旁骛地拉着琴的季有瑕。
狼群围在四周,似是毫无敌意,或是懒懒地闭目趴着,或是闲散地踱着步,更有三五成群打闹嬉戏的,一派安逸恬淡,似乎浑未留意中间这几个沾着血腥气的人,对于秋往事二人,也只斜眼冷冷觑着,并无上前攻击之意。
王落听得马蹄声,抬头一看,顿时大喜,高声叫道:“定楚,往事!”
季有瑕听到叫声,侧耳细细一察,也是喜出望外,挥着琴弓叫道:“往事,定楚姐姐!”
边上诸名大汉见她停手,立刻满面紧张,按着刀柄连声叫道:“姑娘别停!”
季有瑕“唔”了一声,吐吐舌头,连忙又接着先前的曲调拉起来。曲声辽远,时而低回,时而高亢,蓦地一个转折,声似呜咽,说不尽的哀婉苍凉。
狼群似是忽被这一声触动,蓦然“呼啦啦”站起,仰着脖子长嚎起来。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竟是愈传愈远,连草原另一头也远远传来呼应之声。
周围之人又叫起来:“姑娘别拉这个声,小心再招来别处的。”
季有瑕连忙点头,调子一转,又渐趋平和悠远。狼群也叫声渐低,又一匹匹懒懒趴了下来。
秋往事大觉惊奇,与方定楚对视一眼,便跳下马来,卸下干粮水酒往圈内走去。狼群果然视而不见,毫不阻拦。
王落匆匆包扎好最后一人,起身相迎,冲方定楚轻轻一点头便焦切地转向秋往事,一张口却只唤了声“往事”,便哑然收口,神情一时悲一时喜,屡次掀动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急切地望着她。
秋往事与她眼神一触便觉心下一沉,别开眼摆摆手道:“先别说我,你们怎么在这儿?六哥呢?”
王落也知眼下不是深谈的时候,便定了定心神,泄气地摇摇头,答道:“我收到阿宿带兵上燎邦的消息便立刻追过来,走得很匆忙,也没多带人,就挑了二百来个扮作商队。有瑕嚷着要一块儿来,我想着我一人未必劝得住阿宿,便也把她带上了。原本想他带着大队人马,没粮没草的,应该走不远,追上便立刻回来。哪知阿宿带着北照关那帮外族兵连挑了几个牧庭,他倒是打完就跑了,我们一头撞上去,却正承了牧民的怒气。虽然我们扮作商旅,可他们见了外族人便喊打喊杀。我们又不好还手,一路被人追着打,根本顾不得打听阿宿行踪,只能大致认着王都的方向日夜不停地跑,简直慌不择路。好容易把追兵都甩在身后了,人马已折损了两三成,又稀里糊涂地撞上了狼群。起先马还有力气,快跑一阵便甩开了,哪知它们如蛆跗骨,不眠不休地跟了三四日,到底被它们追上。后头的惨状,你们一路过来应当也见到了。要不是有瑕机灵,这会儿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秋往事见王落衣衫凌乱,形容憔悴,也可想见一路的狼狈,想起一切皆因自己而起,顿时更觉内疚。又听季有瑕琴声绵软空乏,底气不足,显然已不知拉了多久,忙道:“季姐姐,你别拉了,歇会儿吧。我和二嫂在这儿,再多来十倍也不怕。”
季有瑕早已累了,听她说得肯定,当即手腕一沉,渐渐将音调拉高拉细,慢慢淡去,直到了无痕迹地融入风中,消散无踪。
曲声虽止,余音却犹绕耳不绝。众人屏息静候片刻,见狼群仍是安静地伏着,并无动静,才放下心来。
“还好,它们想必也是一路跟着咱们吃饱了,不然恐怕也没心思听曲子。”季有瑕舒出一口长气,转着酸软的手腕道,“咱们可要趁现在快跑?”
秋往事四周看看,见骑来的两匹马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便摇头笑道:“咱们一匹马也没有,跑得了多远,先歇歇再说。这儿水草不错,应当是牧区,也许一会儿就有牧人过来。”
语声未落,她忽抬头向东面望去。季有瑕也几乎同时回头,拍掌笑道:“还真说来就来了。”
王落显然也已听到动静,却微蹙着眉,说道:“蹄声很沉,数量至少有几百,听这势头不像牧马,恐怕是骑兵,除非是阿宿,否则便是敌非友了。”
“管他是敌是友。”秋往事眉梢一挑,神采奕奕,“只要有马来,咱们便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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