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途中两人谁都不说话,一前一后不离不即地走着,手轻轻地拉在一起,似乎毫不着力,却像有看不见的绳索牵引着,一带一随,自然得仿佛形影相附,没有半丝不契。
天色渐渐暗了,淡淡星光被隔在山影之外,崎岖的坂道上漆黑一片,一步踩出,浑不知会踏于实地,还是落于空崖。秋往事却反将习惯性地散于身周探摸地形的枢力尽数收回,任凭两眼一抹黑,只一心一意地踏着李烬之的脚步走着,毫无迟滞,毫无犹疑,倒比亲自探路时走得更轻快上几分。李烬之自然察觉到她的用心,一抹温和的笑意浮上嘴角,更是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关注着周围地形细微的变化,稳稳当当地走着,一步步踩得踏实而明确,没有半点含糊。
山谷中一片寂静,除了低低浅浅的虫鸣,便只有清晰的脚步声一起一落、一落一起,平稳得仿佛暗合了天地呼吸的精妙节奏,前后相合,丝丝入扣,听来仿佛只有一人在走。
连夜赶回船上时天已朦朦发亮,宣平早已急得坐立不安,一见到二人,等不急派出去寻找的手下回来便忙不迭地拔锚起程,像是生怕两人一个眨眼便又跑得无影无踪。
秋往事折腾了一夜,身心俱疲,一上船便回房睡下,第二日睁眼之时船已在琅江之上。正是春季水涨之时,又借着东风,日夜满帆,第七日便已穿过出月岭,入了凉州地界。当晚在碎玉峡口过了一夜,第二日起程不久,便见江面上密密泊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一问之下才知前头拦道不准通行。宣平打出卫府旗号,一路穿插前行,大半个时辰后,被一条拦江索挡下。索后官兵见是卫府的船,忙上来问明身份,立刻遣一只小艇往前方去通报。
秋往事立在甲板上伸长脖子放眼望去,但见远处一众小船簇拥中,泊着一支六七条大船的中等船队,当中最大的一艘三层凤首楼船上高高悬着火凤逐阳旗,一望便知是皇家御舫。她不由吃了一惊,咋舌道:“大哥哥这阵势也摆得忒吓人了,怎连御舫都弄来了。”
宣平忙在一旁摇着手笑道:“公主这玩笑可开不得,御舫皇家之物,岂是卫大人能使唤的,这个自是皇上亲自安排。”
“都说了别叫公主,你好意思叫,我都不好意思听。”秋往事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苦着脸对李烬之道,“五哥,我瞧我们麻烦了。连皇上都惊动了,这婚事不知要搞到多大阵仗,我本还想着快些成快些了呢。”
李烬之倒似颇为满意,点着头施施然笑道:“二哥说得好,这又不是农夫娶村妇,李烬之娶秋往事,阵仗当然是越大越好。咱们这婚事本该一年前办,当初就是容王主婚,如今再添上利息,出个皇上也不为过嘛。”
秋往事嗔然瞪他一眼,见宣平在一旁面色古怪地忍着笑,正自脸红,却见先前报信的小艇驶了回来,解开拦江索靠到他们船前。艇上一名四品冠带的礼官仰首望着船头三人,先恭恭谨谨地叠掌平胸,欠身行了拢翅礼,随即满脸堆笑地问道:“两位可是扶风公主与李大将军?”
李烬之朗声答道:“正是。”
那人当下又是一礼,毕恭毕敬地欠着身道:“敢请二位随我移步凤船,皇上与卫大人在船上相候。”
秋往事本以为皇上不过看在卫昭面上派条船来,哪知人竟也亲自来了,不免吓了一跳,与李烬之对视一眼,见他眼中也有意外,却也无暇多想,当即同他下到艇上,随那礼官一同驶往船队,上了御舫。
被一众侍从官员拥上顶层,才一踏进舱门,便见一名三四十岁光景的中年男子在舱中焦躁地来回踱着步。此人身材高大,方面大耳、额阔鼻高,面相端正威严。头戴炽金流风冠,身披十二枢象服。卫昭恭谨地穿着全套冠服侍立一侧。
秋往事知道这便是承宗皇帝江栾,瞧他与李烬之相貌全不相似,略微放下了心,当即跟着他上前行礼。
江栾连声叫着“免礼”,急切地上前亲自扶起,对李烬之只草草一点头,便自顾自拉着秋往事到东首榻上一同坐下,上上下下细细端详着,神情又是激动又是感慨,眼中竟泛出泪光,不住点着头叹道:“像,真像。卫卿你说,可是与叶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卫昭心下暗嗤,怎么看她都觉更像自己爹娘,口中自免不了欣然应道:“可不是,瞧这眉眼风姿,俨然叶公当年。”
秋往事虽早知道江栾对她厚爱有加,却一直以为小半是因怀念叶无声,大半仍是因了卫昭。哪知今日一见,他的热情着实超乎想象,倒似比卫昭还要着紧。她心下大觉怪异,虽对江栾如此亲热颇不适应,但瞟见李烬之垂着眼立在一旁,显是不想引人注意,少不得也扯个热络的笑容,欠身道:“皇上还记得先父,往事感激不尽。”
江栾一摆手,佯作责怪道:“叫什么皇上,你是御封扶风公主,该叫皇兄才是。”
秋往事虽不喜这一套,可见他情意真挚,对他也颇有好感,便点点头,大大方方叫了声“皇兄”。
江栾一听这两个字,神情微一怔忡,一刹那竟似泫然欲泣,忙闭了闭眼,拍拍她手背低声说着:“好,好。往后咱们便是兄妹,没人能再分开咱们。”说着又拉起她左手,轻抚着她腕上灵枢,又翻过来瞧着深深勒进肉中的双色缚线,忽然意味深长地一笑,问道,“这灵枢,不曾解下来过吧?”
秋往事一头雾水。灵枢一生佩戴,若无意外事故,原就是到死才得解下,这一问着实莫名其妙。她不明所以地望向江栾,见他冲自己轻轻眨着眼,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更是摸不着头脑,只得点头道:“爹吩咐过不能解,也解不下来。”
江栾满意地点点头,自顾自神色唏嘘地叹了一回。秋往事见他一副了悟于心的模样,浑然不明所以,询问地望向卫昭,却见他一脸似笑非笑,显然并未留心江栾举动,只在暗嘲他认错了人。
江栾半晌才醒过神,转过头去拭了拭泪花,朗然笑道:“好了,说正事。”随即挥手招过李烬之,宠溺地笑望着秋往事,问道,“这便是你选的人?皇兄这里还有大把才俊,人品家事才学名望都不输这个,你可要再挑挑?”
秋往事吓了一跳,忙用力摇头,如临大敌地肃然答道:“我就要这个。”
江栾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正了正神色,松开秋往事端然坐好,重又摆出威严之态,肃容打量着李烬之,半晌方似勉强满意,清清嗓子沉声问道:“李卿,往事是朕的妹妹,交给了你,你可知如何对待?”
李烬之垂着眼,泰然答道:“不知。”
江栾面色顿变,正欲发作,又听他续道:“臣只知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江栾这才放缓面色,轻哼一声,转向秋往事道:“倒有几分胆色,往事喜欢这样的刺儿头?”
秋往事飞快点头,急道:“皇兄,我都带他见过爹娘了,嫁都嫁了一半,只还差个礼而已。皇兄不必操心,卫大人都替我张罗妥当了。”
江栾与卫昭相视大笑,抚掌道:“瞧瞧,这都嫌我多事了。好好好,到底女大不中留。你放心,还是四月初七,和一年前一样的日子。还须再等半个月,你可忍得?”
秋往事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多谢皇兄。”
江栾见她高兴,也是眉开眼笑,频频点头,又望向卫昭道:“卫卿,一定要办得盛大,越大越好,要人要钱只管开口,若是委屈了往事,朕可要治你的罪。”
卫昭欠身笑道:“皇上只管放心,臣瞧着容府那里靠不住,大半年前便开始着手预备了,只等皇上与公主看过点头便是。”
“到底是卫卿知道朕的心思。”江栾冲他温颜一笑,眉目间满是心照不宣的信赖,又拉起秋往事的手,笑道,“这番成了亲,便别走了,留在皇兄身边,别再出去打打杀杀。我知道你武艺好,有志向,可你从小吃苦,也该过些好日子了。我已命人在修葺叶公府邸,等咱们迁回风都,你就搬回那里去,我封个王给你做,便什么都有了,犯不着再屈居人下。将来你若想修枢术,皇兄让你进十二翕;你若想要江山,皇兄反正也不会有子嗣,迟早什么都要给你的。你不要自己坐皇位,心烦,让李卿去坐,皇兄给你留道铁旨,让你管着他便是了。”
秋往事听得啼笑皆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讷讷点头。江栾显然心情大好,拉着她同卫昭谈笑风生。只有李烬之一人被晾在一边,无人搭理。
说话间船已靠岸,自又有大队车马接回皇宫。江栾安排秋往事在宫内住下,每日带她出去游山玩水,四处行乐。李烬之则住在卫昭府内,风风火火地同他一起忙着张罗婚事。两人倒整日不得碰头。
半月一晃而过,眨眼已至四月初六。
因第二日要一同出发,李烬之当晚也搬进皇宫,经江栾特许,就住在空置的太子寝殿内,与秋往事居住的公主寝殿遥遥相对。
时至人定,装点一新的皇宫中仍是处处灯火,各部皆在紧锣密鼓地为明日的大礼做着最后的准备。李烬之悠悠然地踏出皇上寝宫,步伐轻快地往太子殿行去,眉梢微挑,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扬着,显然方才江栾与卫昭软硬兼施的轮番训话并不曾影响他愉快的心情。
回到殿前,有意无意地回头往公主殿一瞟,见灯火未熄,脚下自然而然地一转,便向着那里行去。
才近院门,便瞧见寝殿屋顶上宽袍散发的人影。他微微一笑,当着一众侍卫强作镇定的怪异眼神三两下攀上屋顶,来到她身边。
秋往事似是浑无所觉,兀自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地咕哝着什么。李烬之挨着她坐下,笑问道:“念什么呢?”
秋往事自顾自又念了几句,似是告一段落,这才睁开眼,甩甩手中的纸卷道:“我背明天的日程啊。”
“背这个做什么。”李烬之失笑道,“又不是打仗的时辰表,何用你背,自然有司仪引导。”
“我知道啊。”秋往事慢吞吞答道,“那我也该背熟些,不然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好。”
“你放心。”李烬之抽过她手中的日程表收入自己怀中,“我早背熟了,出不了岔子。”
秋往事“噗”地笑出声来,嗤道:“那还好意思说我,明明比我还紧张。”
李烬之大大叹道:“谁让我修了入微法,天生操心命。”
“那便有劳了。”秋往事笑眯眯地向后一仰,双肘撑在瓦面,半支着身子,懒洋洋地歪着头,忽眨眨眼问道,“五哥,你可觉得皇上不大对头?瞧瞧明天的安排,虽然样样都减了一等,可根本就是意思意思,怎么看也还是天礼。这是皇上和千秋壁上的人才能用的,公主成婚,似乎无此先例。五哥,你说会不会,”她眼光一扫,确定左近无人,压低声音道,“会不会皇上知道你的身份,对你觉得内疚,又不好明说,才从我这儿绕弯子?那天他说要把皇位传给我,我只当是说笑,可他居然真盘算着回风都后要让我去合枢,合过之后,我便真成了皇家人,有继位资格了。我想来想去,除非他存心想通过我把皇位还给你,否则就算他同叶公感情再好,对卫昭再是宠信,现摆着嫡亲的临风公主在前,怎么也不至于动上让我继位的念头。也是临风公主和手下几个骨干都上风都去了,不然只怕早闹翻了。”
“不会的。”李烬之淡淡摇头,“他同我从小到大没见过几面,毫无感情可言。当初我还是个孩子,他都能下杀手,岂会等我要回来夺他皇位了倒反而内疚起来。老实说我也觉得奇怪,他对你的态度,无论怎么看都好得出格了。这事的确疑点重重,不过,”他斜眼瞟着秋往事,凉凉道,“今晚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其他男人,未免过分。”
秋往事“嗤”地失笑,点头道:“好好,不想不想,只想明日……”话未说完,忽听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自宫门处自远及近,火烧火燎地直往皇上寝宫方向而去,一声声如战鼓疾擂,动人心魄。
她心下一凛,立时坐直起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殿外大道方向,只见一骑人马飞驰而过,旋即隐没。她回头望向李烬之,见他面色沉凝,眸中闪着微光,知道事情不简单,忙问:“这种时候飞马进宫,定是要紧事,咱们可要去看看?”一面说着,一面人已预备立起。
“别去。”李烬之一把扣住她手腕,神色已恢复平静,微微笑道,“上回冒出一个裴节,咱们便活活耽搁了一年。我已等得太久了,这回管他什么天大的事,我也先把你娶到手再说。”
秋往事微微一怔,见他面色泰然,眼神却极坚决,心中登时安定下来,杂念尽去。她朗然一笑,向后一倒,仰天躺在瓦面上,轻轻地叹了一声,低语道:“明天,我便终于真的是你妻子了。”
李烬之欣然一笑,无言地躺下,伸手与她相扣,轻轻闭上眼,享受片刻的平静。方才飞马入宫之人,他看得分明,正是卫昭府中的大管事宣平。卫昭近日常留宫中,一心一意操办婚礼,余者一概不闻不问。宣平在这种时候找来,定是当真有紧急之事。明日,只怕又不安宁。
第二日天蒙蒙亮,皇宫门口的凤凰大街上便排起了长队,等着送礼进贺的车驾蜿蜿蜒蜒地直排过了街口。已送完礼的不愿离开,后来者兀自源源不断,饶是布了重兵维持秩序,近三十丈宽的凤凰大街上还是乱成了一锅粥。各路名流挤在宫墙外彼此套起交情来,喧闹之声此起彼伏。不时有几架插着御赐凤尾旗的车马趾高气昂地挤过人群直入宫门,引来一片欣羡的目光。
这次婚礼是朝廷南迁之后最盛大的一场典礼,一应安排皆是皇上和卫昭亲力亲为,甚至攻下风都的庆功宴也不曾有如此声势。朝野之间流言满天,皆在猜测这是朝廷对容府的拉拢,还是容府对朝廷的示好。不管是哪一种,偏于一隅的永安皆在这一日成了天下的焦点。蛰伏已久的靖室朝廷近来好似忽然由病而愈,由睡而醒,连番举措,皆震得天下皆惊,风头一时无两,大有王者再临之势。自婚礼消息一出,明庶、清明、景洲、凉洲、阊阖乃至风洲,平江以南的六洲地界,但凡有些头脸的无不兼程赶来,纵然没资格进宫,好歹要送上贺礼,纵然递不进贺礼,好歹也要在城中流水席讨杯喜酒,多少攀上些交情。
秋往事与李烬之在旭日初升之时便迎着第一缕阳光出了宫门。两人一前一后地合骑在一匹墨黑骏马上,皆着一等碧落织羽缎,一是大红底绣纯白百鸟朝凤纹,一是纯白底绣大红枢合天地纹。当先开路的是容府遣来送给两人做亲兵仪仗的三百对止戈骑,两人当日的心腹旧部皆在其中。其后又是二十对鼓乐、二十对旗氅、二十对文吏、二十队武士、二十对翼枢、二十对羽官携二十对珍禽……更有无数车驾护卫,簇拥着浩浩荡荡沿城中三横四纵七条主街巡游而过。
城中百姓黑压压地挤在路边,沿途抛洒着朱红的碧落叶与各色缤纷的鸟羽,颂赞之声不绝于道。每条大道皆有鼓乐鸣奏,每处主要衢口皆设了流水席宴客,满城乐声飘扬、酒香四溢,繁盛得不似人间。
秋往事恍恍惚惚地坐在马上,只觉满耳喧闹,满眼繁华,却都似飘飘忽忽地浮在半空,听不分明、瞧不真切,只有背后紧贴的胸膛中清晰传来的一下下心跳,如此真实、如此平稳、如此温热而有力度,让她的心也慢慢沉定下来,安稳而踏实。最后一丝忐忑也被驱散,她嘴角浮起一抹悠然的笑,浑身放松下来,渐渐地对外间一切不闻不见,仿佛便悠哉哉地与他单独走在乡间小道上。
游完城已是过午时分,队伍最终来到城东小屏山下,半山腰的明光院便是两人最终要成礼之处。山脚下早已聚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被拦在外围,其内是重重护卫,接着自远而近,聚着天姓阁、枢教、千秋堂等处名流要员及文武百官,卫昭陪侍着江栾与一名代表容王前来的官员立在中央。身后长长的红毯顺着上山石阶直铺到明光院大门,四十名身着黑纹白袍的中阶枢士沿着山阶分立两侧。
两人一到,立时鼓乐喑声,众人皆肃然默立。司礼官抑扬顿挫地念了长长一篇颂赞贺文,方领着两人来到江栾与那容府官员跟前行过礼,三唱三和、三敬三辞毕后,江栾转身高呼一声:“铺天路。”
只见山道两边的枢士应和一声,十六名自在士齐运枢力,道中的红毯便“呼啦啦”腾空而起,在离地十尺高处铺出一条四十丈长的“天路”。十六名因果士当即齐齐执起手中碧落丝,将枢力注于毯内,使轻软的丝毯得以承受重量。另有八名纵横士居中协调,随时弥补疏漏。
江栾上前执着秋往事右手交到李烬之手中,眼中泛着泪光,轻轻抚着她肩上长发,低声道:“去吧。”
秋往事微微一笑,拉起李烬之,正欲抬步,忽听一人大喝道:“且慢!”
众人皆是一怔,江栾霍然回头,只见文官队伍中有一人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立刻有侍卫上前将他扑倒在地,因见他冠带是三等爵制,一时不敢造次,只将他制住等候吩咐。那人兀自死命挣扎,一面嘶声大喊道:“皇上明鉴,天路之礼唯皇上与千秋壁上登名之人方可享用,扶风公主两者皆非,岂能逾制。卫大人如此安排,是存心乱我礼制,坏我社稷,狼子野心,用心险恶,皇上不可不察!”
卫昭面色顿变,正欲喝骂,江栾已先一步怒喝道:“大胆!今日之礼是朕亲自安排,与卫卿何干!”
那人仰着脖子,衣衫凌乱,双目皆赤,满脸悲愤之态,嘶叫道:“卫昭迷惑皇上,擅用天礼,自乱典制,更是罪大恶极!”
卫昭扬手一指山路方向,叱道:“你瞧瞧清楚,天礼以十二为数,今日之礼以十为数,谁说是天礼!”
那人仰天大笑,嗤道:“此等偷鸡摸狗掩人耳目的手段骗得了谁!举步登天,不是天礼又是什么!礼法国之重器,岂可轻动,天礼更是重中之重。今日随意动用天礼,他日皇上的皇座可也能随便让人坐上一坐么!”
语毕,他身后官员中忽然“呼啦啦”跪下一片,此起彼伏磕着头,“皇上明鉴”、“卫贼乱政”等语嚷成一片。
江栾大怒,面色一片铁青,不顾侍卫阻拦,踏上前狠狠一脚踹在那人脸上,左臂一振,掀起袖口,露出腕上鲜红的一个焰形印记,喝道:“天礼又如何!朕乃神子,区区几名枢士,有何调动不得!扶风公主乃叶公之女,叶公当日名载千秋壁,却因先皇之失,蒙冤受难,朕今日还他女儿一个天礼聊作补偿,又有何不可?”
那人双目一睁,忽闪过一片异彩,仰头大叫道:“皇上明鉴,扶风公主并非叶公之女,而是卫昭亲妹!”
江栾浑身一震,神色遽变,正欲望向卫昭,忽见李烬之抬步上前,到那人面前淡然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朝官?”
那人一愣,昂头答道:“自然!我乃……”
“既是朝官,当早已知晓今日安排。”李烬之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觉得礼数不妥,不在朝堂之上进谏,却待到今日方猝然发难,这又是何居心?”
卫昭听他岔开话题,忙跟着冷哼一声,喝道:“正是!身为臣子,却当着众人顶撞皇上,你莫不是打算逼宫!”
当下官员中亲卫一派也纷纷跟着喝骂,又把另一拨人的声势压了下去。
那人面色变了变,眼中忽闪过一丝狠意,似是豁了出去,挺了挺胸,振臂大叫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瞧清卫贼的真面目!他……”
“那便是诚心来搅场子的了。”话未说完,那人猛觉口中一堵,似有大团砂土飞进口中,直灌进喉底,呛得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晕死过去。
正自厮打叫骂乱作一团的百官见状一怔,皆停下来抬头望去。只见秋往事嘴角噙着一丝讽笑,缓步上前,冷冷扫视一眼。百官皆是庙堂上养尊处优之辈,被她一扫,只觉冷到了脊梁骨里,生生打一个寒战。混乱的人群立时沉默下来。
秋往事略昂着头,上前牵起李烬之的手,环视场中,高声道:“今日成亲,与我有关,与他有关,与皇上无关,与卫大人无关,与叶无声无关,与你们无关,与什么礼法典制更是狗屁不相关!”她斜眼瞟着通向山腰的“天路”,冷笑道,“区区一条天路,你们看得比天大,我倒还不放在眼里。”她转头向江栾道,“皇兄,先撤了吧。”
江栾一怔,眼中神色变幻,犹豫着道:“往事,这……”
秋往事坚决地望着他,坚持道:“撤了吧。”
江栾默然片刻,终于挥挥手,喝道:“撤了!”
山上枢士闻令,立即敛手退下,半空中的红毯也徐徐落回地面。
秋往事微微一笑,又指指江栾摆在一旁的脚踏道:“皇兄,借脚踏一用。”
江栾一愣,怔怔点了点头,那脚踏立时腾空而起,飞至秋往事身前,悬在半人高处。
秋往事回头望着鸦雀无声的群臣,冷冷道:“我要走什么路,何须沾别人的光。你们吵什么礼制,我没功夫奉陪,现在我要去嫁人,谁有意见,只管站出来,我亲自讨教!”
群臣见她一身气势凛然,哪敢吱声,加之天路已撤,也已没了由头,当下都垂下眼,摆出一副事不关己之态。
秋往事冷哼一声,不屑地回过头,对李烬之展颜笑道:“五哥,有劳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揽着她腰际,纵身一跃,带着她一同跳上悬在半空的脚踏。秋往事一人之力承不了两人之重,脚踏立时向下沉去。李烬之早已借力又是向前一跃,脚踏跟着飞掠向前,在他脚底一垫。如此循环往复,两人一个全力控制脚踏,一个掌握跳跃时机,便这样沿着山道,仍是自离地十尺的半空中向山腰飞掠而去。
先前闹事的群臣一时哑口,面面相觑,也不知这算不算举步登天的天礼。外围的百姓不明所以,只见两人红衣翩翩,飘举若飞,踩着一只脚踏凌空前行,说不尽的潇洒飘逸,恍若天仙,登时欢声雷动,喝彩之声淹没了圈内尴尬的沉默,响彻云霄。
两人上到山腰,越过院门,直接进了明光院。院内等候的枢士虽见这“天路”不同常规,皆有些讶异,却也不多问,仍依着先前安排领二人分别去偏殿内褪去礼服,洗尽妆容,换上及地素色简袍,披散长发,赤着双足,穿过正殿往后院行去。
后院一片宁静,隔尽了外间一切喧哗,只见一株参天的碧落古木当中而立,火红的树冠亭亭如盖,直遮盖了大半个庭院。树干并非普通碧落树的通体纯白,而是夹杂着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红纹,有的黯淡凝滞,有的却隐有光华流转,如有生命一般。
树下早已立着一名慈颜老者,看服饰正是此间司院。他见两人并肩而来,微微一笑,照例先说了些称颂祝福之语,随后牵起二人之手握在一处,缓缓道:“外间多少喧哗,最终相携而来,行至此处的终究只有你们二人。往后风雨坎坷,世事变幻,亦大抵如是。你二人今日结此一生,望他日异世相逢,仍能不悔前缘。”
秋往事偏过头,与李烬之相视一笑,只觉心内光明,没有半点迷茫。两人伸出左手,接过司院递来的凤骨针刺破掌心,随后和着鲜血按于树干上。殷红的血滴渗入树中,渗作两道细长血痕,仿佛互相牵引一般,渐渐靠近,汇至一处,彼此缠缠绕绕,逐渐延伸,终究并作一股,再难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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