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军丢了营寨,便暂驻于一处小村落中,强征了些粮草果腹。屋舍仅够容纳各级将领及伤员病号,余下的仍只得露宿于外。天色已近黎明,透着似是而非的亮,反倒比一色漆黑更叫人觉得压抑。月隐星沉日未升,村头的点点灯火在一片昏昧中显得格外孤绝。营寨没有了,粮食没有了,药物没有了,连弓矢兵器都丢了一半。出云关的补给至少明晚才到,疲敝不堪的显军在这最脆弱的一刻忽然见到容军营中烟火大起,心中并未觉得兴奋,反倒皆隐隐地似嗅到了某种难以言说的不祥。
然而这不祥只被深深压在心底,无人抱怨,无人慌乱,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只要他们的统帅还在,便没有任何绝境能将他们压垮。
卢烈洲自击退容军之后便忙着收拢残部,安顿队伍,不曾歇过片刻,连沉重的盔甲亦不曾卸下,每走一步便在地上踩出一个深深的印。他却仿佛不知疲倦,整夜都在亲自带人巡视,激励将士,安慰伤兵,时不时也说两句笑话,自己带头笑得震天响。许暮归仍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闷闷地不多言语,望着眼前威武如山的身影,却不知为何并无往日的踏实之感。过分刚挺的线条仿佛缺了往日的游刃有余的弹性,紧紧地绷着,绷得让人想起四个字:刚者易折!
许暮归正被这掠过脑中的四个字的惊得心头一跳,恰在此时,猛听得“铮铮”声响,由远及近,愈尖愈锐,音短而促,全无间断,正是探马所传有敌来犯的警示。
许暮归浑身一震,陡地回头,失声叫道:“还真来了!”
“慌什么!”卢烈洲双眼一眯,面上顿时覆上了杀气,“李烬之倒是个好样的,我本以为那把火是他诱敌之策,如今看来竟是自绝退路,背水一战的打算。”他侧头斜睨着许暮归,忽轻轻一叹道,“你若有他一半的狠劲,我早便放你出去独当一面了。”
许暮归面上一红,未及答话,卢烈洲已忙着整队排阵,预备迎战。探马越来越近,锣声转眼便至村口,已可听见探子嘶声竭力的大喊:“容军来犯!容军来犯!”
卢烈洲跨上战马,带上骑兵向外迎去,远远见着几骑探马风风火火地赶来,便大声问道:“还有多远?”
未等人回答,他已听见了藏在探马烈烈蹄声后的另一种声音,闷而沉、厚而重,如滚雷、如战鼓,满满地充塞在天地间,反而让人难以分辨。卢烈洲心中一凛,忽觉不妥,未及细思,那拨探马已长驱直入,数十人陡地齐声高呼:“便在眼前!”
混乱在瞬间发生,一时蹄声缭乱,金铁交鸣,喊杀混着惨呼,钢刀入骨的喀喀脆响与碰撞坠地的砰然声此起彼伏,惨淡的火光照不清场中局面,死亡的气息却浓烈得充人耳鼻。显军被突如其来的打击震得不辨南北,转眼间便丢了卢烈洲的所在。眼见旗帜一面面倒下,鼓声一处处沉默,数千骑兵顿时成了没头苍蝇,不知进退,遑论攻守。余下的步兵更是不知所以,聚在村头无所适从。
眼见大乱将起,忽有一个炸雷般的声音盖过一切杂响,高叫道:“不要慌!敌人不过数十!”
只这一声大吼,便令慌乱的显军奇迹般地安稳下来。仿佛混沌之中突然起了光亮,场上纷乱的局势顿时渐渐明晰起来。众人看得分明,容军大队骑兵犹在半里之外,而在阵中左穿右插将卢烈洲同众骑兵隔离开来的,果然只是区区数十骑。
军心一定,奇袭便失了效果。显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加点火把,重整队形,恢复旗鼓。那数十骑容军伪装的探马却也并不惊惶,围作一圈渐渐收紧阵线,不慌不忙地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势。显军越迫越紧,这才渐渐看清,他们围出的圈子中正有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
秋往事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浓重的死意自肌肤直浸透到骨髓里,单是压住仿佛无可抑止的颤抖便似要费尽浑身的气力。刀锋,四处都是刀锋,才掠过颈际,又擦过胸胁,无法可挡,无处可避。盔甲如被锈蚀般片片剥落,带着布片,带着血迹,“叮叮当当”的落地之声竟似连绵不绝。压力,灭顶的压力,似要将浑身骨骼寸寸挤碎,连座下马匹似都稳不住四腿,迈不开步子。浑身麻木得仿佛已无知觉,可每一次的碰撞又都能带来一轮更剧烈的刺痛。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在绝对的力量与速度之前,技巧仿佛不过是个精致的笑话,脆弱得不堪一击。噩梦般的攻势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又仿佛随时会迎来尽头。
卢烈洲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心中的焦躁却一点一滴地积压。久攻不下,得势不得利,绝非对他有利的情形。偏偏眼前那瘦削得仿佛随手便可捏碎的女子却有着惊人的坚韧,虽在狂猛的攻势下东倒西歪,却始终如劲竹一般,纵是压到了底,却始终难以折断,反而蕴着无穷的后劲,只待他稍一松懈,便会反齿而噬。
容军的先头骑兵已到,同显军死死咬在一处,虽是寸步难进,却也一样寸步不退。南方鼓声不绝,显然仍有大批后续兵力赶来。卢烈洲只觉阵阵急躁,此处位于村口,地形不阔,己方的人数优势难以发挥,若当真硬拼难免死伤惨烈,最好的办法,仍是尽快击杀容军主将,速战速决。想至此处,他更是一刀紧过一刀地连环劈去。手中的刀却不那么听使唤,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同他作着对。卢烈洲手下一紧,狠狠咒骂一声,却也拿这渗在刀柄中无影无形的枢力没办法。虽说这劲力小得微不足道,无法改变刀路,却总在关键时刻一轻一重地搅扰着,每每令得刀势产生些微的偏差。便是因为这些许偏差,使得秋往事虽遍体鳞伤,却始终能在紧要关头逃过性命。更令他不安的是,秋往事至今仍只仗着一柄单刀格挡招架,贴身近搏,却并不走她擅长的以凤翎远攻的路子。这看似取短弃长的愚蠢举动看在卢烈洲眼里却只有一种意味:她是来拼命的。
秋往事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动。牙关咬得满嘴腥咸,颅内胀得发疼,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浑身的弦绷得堪堪便要断裂,她却仍是紧紧压着似欲破袖而出的凤翎,只凭血肉之躯抵挡排山倒海的攻势,强迫身体渐渐适应这种力度,强迫反应渐渐跟上这种节奏,强迫死亡的恐惧渐渐将求生的意念打磨成无坚不摧的利刃。
当凌乱的气息渐渐平定,空白的心中渐渐明晰之时,秋往事的身体也几乎到了极限,她情知再拖下去难免体力不支,便过了反击的最佳时间,当下双袖一振,九枚凤翎激射而出,劈头盖脸地向卢烈洲刺去,同时大喊一声:“阿璨!”
卢烈洲眼前一花,寒光已是扑面,正欲收刀格挡,却发觉那几道寒光并非射向自己面门,而是散了开来,向他胸甲背甲相合的缝隙处刺去。但听铮然连响,九枚凤翎的刃尖齐齐嵌入双肩与两腰侧的缝中,连钻带橇地向内扎去。卢烈洲暗自冷笑,这十二天卫甲的接缝之处皆以螺扣拧紧,便寻常穿脱也要大费周章,又岂是这几枚薄刃便能撬开。背后又有劲风袭到,他看也不看,仍是直扑秋往事。岂知但听“铛”一声巨响,后背一阵震荡,连带着手中大刀亦陡地震偏了方向,叫秋往事猱身而上抢入怀中,反手一刀便划向他咽喉。
卢烈洲吃了一惊,忙矮身避过,回头看时,只见沈璨紧随在后,手中抡着的却是一柄数十斤重的铜锤。他微一蹙眉,当下掉转马头,弃了秋往事,反向沈璨攻去。
沈璨的尘枢造诣犹在秋往事之上,加之卢烈洲的刀仍是不甚安分,因此虽是险象环生、节节后退,总算一时半刻尚未有性命之忧。秋往事紧紧咬着卢烈洲,九枚凤翎仍卡在铠甲缝中尽力橇着,手中钢刀则毫无章法地在他背上乱劈一气,“铮铮”声响震耳欲聋,刀口早已卷了,她却似毫无所觉般兀自作着徒劳之功。
卢烈洲毫不理他,任她猛劈乱砸,一心一意只收拾沈璨,眼看便要得手,忽听“嗤嗤”破空之响,只见一支白羽黑箭硬是自密不透风的人墙中寻出一丝空隙,穿过千军万马直射到他眼前。卢烈洲心中一凛,回刀格开,抬头向圈外一望,只见容军主力大队果已赶到,一拥而上,冲得显军前锋连连后退,直到中军主力压上,才渐渐稳住阵脚。两方都拼出了火,死掉一排便顶上一排,两军相接处的尸体竟堆出一道坎,最前沿的兵士已踩不到土地,只能踏在这道越堆越高的坎上交战。
围着卢烈洲的一圈显兵对他素有信心,并不急着攻入圈内解救,多数人反倒津津有味地观着战,不时欢呼喝彩,因此几百人马才被数十名飞隼队兵士阻了许久。此时显军前锋骑兵一退,这一拨人顿时便成了孤军,连着卢烈洲一道陷在容军阵中,同自家队伍远远隔了开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发力猛攻起来,却哪里还来得及,虽反复挣扎,也只能在容军内外交迫之下越缩越紧,几无立足之地。
卢烈洲见势不好,心下一沉,情知若不尽速杀出重围只怕真要耗死在这里。偏偏眼前的两人又缠得极紧,杀不掉也甩不脱,眼见被困的数百显兵惨呼声中越死越多,他也越来越是烦躁,冷哼一声,狠狠一刀劈向沈璨。当大刀又在手中不安分地挣扎起来之时,他陡地一声爆喝,双手上下一用劲,将刀柄自中生生折断,同时腰间一扭,前端刀刃猛地向后划向秋往事,后段木杆则顺势向前扫去,重重击中沈璨右臂。只听一阵骨骼断裂的脆响,沈璨闷哼一声,被他重重扫落在地。
秋往事虽已及时撤回刀中枢力,仍觉骨髓中蹿过一阵刺痛,身形一窒,右肋已被他狠狠一刀划过,鲜血混着骨屑飞溅而出。
卢烈洲并不停留,打马便走,直向圈外冲去。秋往事猛吸一口气,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狠意,拍马直追,紧咬不放。嵌在卢烈洲铠甲中的九枚凤翎也一齐起出,杂乱无章地向他面门前胸猛撞一气。同时李烬之的箭也又连环射到,却并不取他面门,“叮叮咚咚”地尽数砸在胸前,虽不能透甲而入,剧烈的震荡与塞满耳际的铮然轰鸣声也令得他胸口发闷,头脑发胀,几乎透不过气来。卢烈洲被面前翻飞缭绕的凤翎箭矢扰得不胜其烦,眼见秋往事紧追在后,情知甩她不脱,索性一扯马缰,掉头向她冲去。
秋往事似也豁出去了,对他扬起的刀锋视而不见,不偏不倚地直迎上去。卢烈洲一见便知,她是决心一分胜负了。两人越来越近,卢烈洲左臂护着面门,右手高高举起只剩半截的挑月刀,卷起一阵狂风向秋往事当头劈到。这一刀劈出,方圆丈许皆在他刀势笼罩之下,单是烈烈刀风便已刮得秋往事几乎坐不稳当,她却似铁了心舍了性命不要,不闪不避,只略偏过头,以左肩迎向刀锋,右臂一挥,刀尖仍是指向他咽喉。
卢烈洲见她是想以一条手臂搏他一命,心下暗暗冷笑,手腕微转,刀锋向内微斜,刀势所取,显是要将她自颈至腰劈作两段。李烬之也似发了急,箭矢越来越密,雹子般几无间断地砸在卢烈洲背后,却又如何阻得住他半分。卢烈洲沉喝一声,正要发力劈下,却见秋往事陡地踩着马镫半立起来,上身微弓,竟抢在他力未用足之前以肩背直直撞向刀锋。铸铁铠甲纸片般不堪一击地碎裂,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卢烈洲满脸,然而这本欲将她劈作两半的一刀却也因这一撞打了折扣,刀锋在她背脊划过,留下一道尺许长的深痕,最后陡地一顿,似是嵌在了后肋中。卢烈洲冷哼一声,右臂加劲,正欲乘势结果了她,却忽见她抬起头来目光凛凛地盯着自己。
这冷彻骨髓的目光望得卢烈洲心中一凛,那是绝顶冷静的杀人者的眼睛,决非徒逞血气的拼命者的眼睛。他蓦觉身上一寒,在这一刹陡然意识到,她真正的杀招尚未出手。便在心生异样的一刻,陡听“铮铮”连响,他身上蓦然一松,双肩及腰胁处的八枚螺钉忽地齐齐飞出,胸背两块铠甲登时砰然坠地,砸起漫天烟尘。
卢烈洲便在这瞬间忽然明白了,明白了那九枚凤翎徒劳的撬动,那看似毫无意义的刀劈箭击,这一切并非真为损伤他的铠甲,而只是为了一个目的:借着剧烈的震动与鸣响掩饰秋往事在铠甲上做的真正手脚——拧松螺扣,釜底抽薪。卢烈洲在这一刻陡地大笑起来,世上没有自在法开不了的锁,又怎会有自在法松不开的螺扣,而自己却正是把命寄在了这区区几枚螺扣之上。李烬之的箭片刻不曾离过他的背心,便在铠甲落地的瞬间,他的生路已然断绝。箭穿心、刀封喉!终结来得如此突然而干脆,不留半分余地。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霎,卢烈洲听见自己似赞似叹地吐出一个字:“好!”
半截挑月刀铿然落地,余音不绝。战马仍载着已然失去劲力的主人孤落落地向前奔去,仿佛一切都不曾改变。秋往事愣愣地留在原地,双手仍紧紧握着刀柄与缰绳,似犹未从绷至极限的紧张中回过神来。圈外之人仍厮杀得热火朝天,没有人知道,这一战的结局已然落定。
天渐渐亮了,初升的太阳红得诡异,当鲜血般不祥的光芒洒遍沙场之时,天地间似也渐渐起了某种异变。卢烈洲的战马载着主人的尸体无知无觉地跑着,它并不知道,何以人人见了它都茫然失魂般让着道。诡异的寂静渐渐蔓延,从容军直到显军,仿佛大显战神死亡的消息不该通过语言传递,非要以这种奇异的方式让人人亲眼见证。
不知过了多久,才忽有一人陡地嘶声叫道:“卢烈洲死了!卢烈洲死了!”
像是打破了某种不可触碰的禁忌般,寂静的场上忽然沸腾起来,上万容军发疯般齐声狂吼起来:“卢烈洲死了!卢烈洲死了!”起初还带着不可置信的胆怯,渐渐便越来越有底气,越来越是激奋,仿佛只要一喊出这几个字,便是念动了显朝覆灭的咒语一般。
显军的溃败来得如此轻易。数万的兵士像是集体被抽走了魂魄,有人打,有人逃,有人呆立不动,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木着脸,直着眼,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容军势不可挡,风卷残云般吞噬着显军兵众。秋往事被滚滚人流挟着,无意识地向前跑着,鲜血染遍全身,她也似无所知觉。直到座下马匹似是忽然受了什么阻遏猛地一停,她才浑身一晃,软软地向下栽去。
李烬之费尽力气才自千军万马中挤到她身边将她截下,一把抱过她逆着人流左冲右突地闯出阵外,这才喘过一口气,低头一看,只见她浑身皆是鲜血,面色苍白如纸,也不知伤了几处。他心急如焚,满心只觉后悔,一面扯下袍脚替她粗略止血,一面轻声唤道:“往事,往事。”
秋往事半睁着眼,轻转着眼珠,颇费了些力气才看清了他,神志似是陡地一清,微微抬起头,粲然一笑道:“五哥,我、我赢他了。”
李烬之点着头柔声道:“你别说话,好好歇着。”
秋往事却不肯干休,仍咧着嘴笑道:“我……都没用凤翎就赢他了。”
李烬之不由失笑,轻拍着她哄道:“我知道,我知道,好了,你快歇着,别说话了。”
秋往事似犹不甘心,睁了睁眼不满地瞪着他道:“你便不射箭,我也能、也能赢他的。”
李烬之啼笑皆非,可见她尚有力气争强好胜,倒也略微觉得安心,当下连连点头道:“自然,今后天下也无人赢得了你了,我可得小心着些,不能惹了你。”
秋往事这才心满意足地一笑,微微阖上眼睛靠在他怀里。李烬之略事包扎,便抱起她向泸中城内奔去。行不几步,忽听背后有人疾追而至,大声喊着:“将军留步!”
李烬之回头一看,见正是季无恙,他心中一凛,这才想起自己就这么走了大是不妥,可要他此时留下秋往事却又是百般不愿,一时也不由大是踌躇。
季无恙奔到近前,一把拉住李烬之的马缰,喘着粗气道:“将军,你、你不能……现在士气太盛,已是失了制,就这样冲到出云关,只怕一个不好,会闹出屠城来的,若再同井天兵起了冲突,咱们这胜仗就白打了,秋将军也白杀卢烈洲了。
李烬之又如何不知他所言有理,可紧紧抱着秋往事的双手却再也不肯松开,任季无恙言辞恳恳地连声催促,就是迈不出回头的一步。
不知是否因他抱得太紧,秋往事却轻轻一动,连咳了两声,微闭着眼似是神志不清地喃喃唤道:“四姐、四姐……”
李烬之陡地一凛,见她嘴角沾着淡红的血沫,显是震伤了肺腑。他顿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地清醒过来,再不犹豫,将秋往事往季无恙怀中一塞,直直盯着他道:“你给我无论如何叫她撑着,三日之内,我把王妃带来!”语未落地,人已一扯马缰,狠狠策马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