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烬之仍遣周齐率兵回道原,又令他可趁机拿下济城,也一并由他负责镇守,周齐想不到自己稀里糊涂一投降,竟能有如此厚遇,心中大是感激,只觉遇上了明主,满腔激昂地表了一通忠心之后便兴冲冲领兵回去了。一众副将虽对李烬之此举颇有疑虑,但想想这本就是白捡来的便宜,当真丢了也算不得损失,何况李烬之精通入微法,素有见微知著之能,众将自来信任于他,也便不加反对,凭他安排。
数日之后王落与方定楚等也自火火堡返回,带回的消息却不是最好。原来普日泽得知孙乾被擒,知道不好,连夜出兵以谋逆之名诛灭了郎氏上下连郎蹇在内二百余人,揭开祭台与神像中的磁石布置,指郎蹇弄虚作假,渎神欺民,更将与裴初暗通之事尽数推到他头上,称他假借自己之名勾结外族,欲要犯上作乱,篡夺王位。孙乾情知只能指望普日泽保命,当下也便一口咬住郎蹇。长老会众人见了祭台中把戏,皆是震怒不已,认定郎蹇是大恶之徒,于其余罪名也就跟着信了大半。火火寿等见死无对证,何况料想普日泽经此一役,纵侥幸得脱,也终免不了声望大跌,又失了郎蹇这一力助,已难压制火火氏,若穷追猛打倒反而逼他狗急跳墙,于是也便不多做追究,就此作罢。孙乾自是无从幸免,被绑于祭坛刑柱之上终日不得解下,日日受鞭笞之刑,定于新年祭典之时五马分尸,以谢万民。
王落等自离开容府,至此已两月有余,如今此间事了,便即起程返回。李烬之留下两名副将守城,自己也随王落等一同回去。因秋往事说要先回须弥山取当日不曾带走的母亲遗物,众人不急着赶路,便也与她同去。
山上积雪已深,行走不便,众人磕磕绊绊走了一日方到秋往事所居的山谷之中。谷中白皑皑一片,却不见木屋的影子,原本所在之处只见一堆微微隆起的积雪。王宿登时便面色一沉,疾奔过去。秋往事倒似颇不在意,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挖开积雪,果见底下一片焦黑,木屋早已烧成了废墟。王宿一阵愤怒,恨恨道:“早知我便该看了孙乾受刑后再回来!”
秋往事“噗嗤”一笑,指指东面道:“你这会儿回头,也还来得及啊。不过是座屋子罢了,我原也没指望它能留下。”说着拉起仍自愤愤不平的王宿向西走去。
行至那两棵碧落树下,秋往事仍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抬头寻了寻位置,便拔刀挖了起来。李烬之与王宿也过来相帮,挖了约尺许深,便现出一只外覆着层层油纸的大箱。三人又将周围挖空了些,便将大箱抬出。
秋往事几下扯开包覆在外的油纸,现出其中形制古旧的木箱来。众人一见之下,却皆不由倒抽凉气,大吃一惊。只见这木箱三尺见方,二尺来高,通体纯白,纹样繁复,竟是以整段的碧落木雕成。碧落树成长缓慢,高而不粗,能长至三尺以上树围的极为稀少;且因地位特殊,不许人随便砍伐,每年仅由枢教负责寻觅自然死亡之树供人使用。偏偏碧落树极受风人爱护,树龄又是极长,因此碧落木材素来十分珍贵,便是灵枢亦需至官府处登记领取。是以碧落木所制之物素来价值不菲,丈许长一截碧落丝往往便费银数十两,更遑论这一大口木箱,显然绝不应为寻常百姓所有。
木箱显已十分陈旧,其上一把铜锁也已绿痕斑斑。秋往事三年前回到此地挖出箱子检视时这锁便早已锈死,如今一试果然打不开,便拔出匕首打算硬橇。王宿一把拉住她,惊叫道:“你做什么,小心橇坏了箱子。”
秋往事莫名其妙嗤笑一声:“六哥你几时变得这般小气了,先是舍不得屋子,这会儿又舍不得箱子。”
王宿瞪大了眼,抽气道:“我舍不得?我当然舍不得!你可知这个值多少钱?便容王府中只怕也找不出这样箱子。”
秋往事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箱子,又回头看看面色严肃的众人,疑惑道:“这莫非真是碧落木的?应当是仿的吧。”
“哪里会是仿的。”王宿连连摇头,抚着箱子啧啧叹道,“这木头质地细密干燥,纹理清晰匀称,怕有千年树龄了。且雕纹精细,至今无丝毫走样变形,可见树死之后这木头至少经过三十年风干,若拿来制琴定是绝世名品,也不知让谁做了箱子,当真暴殄天物。”
秋往事犹自不信,满面狐疑地看着王宿。李烬之上前拍拍王宿肩膀道:“你不必怀疑,木头的事,阿宿绝不会说错。你莫看他如此,他制的风弦琴那可是天下知名的。”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异地看着王宿,见他神情专注,浑不似平日嬉笑模样,方信他当真并非信口胡说。她心中大是疑惑,惊疑不定地摸摸那箱子道:“我爹娘竟会有这等值钱货,怎也不交待我好生留着传家。”
王宿皱眉道:“这可不止是值钱货,简直可称稀世之宝,你家祖上莫非是什么皇亲贵族?居然能有这样东西!”
秋往事尚未开言,王落忽插口问道:“你说这箱子里是你娘留下的书籍?你可看过是些什么书?”
秋往事眼中微微一亮,拍拍箱子道:“什么都有,山河地理啦,风俗物产啦,传说典故啦,我幼时很爱读的。”忽又想起一事,转头对李烬之道,“是了,还有各地的详尽地形图,比孙乾那儿的那张好多了。”
李烬之心中一震,脱口问道:“当真?各地的都有?”
秋往事细想了想道:“这我倒不知,我那时也不过翻着玩儿,总之有一大叠便是了。”
语毕回头,却见王落怔怔地直瞪着她,神色古怪,竟似激动地难以自持。秋往事忽地心中一动,问道,“四姐你上回在火火堡,想说我爹娘是谁?”
王落不答,只闭了闭眼,勉力收敛心神,沉声道:“阿宿,弄开那箱子。”
王宿一怔,见她神情严肃,知必是干系重大,当下也顾不得损不损毁箱子,取出匕首几下撬开。王落忙上前取出其中一本书,一看之下,心中虽早有猜疑,仍禁不住倒吸一口气,双手微微发颤,抬头紧盯着秋往事,眼中神色涌动:“竟是真的……你、你竟真的……”
李烬之等几曾见过王落如此失态,心中皆是一凛,忙各自从箱中抽出一本书。书名一入眼,众人如受雷击,当场愣住,心下震骇得一片空白,再生不出半分反应。半晌后王宿方霍地跳起,惊叫一声:“《九洲方舆志》!往事你、你是骆沉书的女儿?!叶无声与骆沉书的女儿?!”
秋往事一时怔愣。这《九洲方舆志》乃五十年前名满天下的才子骆旻毕生心血,他自十六岁起游历天下,每至一地便详细记录当地风俗地理,前后历时四十余年方成此书。全书共百二十卷,九洲境内,大至山川走势,小至街坊奇闻,无所不包,无所不备,时人谓之“纸间江山”。骆沉书身为骆旻之女,亦自幼参与此书编撰,及骆旻逝后,乃与其夫叶无声一同将之刊刻问世。此时秋往事见王宿凭这一本书便指她为叶、骆二人之女,不由好笑道:“叶无声和骆沉书?你说那‘一叶落处,天下无声’的叶无声和二十年前号称第一才女的骆沉书?你看我从头到脚哪里像这种大人物的女儿了?”
李烬之忽扳过她身子仔细打量半晌,蹙眉道:“这么一说,你与叶无声还当真颇有几分相像。”
秋往事嗤地笑道:“你见叶无声之时才几岁?能有几分印象?如今这么一说,你只怕看谁都免不了觉得相像。”她自箱子中取出一本书,翻了两页道,“这确是骆旻与骆沉书所著《九洲方舆志》没错,但这书天下又非只此一套,哪里就扯上了骆沉书之女。”
王落面色沉肃,摇头道:“天下还当真是只此一套。当日叶无声以谋反之名获罪,骆沉书自不得幸免,所著《九洲方舆志》也被列为□□,尽数销毁,有私藏者皆以谋逆论处。此事当日为祸甚烈,几至家家不敢藏书之地。此后承宗帝登基,为叶无声平反后,曾多方命人搜寻此书,却只零零落落觅得几本而已,全不成套。更何况,”她翻开手中书页示与秋往事,“你这书并非刊刻,乃是手抄,其上删改痕迹尚在,装订也是极简,封皮不过白纸黑字,显是原稿无疑。”
李烬之顾不得书,径自在箱中左右翻找,果然寻出一大叠绢布,摊开最上一张,见正是风都一带的地形图,记录详尽,标示清晰,确是上品。李烬之一张张翻检着绢布,双目灼灼发亮道:“书稿或者还有其他可能,这地形图却是必定只此一份无疑。这图干系重大,当日便不曾随书刊刻,天下除了原稿,便只皇宫之中还收有一份。”
秋往事见众人言之凿凿,一时也不得不信,皱眉道:“就算这真是原稿,或许也不过是我娘机缘巧合之下得来,也难证她便是骆沉书本人啊。叶无声夫妇岂非早已被诛了,又怎会是我爹娘。”
李烬之沉声道:“当日骆沉书怀了身孕,叶无声摆宴庆祝,先帝忽然发难,派兵突袭叶府,一把大火将之烧为平地,连上门庆贺的宾客亦多半罹难。事后虽发现了疑似叶无声夫妇的尸体,但因已被大火烧得不辨面目,也不过从些残存衣饰上辨认罢了,民间便一直传言他二人未死。此事正是十八年前,与你年龄也相合,叶无声当时也确有个四岁的女儿,想必便是你姐姐。”
秋往事心中惊疑不定,终觉难以相信,方欲开口辩驳,却又听王落道:“你娘与你姐姐的医术,也正可印证。骆沉书当日曾拜入王氏门下习医,正是我爹师妹。她真正习医时间并不长,但因随其父四处游历,见多识广,医术却是颇有独到之处,用药手法新奇大胆,每能跳出前人藩篱。看你娘与你姐姐的方子,正与骆沉书当日路子相合,我当日便已生疑,如今加上这《九洲方舆志》,则此事再无差错,你定便是叶无声与骆沉书之女无疑!”
秋往事被她斩钉截铁之语惊得心神巨震,呆呆地怔愣当场,满脸迷惑,几次张口欲说什么却终是咽了回去。过得半晌,她却忽一甩头,轻笑一声,动手将箱中书籍一一取出分作几堆包裹起来,一面道:“便是真的又如何?我爹娘总是我爹娘,如今人都不在了,姓叶姓秋,姓骆姓沈,却又有何关系?我反正是不要改叫叶往事的,不好听。”
方定楚闻言扬声而笑,过来帮她一道收拾:“你这丫头果然合我胃口。正是,那些陈年旧事,理他作甚。”
王落见秋往事不欲深谈,知她仓促之间绝难接受,也只得轻叹一声道:“也是,如今在这里也说不出什么,还是先回去再作计较。”
众人虽皆觉此事关系重大,可也知一时半刻难有定论,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各自背起一包书,将那箱子也一并抬上,预备先回容王府再议。
出了须弥山,一路向南,过了东鹭原,便进入明庶洲地界。秋往事四五年前曾到过此处,当日随军征战,所见不过遍地疮痍而已;如今一路闲闲走来,但见水秀山明,在严冬肃杀之下仍透着清妩之气;沿途虽仍处处可见大片荒田废村,但越是往南,寻常阡陌,浣妇炊烟之象便也越是常见,较之须弥山一带,已是有生气了许多。至若棠州、宁渠等大城,更是朝集晚市,颇见热闹。
再向南自平泽口渡过琅江,便入清明洲境内。一入江南,顿觉风貌迥异,处处河泽舟来棹往,片片村落鸡鸣狗吠,直不似乱世光景。秋往事几曾见过这般景象,不由暗暗感叹,只觉盛世太平,怕也不过如此了。
容王府所在秦夏城位于清明洲南部,背靠鳌山,下临驹水,南通宿海,北连琅江,四通八达,水丰土沃,自古便是繁华都会。因本地豪族楚氏根基深厚,势力庞大,数十年间于各股势力间巧妙斡旋、左右逢源,是以秦夏城虽数易其主,却始终不曾酿成大乱。及至承宗八年,江一望大败孙乾军,入主秦夏城,其义弟楚颉、楚颃本是楚氏偏支,至此也在江一望军威支持之下夺得楚氏宗主之位,率领楚氏一族与江一望一同着力经营秦夏城。三年下来,城中人口已逾七十万,处处熙攘,家家安乐,景况虽及不得盛时,但于乱世之中,已不啻人间乐土,其繁盛之状,天下唯承宗帝偏安的凉洲永安差可比拟。
一路行来,半月有余,众人回到秦夏城时,已近年末时分。秋往事于城中繁华大为惊叹,只觉满目皆是新鲜:店铺连缀成街,楼阁鳞次栉比,街巷熙熙若市,车马络络穿行,便连城中百姓似也比外间的齐整精神些。
城中家家户户门口皆设着饲鸟架,大小鸟雀上下翻飞,悠闲自在,更是平添了几分热闹平和之象。风人因信奉凤神碧落,皆视飞鸟为神使,不加伤害,因此风境之鸟从不避人,鸟雀多集之处亦素来被视为神灵庇佑之地。近年来征战不绝,便连飞鸟亦受其害,战祸惨烈之处几已难觅鸟踪,秋往事还是头回见到如此多的飞鸟与人杂处一地,心下暗叹难怪外界皆传江一望有真命天子之象。
王落等久别而还,也皆是兴奋不已,沿着主街且行且逛,指指点点地替秋往事介绍。路上百姓见了众人皆极为恭敬,却也并不避畏,只退在一旁负手而礼,王落等也不时点头致意,一路悠悠哉哉地回到容府。
到得容王府近前,秋往事却是吃了一惊,只见眼前府第门庭高广,气势不凡,可偌大一片院落,却竟有近半坍塌毁损,直如废墟一般。秋往事回头见众人神情如常,愕然道:“这里出什么事了?”
王宿“嘿嘿”一笑,面上颇带得色:“此处本是皇上设在清明洲的行宫,自天下乱起之后,历代城主便皆以此处为府邸。近年战事纷纭,秦夏城主更迭频繁,此处也屡遭损毁,便成了如今这样。其后大哥攻下秦夏,将容王府设于此处,因说天下未定,功业未成,不欲劳民力,兴土木,便留着这一片残破,以为警醒之意。城中百姓极是感佩,称此处为‘未央府’,便是希望大哥终有一日可成就大业之意。”
李烬之指指街口道:“你方才一路过来,可见着许多楼阁店铺皆缺一面半面墙?还有行人衣衫,也多有缺上一截半截袖子的,或是花样纹饰只绣一半的,这些便唤作‘未央式’,皆是仿照容府而来,近两年在东南三洲内蔚然成风,效仿者众。”
秋往事睁大了眼,连连惊叹道:“容王还真有心思,这般笼络民心的手段也想得出来。”
王落笑道:“这倒不是一望的意思,都是你楚二哥的主意,连那花样百出的未央式,也是他领着楚氏一族率先兴出来的。”
说话间府中已有人出来相迎,众人便一面说笑,一面行入府内。
入得府中,只听得笑声朗朗,远远一人迎了上来。其人宽袍缓带,舒眉朗目,行止之间跌宕风流,来至众人身前拢手一礼道:“诸位辛苦了,王爷已备足了美酒在厅内恭候,在下特来引路。”
王落轻声一笑,款款回礼:“多日不见,二哥风采依然。”
男子正是楚颉,他上上下下打量王落一番,啧啧叹道:“怎及得阿落你啊,草原风沙,如何反倒将你打磨得更见光彩了。”
王落“噗嗤”笑道:“当着定楚在此,我可不敢承你谬赞。”
楚颉转向方定楚,目中光华流转,慨然长叹道:“唉,我家娘子一别三月,竟是风神如昔,怎如为夫我日夜怀人,以致形销骨立,憔悴不堪。唉,当真可悲可悯,可歌可叹啊。”
方定楚眉梢微扬,唇角一勾,笑得妖娆,语声仍是一径的慵软:“夫君尚可悲可悯,可歌可叹,却怎知我等不忍惹人担心,只得强颜欢笑,暗里销魂之苦啊。”
秋往事几曾见过方定楚这等拿捏造作之态,在边上不住低笑,楚颉转过身来,细细打量她道:“你便是阿宿瞎撞回来的那天枢七妹?”
王宿大笑着上前拍着秋往事肩膀道:“正是,还是二哥一语中的,你们几个整日说我没有功劳,也不想想若非我捡了这丫头回来,咱们如今还不知到了释卢没有呢。我这分明便是首功啊。”
秋往事斜瞟他一眼,凉凉道:“你那分明便是被我捡了。”
“便是被捡那也是头功一件。”李烬之负手笑道,“阿宿这份功劳倒当真是不能不计,快些进去向大哥讨酒吧,别让四姐等急了。”
楚颉一拍额,向王落深深行礼道:“正是正是,只顾着自家,竟忘了王妃还有相思未解,当真罪过罪过。”
王落也确想快些进去,便不睬他,只微微一笑,抬手一请,领着众人随楚颉一同向内走去。
一路曲曲折折行来,秋往事四下打量,虽时见垣残壁断,地上却并无碎瓦残砾,倾梁颓柱之间倒是长满常青藤蔓,多有鸟雀垒巢其间。显然整座府邸虽未重建,却仍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只见雄苍凝重之感,却并无残败衰破之象。府中重要殿阁仍皆经过修缮,虽非富丽奢华,朴拙之中也自有沉定气势,与周围残墟倒是相得益彰。
楚颉领着众人行至府邸中部偏北的未央院中,此处并非主厅,乃是江一望与王落日常起居之所,唯招呼亲近人等时方会在此处小厅中设宴。众人到得厅口玄关处,王宿先迫不及待踩去鞋袜跳了进去,高声笑道:“终于不用在屋里穿鞋了,释卢那鬼地方连地毡都无,到哪儿都得穿着鞋,憋死我了。”
风人性喜闲适,如非必要往往不着鞋袜,光脚来去。释卢却无此习,众人两三月来成日鞋不离脚,早觉憋闷,如今也忙纷纷褪去鞋袜,踏进厅去。厅内铺着厚厚羊毛毡垫,踏脚和暖,顿令人浑身舒泰。
一入厅便有一阵浓浓酒香扑鼻而来,极是甘醇怡人,颇与释卢的白苗酒不同,王宿已先叫了起来:“大哥果然大方,这碧烟酒怕不有三十年陈?”
厅中一人朗声而笑,挥手招呼众人入席:“阿宿你也有失手之时?这酒是治隆年间酿酒大师风醇得意之作,名为‘平生酿’,天下不过百坛,至今已四十六年。”
秋往事知此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容王江一望,细细打量时,只见他中等个头,身形清瘦,十指修长,倒与心目中的英武形象颇有出入,只是眉锋刚挺,双目有神,言动之间决然干脆,自有凛然迫人之态。江一望察觉到她目光,回头微微一笑,尚未开口,王宿已抢先说道:“没错没错,这便是我撞回来的七妹了。”
秋往事上前见过了礼,客套几句,见江一望目色沉沉地打量着自己,又与李烬之、楚颉二人对望一眼,似是若有所思。秋往事心中疑惑,待要询问,却见江一望已端起酒杯,自也不便多言,只得随众人一道嬉嬉闹闹地饮起酒来。
这碧烟酒乃是天下三大名酒之一,与碧落酒、碧血酒合称三碧酒。碧烟酒与寻常之酒不同,乃是以浓酒米糟经过烧蒸,取其酒气所凝滴露而成,其性远较普法酿得之酒为烈,据说□□即燃,烟作青碧,是以得名。秋往事不知厉害,只觉入口既醇且冽,辣辣的极是过瘾,当下将满满一杯一口饮尽,不片刻便觉心跳脸热,醺醺然欲睡,着实撑不开眼,只得告罪下去歇息。
王落遣侍从领她下去后,转头望向江一望、楚颉与李烬之三人道:“你们三个打她什么主意呢?”
江一望摇头笑叹道:“这小七的酒量却是要练练,我还想着一会儿与她商量,岂知这便醉了。”说着笑意微敛,放下酒杯问道,“小竹是怎么回事?”
王落一愕,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何小竹,王宿与她对视一眼,便将当日经过说了。
江一望听后低头不语,良久方沉声开口:“你们可知皇上为何会忽然出兵?”
王落心中一凛,讶道:“莫非与小竹有关?”
楚颉点头轻叹道:“正是与她有关。此事说来也颇荒唐,你们当知如今朝廷权柄,皆在皇上宠臣卫昭手中。”
众人皆默默点头,沉吟不语。卫昭其人原为宫中内侍,自幼跟随当时仍是皇子的江栾,因应对机敏,一直颇受宠爱。及至永宁十一年,卫昭之父牵入叶无声谋反一案中,被判满门抄斩,卫昭本人虽因江栾力保而留得性命,却也身受腐刑之辱。卫昭自此性格大变,时时挑拨因身为皇长子却不得立为太子而心存不满的江栾。江栾在卫昭相助之下暗中经营数年,终于永宁十九年发动宫变,射死先帝江洵,毒杀太子江桓,夺权篡位,登基为帝。此后卫昭便荣宠无极,以残缺之身受封入照之爵,更身兼军政要职,一时呼风唤雨,无所不为,直搅得天下大乱。
楚颉顿得一顿,又接着道:“你们走后不久,卫昭忽遣秘史至容府,给了我们一幅纹样,要我们暗中替他寻访佩带如此纹样之灵枢的十七岁女子。我们一看,便发觉正与小竹灵枢的纹样相同。当时我们不知他何意,便先暂且拖着,一面暗中遣阿颃入京打探,这才发现内情。原来卫昭家人当日满门抄斩之时,犹有一名女婴因年龄幼小而幸免于难,其后一直被寄于风都慈恤堂中。卫昭事后寻到这妹妹,却因自鄙残缺而不愿相认,只于暗中时时照拂。及至永宁十九年宫变,风都大乱之中这间慈恤堂竟被烧毁,寄命其中的孤儿寡老也零落离散,不知所踪。卫昭自此便一直暗中寻访这幼妹,却于最近方得到消息,知她曾于秦夏城出现,这才找到了我们这里来。”
王宿大吃一惊,自怀中掏出何小竹灵枢仔细审视着道:“你是说小竹便是卫昭幼妹?”
楚颉点头道:“只怕便是如此了,小竹当日正是在风都之乱中被枢教中人收养,其后几经辗转,方由定楚领入容府。你当还记得她提起她幼年经历,正是在慈恤堂中长大,她甚至还对那时时照拂她的‘大哥哥’颇有印象,至今仍留着不少他给的物事。再加上灵枢纹样相符,想必不会有错。”
王宿喟然叹道:“真想不到,小竹这样单纯一个人,居然会是那卫昭的妹妹。她至死也不知有这样一个哥哥,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楚颉摇头道:“我瞧她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至今仍对那‘大哥哥’心怀感念,若知那人竟是臭名满天下的卫昭,又是不肯认她的亲生哥哥,那当真是情何以堪了。我们当日打探清楚后,索性便顺水推舟,告诉卫昭我们顺着线索一路追觅,在当门关一代找着了踪迹,已遣你们去寻,奈何裴初多番阻挠,进展不顺。卫昭得知后,当即便回说皇上近期内将出兵攻显,让我们放手而为,必要时便是打下当门关,也定要将人找着。哪知此时罗翔回来,我们方知小竹竟已不在了,当然也绝无告诉卫昭之理,仍是任他发兵。”
“卫昭还真是好大的派头。”方定楚讽笑一声,“为了寻个妹妹竟不惜发动二十万大军挑起战乱。小竹总算已安心转世了,若魂魄仍在,当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咱们倒要多谢他这派头。”江一望右手轻扣桌面,嘴角隐见一丝笑意,“那二十万大军东出兼关,先也打了几个胜仗,连下数城。直到半月前在霍梁城遇上了卢烈洲,大败一场,损失近半,这才打道回府。我们也是借他的光,才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当门关。”
王宿皱眉道:“如今小竹已死,咱们又要如何?卫昭这人行事全凭喜怒,届时见我们交不出人,指不定便又发兵来犯。咱们要不还是推到裴初头上?”
“这只怕也不妥。”李烬之摇头道,“你也说此人行事全凭喜怒,他再三吩咐我们要将人平安带回,为此不惜发动大军。若得知人还是死了,裴初他自不会放过,只是咱们怕也讨不了好。他可不管什么量力而为,届时说不定便两面发兵,打了再说。我们如今还需借他牵制裴初,此时不宜与他冲突。”
王落闻言心中一动,恍然道:“所以你们想让往事冒充小竹?”
王宿大吃一惊,愕然道:“这如何能够?”
楚颉微微一笑,眉梢一挑,反问道:“如何不能?风都之乱时小竹不过六七岁,容貌早已全非。七妹恰是你们此番自当门关带回,与先前说法相符,年龄又是正合,我们这里还有许多小竹留下的当日之物,只要应对得宜,未必瞒不过去。”
王宿“唰”地挺直背脊,双手紧扣桌沿,压着怒意道:“所以你们便要将她送给卫昭?!”
楚颉“哈哈”一笑,轻啜一口酒道:“阿宿你稍安毋躁,我也不与你虚说什么兄妹情分,只凭七妹这三品自在法,便是你舍得她,咱们也是断断舍不得的。卫昭此人极好颜面,一直将受腐刑一事视作奇耻大辱,他当初既不曾认他妹妹,如今料也不会,多半仍是将她找了出来,暗地里好生照拂着便是。届时只要往事坚持,卫昭未必会强将她留在身边。”
“只是如今又有些变化。”李烬之插道,“咱们这个七妹,只怕身份还不一般。”当下便将秋往事或许是叶无声之女一事说了。
江、楚两人俱是大讶,楚颉微微蹙眉道:“‘叶无声’三字在民间本就几与战神同义,如今连年征战,百姓对其更是怀念。再加上江栾又对他极为崇敬,如今简直便被推至圣人地位,便连裴初也素以曾为叶无声麾下副将为豪。七妹若当真是叶无声之女,这一身份倒也绝不可浪费了。好在卫昭多半不预备与妹相认,这其中便大有周旋之地。”
江一望点头道:“此事终究还需七妹同意,待她明日醒了,咱们再仔细与她商量。阿颃仍在永安盯着,若有动静会传与我们知道,这头的事也需着人知会他一声。届时只要七妹同意,咱们便该向卫昭传消息了。”
众人皆点头同意,王宿虽总觉秋往事受了算计,但一时确也并无其他法子可想,也只得暗下决心,届时绝不让她受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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