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想不到此番竟如此顺利。”火火堡主厅中,王宿指手画脚、眉飞色舞,“孙乾果然是被五哥折腾怕了,全副精力皆放在西边,东边连个人影都没有,顺顺当当就叫我们挖了墙脚。”
“孙乾在老五手下也不知吃过几许苦头,早成惊弓之鸟,一见他来,哪里还有心思去管别人。”方定楚啜着手中清茶,闲闲道。
“孙乾素来只会蛮冲硬打,不过仗着释奴营勇悍才一路横冲直撞在高旭手下做到禁军副统领。”秋往事轻哼一声,撇撇嘴道,“即望山之变后,他似乎便再没打过什么像样的胜仗了?”
王落眼帘微垂,不欲多提即望山,扯开话题道,“如今便只看孙乾如何应对了。”
“这个四姐放心。”秋往事眉目略沉,笃定道,“孙乾其人自视甚高而又鼠目寸光,以往每有不顺,必是入释卢掳掠一番充实释奴营,这回也改不了的。释奴营是他一生得意,除此之外,他实也没什么别的招了。”
“咱们届时还可让桑殿下领人去扮一回英雄,搏些人望。”火火寿经过数日调养,身体略好,此时也披着厚重皮裘,捧着手炉倚坐在厅中。忽又似想起了什么,抬眼问道:“你们说的五将军李烬之,可便是传为叶无声弟子的那个么?”
“没错。”王宿点点头,面上带着得意,“叶无声二十余年前纵横天下,平内乱,御燎人,十年征战未尝败绩,刻名千秋壁上,时人谓之‘一叶落处,天下无声’。他一路辅佐先皇江洵登基,封一等碧落之爵,其后曾任太子傅,教导先太子江桓兵法武艺。我五哥当日曾是太子伴读,也称叶无声为师傅。此后如今的承宗帝江栾弑父杀弟,篡权夺位之时,五哥一家也受牵连,全家被斩。五哥当时正巧中了奇毒来寻我爹医治,不在京中,这才逃过一劫。叶无声与我王家也素有交情,他与我爹是多年好友,还娶了我爹师妹,五哥说起来也算我们半个师兄弟,因此家变之后,也便留在了王家。”
王落见他一副与有荣焉之态,不由嗤笑道:“五弟这‘叶门弟子’四字也终不过是个虚衔罢了。叶无声以谋反之名获罪被诛之时五弟不过五岁,跟着叶无声学艺也未足一年。以五弟如今一身功业,将来成就未必便在叶无声之下,却又何须借他人名头方显得自己身份。”
火火寿轻叹道:“叶无声一世英雄,想不到终究难逃兔死狗烹之局。他当日曾与我释卢联手共御燎人,至今在老一辈中仍极有威望,李将军届时如能打着叶氏名头引兵入释卢追击孙乾,想必于百姓们接纳容府之事大有助益,更可与‘西魔’二字彻底脱了干系。”
王落点头道:“此事可行。如今只等孙乾一动,咱们便可偷天换日,重掌主动了。”
“依将军之见,李烬之此举究竟何意?”当门关将军府内议事厅中,一名白面文士小心翼翼地开口。
孙乾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冰冷的眼神扫过厅内众人,蓦地一拍案道:“平日里吃喝嫖赌一个比一个能耐,真遇上事顶不了半分用!竟叫人无声无息摸了老巢,我养你们这群饭桶何用!”
一名副将暗瞟他一眼,低下头轻声道:“我们依将军命令严守西城,着实没想到东面会有人来。”
孙乾冷哼一声,脸色愈沉:“哦?你这是说我布置不当了?李烬之何等样人,若非我不曾留下空子与他,此时丢的怕就不止是粮仓了,还轮得到你们几个在这儿抱怨!”
众将皆喏喏低头,不敢吭声。孙乾两眼冒火,当日兴军攻景,他受李烬之挑拨率麾下精兵伙同释奴营叛杀了承天帝高旭,岂知一下山便遇上了容军伏兵。好容易拼杀得脱,赶回驻地时又发现老巢已被占去,只得一路奔走,纠集高旭余部,却被容军跟在后头穷追猛打,毫无喘息之机。直至退入明庶洲,又在琅江边上大败一场,至此再无翻身之力,只得带着几个残兵投奔裴初,现今只在这边关之地做个小小关城守将。哪知容军竟仍不相饶,日前杀了他独子孙复,眼下又来寻他晦气。孙乾越想越觉胸臆欲裂,直想砍他几人泄泄火,也只得暗暗深吸几口气,勉力压下怒意,沉声道:“城墙又是怎么回事,竟只是层空壳?!这回还只是让人挖了个洞,下回真打起来,岂不是一撞既塌?!”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皆是闷不吭声,最后仍是方才那名副将硬着头皮道:“这我们也不知,这城墙似是当年曾塌过一回,多半是那时便不曾修缮妥当。”
“哼!”孙乾又是重重一拍桌,“连你们也不知道,却怎会让释卢那头知道了去?这里头定有蹊跷。这十日内负责东面城守的都有谁?全给我抓起来好好拷问,一日无人交待便杀一人!若杀光了还无人承认,便再审二十日内守过东城之人,定要将内奸揪了出来!”
身旁那名白面文士掀了掀唇,似要说什么,望见孙乾满脸戾气,终还是吞了回去,只怯怯道:“如今城中粮草只够不足十日之用了,该如何应对,还请将军定夺。”
孙乾眼中阴晴不定,一挥手道:“此事绝不能传出去,顾雁迟欲弹劾我已非一日两日,总算我自来谨慎,从未让他抓着把柄。如今这事要是到了他耳朵里,我哪里还能幸免。粮草的事,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那名副将闻言一愕,猛一抬头,与孙乾目光一触忙又急急低下,皱眉道:“若不欲外传则势必也不能像周围城镇征粮,咱们几万人的粮一时之间又能向哪里去弄,难不成出去抢么?”
孙乾语声冰冷,一字字道:“有何不可?”
众将一怔,面面相觑,只听孙乾又道:“眼下方入冬,释卢那里定是家家户户都备足了粮草,咱们去抢上一批,便足以应付了。”
那文士闻言便觉不妥,急急劝道:“皇上如今与释卢结盟,如此恐怕不妥。”
孙乾啐一口道:“皇上也不知如何想的,与释卢贱民结的哪门子盟!你放心,我早有计较,咱们不必明着来,只扮作流兵强匪便是。”
那副将问道:“若李烬之趁机来攻又当如何?”
孙乾瞟他一眼,不屑道:“入释卢抢粮一事连你们也未料到,李烬之又如何知晓。他如今料定咱们缺粮,定是等咱们山穷水尽之后方肯攻城,又哪里会贸然出手。咱们抢些粮草至迟一日便回,待李烬之得了消息赶来,早已不及了。”
那文士满面忧急,还欲再劝,孙乾目光一寒,起身道:“就这般定了,都下去准备准备,三日后入释卢。有走漏消息者,杀无赦!”
当晚,火火堡主厅中众人齐聚,商讨当日布置。火火沐站在中央,一一安排道:“达水泰你届时便率两千人从正面截他,远远地拿箭射便成,不必靠近。我带一千人从后面断他退路。桑殿下带一千人负责救护牧民,尽量别叫孙乾伤了。达水凡便率一千人去须弥山上伏着,待李将军开始攻城便从南面配合。”语毕转头看向火火寿问道,“这样可妥当?”
火火寿点头一笑,转向王落问道:“王妃可还有意见?”
王落轻笑道:“如此很好,孙乾本就做贼心虚,一见有人候着,必然大乱,这一仗不难打。只是各位可悠着些,届时也要留几个人让我五弟来逞逞威风。”
王宿两眼放光地望着王落道:“姐姐,咱们便不去凑凑热闹?”
王落失笑道:“放心吧,你便是想偷懒也不成。届时你随达水总管同去,罗翔你跟着沐姑娘,定楚便跟着桑殿下护他周全。至于往事,”她微微一顿道,“你便随达水凡公子去当门关吧。”
秋往事一愕,问道:“为何?南面又不必真的攻城,不过远远的射射箭牵制些兵力。我箭法不怎的好,自在法又及不了那么远,跟去做什么?”
王落眼帘微垂,一笑道:“你毕竟初学骑马,也不曾试过马战,届时恐有不便。你又在当门关待过,熟悉城内情况,待攻下了城,一应善后事宜也可帮手。”
秋往事虽自认马术已是不错,但想想终究不及王宿等人精湛,听她如此说,虽略有不甘,也仍只得应下了。
王宿在边上略一皱眉,几乎便要开口,却被王落暗暗一眼扫了回去,只得闷闷作罢。
众人又商议几句,此后各自回房休息,第二日起便分头加紧准备。
三日之后,天清气朗。芥湖以北的康塔草原上仍如往日一般牛羊点点,马嘶阵阵,时而可听得年轻牧民引吭而歌,抑扬起落,越发让人觉得天宽地广,再无一事可萦怀。
忽地,这无边天地之中似是隐隐起了异兆,牛马牲畜率先起了反应,不住甩头摆尾,打着响鼻,似有焦躁之象。牧民们登时起了警觉,勒马停步,聚精会神地辨认着这焦躁的根源。不久,果觉自西方吹来的风中隐隐似夹杂了异味,并非暴风雨前的燥中带湿,也非狼群袭来的浓浓腥膻,而是带着丝丝的土腥与铁腥,带着压抑的躁动与不安,带着若有若无的微微颤动,缓缓地溢入空中,逐渐胀满、胀满……蓦地一声尖锐得变了调的惊呼,闪电般“唰”地划破了空中不可见的薄膜,积蓄的焦灼与恐惧伴着天际愈见清晰的滚雷般闷响,铺天盖地地直压过来。牧民中登时一片混乱,人人嘶声而呼,嘈嘈之中仅隐约可辨一个被不断重复的词——骑兵、骑兵!
男人们当机立断,扯过仍欲赶回牛羊的妇女孩童,打马直向东北面逃去。几名青壮男子留在最后,将牛羊赶拢,聚作一片,希望能将来势汹汹的骑兵暂且堵上一堵。
骑兵转眼便至,皆着普通劲装短打,不知是何方人马,到得牧群之前,留下百来骑应付,余者绕个弯,仍向东北面的大片毡帐奔去。
众牧民皆是久经战乱之人,虽有惊惶之意,却并无失措之象,逃回毡帐后远远见着西面尘烟滚滚,知难善了,忙令老弱妇孺套上马车,尽量拉上些备冬粮草向东逃去;男子则佩刀弯弓,迎向西面骑兵。人群之中虽是一片饮泣之声,却也并无一人闲着,皆各司其职,纷乱之中转眼便准备停当,撤离者与迎战者各向东西两方而去。
数百精悍牧民个个眼泛血丝,脸部紧绷得变了形。领头一名正是当日芥湖之畔被火火沐抽过两鞭的大汉则莫,他眼见前方数千骑人马黑沉沉压来,挥手令众人缓下马速,弯弓射出第一轮箭雨。敌方前排人马登时倒下一片,人马倾轧之间惹得后排也是一阵纷乱。则莫并不令人趁机冲杀,反率众向东南面退去,一面不住回身射箭。风人本不似释卢人般擅骑射,虽也频频以箭雨还击,射程却是不及,铺天盖地的箭矢在众牧民身后钉了一地,能有所中的却寥寥无几。孙乾军被惹得火起,一时顾不得此行目的,只欲先灭了眼前这不知死活的小撮人马再说。
则莫率众与孙乾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将他们引离东撤的众人,忽听得身边几声惊呼,几名同伴纷纷坠马。则莫一惊,尚未来得及确认发生何事,只觉左肩一痛,已被一枝箭矢刺穿。则莫浑身一颤,几乎跌下马去,忙勉力稳住,反手一刀欲砍断箭杆。岂知一刀劈下,“铮”地一响,那箭杆竟是不断,反扯得伤口一阵剧痛。则莫
心中一凛,背上额前皆渗出冷汗,侧头一看肩上箭矢,只见果是通体漆黑,一时面色大变,颤声惊呼道:“黑羽铁箭!是孙乾!孙乾又来了!”
“孙乾”二字在释卢百姓心中直似噩梦一般,塔泽尔山以西,几乎人人都与他有一段血仇,此时听得他又卷土重来,众牧民一时心性俱失,哪里还顾得什么战术,皆厉呼一声:“与他拼了!”便如被激得失了理性的牛群般掉头直冲上去,大有卵可碎石之势。
孙乾见他们舍长取短,自寻死路,当下冷冷一笑,命副将率两千人马向东追击携粮草撤离的老弱,自己则率剩余的三千人向眼前数百骑迎去。两方距离一近,众牧民便失了优势,在漫天箭雨之中转眼便倒了一半,余下一半却恍若未觉,心中眼中,刀锋所映,只有一个孙乾。
孙乾见他们来势凶猛,当下缓下马速,令两侧人马超上前去左右夹击,眼见得一众牧民便要陷入包围,忽听得东南方蹄声阵阵,喊杀之声大作,竟又有一队人马袭来。此队人马足有数千之众,旗帜鲜明,军容严整,显是训练有素。孙乾心中猛地一惊,脑中登时闪过“李烬之”三字,只道又中他诡计,不及细细辨认旗帜,便急令右翼人马上前迎敌,其余人等转由北面绕回,疾向当门关撤去。
那剩下的百余牧民见了火火氏旗帜,想起当日联手抗敌的情形,当下亢奋不已,大起敌忾之心,哪里还记得什么内邪之说,俱是嘶声欢呼,挥刀冲上与孙乾军缠作一团。孙乾无心恋战,且打且退,一时数千之众倒似被那百余人追着跑一般。奔得约十里许,忽见前头尘烟滚滚,又有千余人马迎面杀到。孙乾大惊失色,回头看时,只见南方大队人马紧随在后,自己留下拦截的五百余骑早不知是死是逃,全没了踪影。前后两队人马渐渐逼近,轮番连射,将孙乾向西南方向逼去。孙乾无力回手,又忧心当门关安危,只得见路就逃,一心想甩脱追兵,赶回当门关。所幸敌方追逼倒也不甚紧,只远远跟着射箭,己方人马虽多有折损,总算还不曾绝了逃脱的指望。一时三队人马你追我逃,渐渐去远。
却说那被遣去向东追击的二千余骑追出二十余里已望见前方大队车马,立时兴奋起来,打着呼哨冲上前去,弯弓便射。前方车队顿时人仰马翻,一片混乱,惊呼哭喊之声四起。众骑兵起了野性,分出一队绕向前方拦截,两下一夹,将这千余牧民堵在中间。这些牧民尽是老弱妇孺,全无抵挡之力,四散逃窜之下被众骑兵追来赶去,随手砍杀。
普日桑率众赶来之时,入眼便是这番景象:车马尸骸倒散一地,触目尽是片片猩红,妇孺老者或跌坐痛哭,或竭力奔逃,或拼力抵抗,数千骑兵挥着长刀呼哨嬉笑,满面兴奋,围着众牧民肆意追踏劈砍,如猫戏鼠一般。眼见得一名骑士抢过一个犹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当着其母之面狠狠掼下,普日桑只觉脑中“嗡”一声响,狂喊一声便狠狠打马直冲上去。方定楚吓了一跳,忙令众人跟上,自己也急急追去。
普日桑平日看似温懦,哪知马术竟是极好,方定楚竭力狂追却几乎跟他不上。那一众骑兵正自杀得兴起,忽见身后大队人马汹汹杀来,慌乱之下忙回身整队,迎上前去。
普日桑一马当先,接连砍倒数人,其余火火堡兵士见孙乾军如此暴虐,也俱是热血冲顶,悍勇难当,孙乾军人数虽众,却一触之下,便已不敌,仓促之间勉强结成的阵型不片刻便被冲散。
方定楚见普日桑势若疯虎,毫无章法,只往人多的地方冲,只得紧紧跟上,一面替他当下四面攻击,一面拉住他马缰,急叱道:“桑殿下,此处不必纠缠,救人要紧。”
普日桑头也不回,随手一鞭抽在方定楚手上,却又哪里伤得了她分毫,鞭子反倒被直弹回来,火辣辣地掠过他脸颊。普日桑回头怒瞪着方定楚,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嘶声道:“你还说什么救人,这些人本不就是你们招来的!”
方定楚以碧落丝制着他行动,拉着他的马向陷于乱阵之中的牧民奔去,一面冷冷道:“当日我们定计之时,桑殿下可有反对?”
普日桑一时无言以对,只恨恨“哼”了一声道:“我如何知道会这样!”
“你不知道?”方定楚语中仍是不带一丝温度,“此仗本是为你而打,若非你投靠了火火氏,普日桑犯不着与他们翻脸,用不着与裴初结盟,咱们也便不必千里而来。一切本因你而起,你知与不知,这些人也是因你而死,不是因火火氏,不是因普日泽,不是因我容府,只是因你普日桑。”
普日桑浑身一颤,死命挣扎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本不想做王,是你们逼我的,全是你们……”
“谁让你偏偏生在王家。”方定楚劈口打断,“普日泽夺位之时你既活了下来,便注定千万人将为你流血,因你殒命,这是你生而为王,注定承担的代价。”
普日桑哑声道:“生而为王,非我所愿。”
“生于乱世,谁亦不愿,可那又如何?既已来此世间,总也只得一步步走下去。”方定楚语气略缓,“世间万物,欲有所得,必有所舍,天下本无让所有人皆平安喜乐的法子,有人要活下去,便有人要为此牺牲,这便是天道。”
普日桑低头嗫嚅道:“天道非人道。”
方定楚点头道:“天道非人道,天道却合王道。你如今再说什么不要做王,不过痴人说梦,只有想想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将一切平息。你若始终不敢正视这为你而流的鲜血,那它终只会越流越多而已。”说着抬手四面一点,“便如现在,因你指挥不利,咱们已多死了许多人了。”
普日桑一震,抬起头来,果见孙乾军专往牧民群中冲去,陷于乱军中的牧民不时为马蹄所踏,哀号遍野。火火堡兵士怒不可遏,却又不欲伤及无辜,处处为四散逃窜的牧民所制,只得眼看着孙乾军重整阵形,先前的优势已丧失殆尽。普日桑心头一颤,紧咬着唇,面上阵青阵赤,几欲哭出声来,良久方狠狠一甩鞭,招呼众人自两侧包抄,先将牧民与孙乾军截开,又留下三百人护着牧民南退,其余则且战且走,引着重结阵势,士气正高的孙乾军向西南而去。
秋往事与达水凡所率的一千人两日之前便伏在当门关南侧须弥山中,在树丛中藏了两日,终于等到孙乾风风火火地率众出城。众人一阵雀跃,又等得半晌,远远听得西面传来金鼓呐喊之声,南面城墙上的巡逻军士也是一阵骚动,知道李烬之已开始攻城。达水凡当即一挥手,率众冲出树林,大声呐喊着逼近城下。望楼上的敌兵见这侧又有人攻到,忙鸣锣将欲驰援西面的人马招来一部,层层叠叠地守在城头。达水凡近得城下约四十丈处,命众人分作三批,一批执尖底长盾在前护卫,另两批轮番上前向城头射箭。城头守军乱过一阵,便在几名将领招呼下整好阵势,连连回射。达水凡等本不欲强攻,一见对方迫得紧便向后退回,待对方攻势略缓又压上前去。城头守军不胜其扰,见那一小撮人马忽进忽退,欲一气灭了他们又够之不着,欲置之不理又怕他们趁隙攻城,急急调来的滚木落石一类也全无用武之地。眼见得西面战事甚紧,却偏被这区区千来人吊在这里进退不得,皆不由破口大骂,一时却也莫可奈何。
秋往事在释奴营中原是刀里来箭里去惯了的,几曾摊上过这等稳稳待在后方寻隙射上两箭的好事,一时之间倒大不适应,浑身别扭,进进退退的只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连射了几箭又皆不曾射着半个人,心烦意躁之下索性一把甩了弓箭,对达水凡说了声:“我上去瞧瞧,你们别动。”便弯腰冲出阵去。达水凡吓了一跳,阻拦不及,只得命众人加紧射箭掩护。
秋往事冲出几步,眼见得箭矢扑面而来,这才寻回些感觉,一时倍感踏实,嘴角抑制不住地直欲上扬,只觉这才是自己可将一切切切实实握于指掌之间的天地。城上守军见她孤身冲来,一时不明白她意欲何为,一面仍连连箭射城下纠缠不休的敌军,一面留心观望。却见秋往事在箭雨之中左躲右闪,每于最惊险之处方堪堪避开,脸上满是压不住的兴奋之意,便似极享受这惊险刺激的游戏一般。众守军一见之下顿觉倍受侮辱,连声怒骂着皆将箭头对准了秋往事。
秋往事一阵疾冲之下已近得城下二十丈内,入了自在法威力所及,哪里还与他们客气,当下九枚凤翎齐出,转眼间便夺数十人性命。众守军一惊之下,只道是敌军新一轮攻势又到,当下又舍了秋往事继续以箭雨压制达水凡众人。秋往事趁着城上守军无暇他顾,一面继续以凤翎神出鬼没地在密密军阵中随意戮杀,一面直冲至城下。
秋往事抬头一看,见此处城墙因山势而起,高低不匀,最低处不过两人多高,便徒手亦非无法攀爬,当下便想索性攻上城去。她此时已在城墙之下,箭矢不及,城上守军便有人推下滚木落石来。这滚木落石于敌军蚁附强攻之时确是颇有威力,此时对着秋往事一人却正如抡着巨锤扑流萤,如何沾得到半分。众守军费得许多力气,不曾砸着半个人,只落了大堆圆木巨石在城下。
秋往事冲达水凡挥一挥手,示意他射箭掩护,自己则趁隙拖过一根圆木,将一头抵住一块位置适中的巨石,又撑起另一头斜拄在城墙上。守军见状知她欲借着这斜桥攀上城来,大惊之下忙拥过来,欲以木石将这斜桥砸毁。秋往事如何容得他们靠近,九枚凤翎在城头织成一片银网,将欲冲上前的守军生生挡在一丈之外。秋往事贴着城墙,双手环着圆木一撑,翻身立上圆木,随即轻轻一跃,双手便已扒着了城头,再一撑一翻,人已立在了城墙之上。
达水凡等见她竟真上了城墙,不由大受鼓舞,又怕误伤了她,已不好再射箭,索性弃了弓箭盾牌拔刀直冲上来。秋往事见状收回凤翎,只以长刀护身,浑身枢力散入城上成堆的箭矢内。守军没了那无隙不入的凤翎的威胁,方觉压力一松,却见地上堆着的箭矢蓦地“呼啦啦”飞了起来,跟着便“哗”地往城下坠去。一众弓箭手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上阻击城下的达水凡等人,纷纷欲去抢救仍在前赴后继一堆一堆自己往城下跳的箭矢。
达水凡众人一路无阻,转眼已至城下,也学秋往事般以圆木架起斜桥攀城。此时却没有这般容易,城上木石纷落,欲架起桥来已是不易,更遑论攀上墙去。秋往事一气扔了数千支箭矢,消耗极大,无力再施自在法替众人清路,只仗着长刀勉力自守而已。城上守军失了牵制,全力应付城下众人。达水凡等强攻不成,一时倒颇有折损。
正在进退两难之境,忽听得西面呐喊声陡炽,远远见得白底黑字的大旗扬上城头,孙乾军潮水般溃退而来,嘶声呼着:“城破了!城破了!”
南城的守军士气顿溃,情知坚守已无意义,几个将领虽犹在竭力招呼众人抵挡,却哪里制得住局面。众军士被西边溃退过来的残兵一冲,早便乱了阵脚,恐慌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不一刻便席卷城头。大批士兵尚未弄清发生何事,只见得身边众人皆是满脸惊惶地四处逃散,一时也只觉心里发虚,顾不得摸清情况便先没头没脑地随着大流奔逃起来。
秋往事喘过一口气,见周围数不清的敌军擦身而过,却无人有心思顾她,于是索性也收了长刀,摇手示意城下的达水凡等不必上来,自己则大摇大摆地挤过人流,走到城堞边探头向城内望去,正见李字帅旗之下一名白甲黑骑将领率众奔近,远远地也向城墙上扫来一眼。隔着漫天的烟尘、遍地的血腥与满城的纷乱,秋往事看不清那张脸,却偏偏清清楚楚地触到了那目光,心中忽似略有所悟,没来由地展颜一笑,冲那将领微一点头。那将领却竟似瞧见了,也遥遥一点头,便率众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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