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倒是从容起身,理了理衣服,倾身行礼:“定虚大师。”
“嗯。”
定虚大师这才进来,秦念像是早恋被抓包的小学生低着头也跟着微微行礼,却不好意思说话。
看了眼炉火上的芋头,定虚大师才看向沈时:“难得见你今日来凑热闹。”
“许久不来。”
定虚大师失笑:“我看你是惦记我的芋头。”
沈时不置可否,笑着握紧秦念的手。
看见他的小动作,定虚大师了然,看向秦念,倒是个静如莲心的姑娘,只是不知道能否受的住和沈时这样的人在一起。
听见定虚大师说到芋头,秦念实在羞愧,自己吃了那么多,可怎么还?
她稳住情绪带着歉意怯怯开口:“是…是我吃的,今天上午考试了,一直没有吃饭,是我多吃了两个,大师莫、莫要怪罪……”
她一说话倒把沈时逗得想笑,怎么怕成这样?还替他辩白起来了,且不说他与定虚大师早已相熟,即便普通香客吃了,他也不会怪罪,难道还怕他被罚抄经书不成?
定虚大师笑笑:“姑娘不必害怕,我这里他常来,从不讲规矩,他小时候挨不住饿,就来偷吃烤芋头。后来不怎么来了,只偶尔斋戒日的时候过来,我便烤好了随他来吃。”
秦念这才敢抬头,嗔怪地看了沈时一眼,原是这样,害她提心吊胆这么久。
沈时看着她笑笑,对定虚大师道:“您没有在殿前讲经?”
定虚大师摇摇头:“老了,讲了一上午,气量不太够,便让了空过去了。”
“老师身体无碍,您也要多注意。”
定虚大师笑笑,摆摆手,看了秦念一眼,又问沈时:“今日来看风景?”
沈时低头看了看有些拘谨的秦念,意有所指道:“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定虚大师了然:“你倒坦诚。”
沈时笑笑:“佛前不敢有诳语,大师的话,我一直记得。”
“哈哈,”定虚大师爽朗一笑,“你呀,我看你也就懂了一半。”
秦念见他们二人总是不将话挑明,以为自己在这里不太方便,便借口去卫生间躲开了。
走了以后定虚大师才开口:“这些年,总算又见你胡闹一回。”
沈时被戳穿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掩不住眼底的笑:“您都看见了?”
“岂止我看见了,满殿神佛菩萨可都看见了,连那不懂事的小沙弥也凑一起嘀咕着怎么还俗。”
沈时这回当真有些抱歉,却老老实实承认:“情之所至,难以抗拒。”
“看来当年不让你出家是对的。”
沈时笑着耸耸肩:“怕是要气坏佛祖了。”
定虚大师笑着摇摇头:“罢了,我倒是盼着这一天,省得你活得不像个人。”他走至蒲团蹒跚着坐下,深深地叹一口气,问道:“何时带去给你老师瞧一瞧?”
沈时也跟着坐下:“这次实验结束。”
“不怕拖得太久?”
“总归她还要念书,也不愿让她担心。”
“可有危险?”
沈时轻轻叹气,略感无奈:“尚能应对,也不敢让她有危险。”
“看起来,她还不知道你的难处。”
“不知,也不忍心让她知道。”
“所以你这是把她带来给佛祖认识,给她寻求庇护来了?”
沈时那点不成熟的心思被戳穿,笑道:“让您见笑了。”
“自打认识她,你一个从不信神佛的人来了这里多少趟,看来是动了真心。”
沈时垂眸,想起秦念,眼底那点光亮让人看得真切:“遇见她以后,许多情绪以前都没有过,原本不信的,现在也信了,总是舍不得她跟着我吃苦,却又……实在放不下。”
“你试着放下过?”
“嗯。”沈时想起第一次见面以后,两人半年再没有联系,他以为两人到那时就为止了,没想到会有后来,“是我自己忍不住。”
定虚大师无奈笑笑:“情爱多歧路,放不下也未必是件坏事,你只别学你老师便好。”
沈时默然半晌,轻声道:“大师,如今也还是放不下?”
“若当真放下,我又何须四大皆空?”
两人各自沉默,徒生些许凄凉的寂寥。沈时那时还是不懂,严赫洲当年为何一定要将两人逼上绝路。
只是严赫洲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狠决到会来半山寺度过余生。
“时候不早了,你去吧,我累了。”
沈时起身,又嘱咐他多注意身体才离开。
秦念借着去卫生间的幌子自己出来闲逛,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沈时四处寻她,心下怅然起来,每每看见定虚大师想起往事的颓然老态,再想想老师对此事再不肯提及的坚决,他就总是更加心疼起自己的小丫头来。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便更不能让她受到分毫的伤害,她只做自己的事情就好,安心的读书,安心的工作,安心的生活,他会排除万难奔向她,将所有荆棘都挡在她的世界之外。
心里想着她,沈时的脚步越发地快了起来,连大衣摆都被风吹动,寺里到处不见她的踪影,连殿前讲经她也没去,一时没有看见她,心里又急又慌。
刚要从后殿西侧的房角处离开,便看见个人躲在根柱子后面在看什么,背影看上去还有些鬼鬼祟祟,不是他的小丫头还是谁?要不是她今日穿得多,还当真发现不了。
沈时悄声走过去,轻咳了一声,把秦念吓了一跳,惊呼着转身,看见沈时过来立马心慌脸红,说话结巴:“主、主人……”
沈时没说话,顺着她刚刚的方向看过去,原是位师傅在回廊处训斥一个小沙弥,小沙弥伸出一双手时不时地挨上几下戒尺,肩头偶尔抖动两下,也不敢去擦眼泪。
沈时再回头看秦念,她早羞红了脸不敢看他,察觉到他的目光,她盯着地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看您和大师有话要说,不…不好打扰,就…就……出来逛逛……也……也不是故意要…要看的,就是……恰好碰上……”
一句话越说声音越小,沈时微微笑着也不戳穿她,反倒是朝她伸了手:“只吃那一点烤芋头是不是不太够?我们去老方那里再吃点?”
秦念小心地抬了眼皮瞧他,那人端正地站着,眼神倒是柔和宽容,不像要怪她的样子,才大着胆子去牵他的手:“好呀。”
沈时憋着笑,牵着她回车里,走到寺庙门口,秦念突然顿住:“主人。”оцsцɡé.о()
“嗯?”
“我们就这样走掉会不会不太好?”
“怎么了?”
“我们在……在佛祖面前那……那样……”秦念说着又脸红起来。
沈时明知故问:“哪样?”
秦念瞪着他,半晌憋出一句话:“卿卿我我,大逆不道!”
沈时让她逗笑:“那你再去拜一拜,好让佛祖看清楚到底是哪个小丫头敢在他面前胡闹的,回头罚你板子的时候别找错了人。”
秦念让他气得跺脚,本来是一本正经地要问他,结果这人到现在还没有个正形,气得赶紧钻进了车里,系了安全带也还皱眉嘟嘴地不理人。
沈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想逗得她满脸通红,看她气呼呼的样子又格外想捏脸,像是把小奶猫惹得炸了毛,再一点点安抚下来,摸她的小尖牙她也啃不伤人。
带人去老方那里,老方得知他带人姑娘去了寺庙,实在有些恨铁不成钢:“人家谈个恋爱是哪里好玩去哪里,你倒好,你这是想带着姑娘出家四大皆空?”
沈时无奈:“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老方看看窗前静坐着的姑娘,白了沈时一眼:“好嘛,你俩倒是般配,可惜了这么好的姑娘,倒让你这种木头桩子骗到了手。”
沈时不跟他计较,眼神里倒颇为得意,回去坐好等他上菜。
秦念自己呆着的时候总是想起刚刚在寺庙里看见小沙弥挨手板的场面,本不想偷看的,只是看到了以后怎么都挪不开步子。
那种偷看别人受罚的激动、羞耻和蠢蠢欲动一时都涌上来,又忍不住地把自己代入到训诫的场景里。那种犯了错误被发现以后无处可逃的羞愧和恐慌,被训诫者一条一条分析道理讲着规矩的耻感,知道错已无法更改挽回的后悔,对必将通过惩罚来引以为戒的害怕,和急于接受惩罚以获得被原谅的资格的心甘情愿。
不管是在对她自己的惩罚训诫面前,还是看到别人被训斥责罚,秦念心里总是会阵阵激荡,那种被人看穿、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错误的感受,让她感觉到自己处在一种危险的不受保护的境地,可是这种处于被动的、依赖的、服从的地位又带给她强烈的安全感,强烈的肉体疼痛让她痛苦,也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原谅和被救赎。
她一直很羡慕那种犯错之后不必回避,不必压抑,更不必因为犯过一个错,就认为自己低人一等的感觉,可她好像天生没有这种能力,她无法给自己真正的宽容,却又不知道该与谁求救。
她非常不喜欢那种自己跟自己承认错误,再自己消化错误的感受,她最不喜欢的一句话就是别人跟她说“你自己知道错了就好”,她对这句话几乎有种厌恶感,比起犯错以后受到羞耻的惩罚,她更讨厌这句看似无关痛痒又宽容一切的话。
这种话对她来说根本不是原谅,反而是要将一个错彻底的压进她的生命里,她从此要与这个错误共生,别人只要一提起她,就会同时想起她曾犯的错,好像因为一个小错,就要上纲上线地认为她人品存在不可弥补的缺陷,一辈子都不值得被原谅。
打手板也好,打屁股也好,虽是令人羞耻的惩罚,可是她更向往惩罚过后错误被原谅,还能从头来过的那种解脱。一个错,到惩罚结束时,也将彻底从她的生命里消失,她不必再战战兢兢地背负那些虚假的宽容里满是鄙夷指责的眼神。
她自己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做一件事都会下意识问自己一句对错,明明有些事情是无关对错的,可她却因此不能坦然地做自己,也总是有种焦虑的负罪感。慢慢的,她渴望有个人能告诉她对错,或者只是在她觉得自己错的时候施与一点惩罚,让她能减轻一点负罪感。
甚至有时会自欺欺人地认为,被惩罚代表着自己可以被原谅,而被原谅的背后,是她值得被罚也值得被相信的一种庆幸。
所以,沈时规范她用眼习惯这种小事的时候,她虽然很委屈,但也的的确确感受到被关注和被重视的幸福。
大约也是那个时候,她对沈时的依赖,已经不再是一点点男女之情的喜欢。她在被他包容管教的接纳里,慢慢铺展自己所有的心迹,他对她的每一个小错都严肃而郑重,更不会耻笑她因疼痛染湿内裤,即使情欲没顶,他也依然谨慎地克制着自己。
她没办法不去喜欢他,只是仍然不太敢把喜欢说出口,这样欢喜的事,总要找个更加郑重的时间,好好跟他讲。
“秦念?”
沈时突然叫她。
“嗯?”
“在想什么?”
秦念回过神来,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抿抿嘴没说话。
沈时眯眼笑道:“在想那个小和尚?”
秦念被戳穿有点紧张,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结结巴巴地回他:“没、没有……”
沈时了然地一挑眉毛:“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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