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_70(1 / 1)

第五十八章

陶修平匆匆赶到医大二院的时候,走廊里空荡寂静,已经没什么人。

门口几个热心的邻居在跟警察叙述事情经过,蒋何生靠在墙边,正在跟医生说着什么。

走廊的尽头,手术室门口,少年坐在冰凉的长椅上,手肘撑着膝盖,低垂着头,像是听不见这周围的任何声音。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医院里苍茫的冷白色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落寞细长。

这是陶修平第一次见到江起淮。

在此之前,他对他的了解仅限于照片资料,学校的荣誉墙,以及陶枝的叙述中。

少年面容苍白冷峻,脊背低弓,漆黑的额发遮住眉眼,扫荡出暗沉沉的影。

是个挺拔而端正的少年。

陶修平远远地看着他,来的路上满腔的愤怒和焦急着想给谁定罪的冲动被理智强行压下去几分,他忽然想起了陶枝那一天晚上说过的话。

江起淮确实没有做错过任何事情,命运原本就是这样,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他在承受着一切的同时,也在努力地想要摆脱一切。

他比任何人都更辛苦,陶枝说的很对,他的自私对于江起淮来说,是很残酷的一件事。

但人本来就是自私的。

蒋何生第一个看见陶修平,他转过头来,喊了一声“陶叔叔”。

陶修平回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枝枝怎么样了。”

“大多数都是皮外伤,后耳有一块伤口稍微有些深,可能需要缝几针,”蒋何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保守地说,“您别着急,我妈在里面,她叫您放心,枝枝不会有事的。”

陶修平缓缓地点点头,刚要说话,走廊的另一边,季繁像是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

他擦着陶修平的肩膀冲过去,猛撞了一下,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直直地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人。

江起淮无意识抬起头来,浅褐色的眼底沉着,空茫茫的看着他,什么情绪都没有。

季繁冲到他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朝着他的脸猛地抡了一拳。

沉闷地一声响,江起淮头偏了偏,连带着半个身体都跟着往旁边斜,他撞着长椅发出“刺啦”的一声刺耳声响,然后跌坐在地上。

季繁居高临下看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打不过江起淮。

从他们在附中第一次遇见开始他就知道了,他找过三两次茬,从来没如此顺畅地对他挥出过一拳。可是当这一下真的砸在他脸上了,他却没感受到半分原本想象中的那种痛快。

季繁蹲在他面前,牙槽咬得死死的看着他:“我知道你惨,你也是受害者,”他低声说,“但枝枝做错了什么?”

江起淮一动不动垂着头,半晌,他缓慢地抬手,拇指抹了一下破裂渗血的唇角,声音低哑:“对不起。”

季繁眼睛红了。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我从来没阻止过你们,她跑出去找你,我还会帮她在老爸那儿打掩护。”

少年抓着头发,头忽然深深埋在膝盖上:“我以为你可以,我以为如果是你,无论是再操蛋的情况你都会照顾好她,我那么相信你,我把我们全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交给你了……”

江起淮喉结动了动:“对不起。”

他知道这事儿不能怪江起淮。

但心里就是有一个火,烧得噼里啪啦响愈演愈烈,让他找不到出口可以发泄。

明明是他没有看好她,明明老陶都说了让他这段时间稍微看着她点儿。

“操,”季繁低声骂了句脏话,他深吸口气,用力地搓了把脸,抬起头来,“爷爷怎么样?”

江起淮抬起头来:“没事。”

老人家身子骨一直硬朗,只是上了年纪的人,骨头脆,往雪地里那么一跌还是小臂骨折了。

江起淮进病房的时候,江清和刚醒过来,旁边的护士正在给他盖被子,一边温声说他:“您这手都这样了,还可哪儿跑什么呀,就老实躺会儿歇着吧,等下您孙子来了找不见人不是让他干着急吗?”

江清和笑了笑:“我想去看看跟我一起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

“没事儿,人活蹦乱跳的,精神着呢,”护士安慰他,说着转过头去,看见江起淮,“喏,您孙子来了。”

江清和转头看过去。

老人满头花白的头发有些乱,平时看上去精气神十足的小老头一瞬间就仿佛老了几岁,他嘴唇动了动,喊他:“阿淮……”

江起淮快步走过去,站在床边,低身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陶丫头怎么样了?”江爷爷问。

江起淮掖着被角的手指顿了顿:“睡着了,她没事。”

江爷爷好像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垮下来,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行……”

“我看见她了,她看着我,我想让她快走,别管我了,”老人声音颤抖着说,“但我说不出话来,我没说出来。”

江起淮手指捏着被单,一点一点收紧。

江清和红着眼,掉了眼泪:“我老命一条了,没什么可惜的,她还那么年轻,万一出了什么事儿可怎么好,爷爷……爷爷没能好好护着我们家阿淮重要的人。”

江起淮闭上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陶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只隐隐约约感觉得到一点点尖锐的刺痛,手臂延展到指尖都有些发麻,不听使唤。

病房里一片寂静,灯关着,只走廊里的光悠悠地透过四方的玻璃洒进来。

她躺在床上,安静了片刻,缓慢地整理了一下脑子里混乱的信息。

在意识和视线彻底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陶枝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砸在脸上。

温热,滚烫。

他哭了。

她怔怔地,空茫茫地看着天花板,片刻,她挣扎着坐起身来,吃力地转过头。

陶修平坐在床边看着她,他握着她的手,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疲惫和沙哑:“睡醒了?”

陶枝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爸爸……”

季繁窝在床尾的小沙发上惊醒,他瞬间蹦起来,两步走过来:“醒了?还有哪里痛吗?头晕不晕,渴不渴,肚子饿吗?”

陶枝:“……”

季繁伸出了一根手指悬在她面前,紧张地看着她:“这是几?”

陶枝翻了个白眼,哑着嗓子:“我又不是傻子,神经病。”

季繁长长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吓死老子了。”

陶修平倒了杯温水递过来。

陶枝接过来,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喝掉了一整杯水。

干痛得仿佛要冒火的嗓子舒服起来,她拿着杯子,看着陶修平,刚要说话。

“那个爷爷已经没事了,”陶修平知道她想问什么,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头发,放轻了声音,“枝枝好好保护了他,枝枝很勇敢。”

陶枝眨了眨眼,忽然非常迟钝地,觉得有些委屈,以及害怕。

十六岁的小姑娘,就算平时再怎么调皮,也是怕的。

在冲上去的那一瞬间,陶枝怕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以为自己很会打架,她不怕痛,从小到大她不知道跟人打了多少次架,但是只有这次不一样。

那种成年人的力量和压迫感她根本没办法抗衡。

陶枝强忍着想要哭的冲动,朝陶修平伸出了手。

陶修平抱住了她。

她埋在他怀里,靠着他温暖宽厚的胸膛,她几乎很少感受过来自父亲的拥抱,小的时候还会撒着娇往爸爸怀里钻,长大了以后就再没有过了。

陶修平摸着她的头发。

他的孩子小小的一团缩在他怀里,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久违的她小的时候一样。

粉雕玉琢漂漂亮亮的小小奶团子,看见他的时候会喊着爸爸跑过来,然后要他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交流就仅限于,她打来电话跟他讲最近发生的事情,跟他说她最近闯了什么祸,而他只是客观的评价这件事情她做得对不对。

那个时候,她应该是很难过的。

在长大的过程里,道理和对错她已经听过太多了,她只想听到一句可以撒娇的安慰而已。

“以前啊,我总觉得要利用每件事教会你做人的道理,要教你怎么处理问题,教你不可以冲动,教你长大。”

陶修平安抚地,动作轻缓地拍了拍她的背,他叹息了一声:“结果爸爸的枝枝怎么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已经可以保护别人了,像个小英雄。”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陶枝压抑了很久的疼痛,恐惧,以及很多很多年的孤独,在那一瞬间全数爆发了出来。

她手指紧紧地抓着陶修平的衣服,埋在他怀里放肆地大哭。

病房门外,少年搭着门把手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他低垂着唇边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去。

陶枝的伤养得很快。

麻药彻底过了劲儿,她才终于感觉到了疼,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她也没表现出来,不想再让大家担心更多。

季繁拉着她把所有的检查上上下下全部都做了一遍,确认了确实没别的事以后,才终于放下心来。

学校那边陶修平也已经给她请了假,周末休息那天大清早,厉双江付惜灵他们一帮人全都涌了进来。

厉双江还是咋咋呼呼地上蹿下跳,也不管什么老大和小弟之间的阶级差异了,一冲进病房直接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

“知道你打架厉害,你在实验所向披靡,但那能一样吗?那可是社会人!你报个警就完了你还冲上去干什么!就你能逞英雄!”

陶枝抬起手来,指尖轻轻地碰了碰耳后的地方,那里养了一周刚刚拆了线,已经没什么疼的感觉了。

“那哪儿能做到就那么报了警干看着,”她小声嘟哝,“我不是没事儿吗。”

厉双江气得脸红脖子粗:“你牛逼!你可真是宇宙无敌棒棒锤的牛逼!”

付惜灵叹了口气,默默地伸手掐了他胳膊一下,生怕他再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厉双江他们都不知道事情原委,还是刚刚季繁跟她简单说了两句,她才知道当时出事的是江起淮的爷爷。

几个人吵吵嚷嚷地闹腾了一会儿,又怕打扰到她休息,也没有多呆,起身走了。

病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陶枝笑容敛了敛,低垂下头,看了一眼床边的手机。

整整一个礼拜,她都没有见到江起淮,甚至给他发的全部微信都石沉大海。

每次问起来,陶修平都只告诉她没什么事,现在先不用操心这些事情。

陶枝只能从季繁那里套套话。

江治涉嫌故意伤害现在暂时还在被拘留当中,江爷爷没受什么伤也没大碍,江起淮在照顾他。

陶枝想问问他江爷爷的病房号是多少,季繁也不肯告诉她。

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陶枝瞬间抬起头来,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浅绿色的房门。

季繁送完了人回来,他进屋,回手关上了门。

陶枝看见是他,满脸失望地:“啊……”

“啊什么啊?啊什么?”季繁没好气地说,“是我!让你失望了吧。”

“我哪有,”陶枝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讨好地看着他,“阿繁,想吃个火龙果。”

“……你也就现在能指使指使我,等明天出院回家我就要好好虐待你一下。”季繁翻了个白眼,颠颠给她剥火龙果去了。

陶枝看着少年默默地跑到柜子里拿刀子切水果,再次低下头。

她悄悄地撇了撇嘴。

江起淮这个没良心的。

明明就在同一所医院!

他就连过来看看她的时间都没有吗!!!

陶枝出院的那天,阴沉了几天的天气终于见了光。

温暖的日光融化掉表面一层厚厚的积雪,本来是可以提前一天就出院的,但陶修平和季繁说什么都不让,陶枝就这么被摁着多住了两天。

小姑娘已经重新活蹦乱跳了起来,只是偶尔会有些低落,原因大家全都心知肚明,但没人说起。

季繁跑去排队办出院手续的时候,陶修平看了她一眼:“走吧。”

陶枝回过神来:“不等阿繁吗?”

“等下再回来,”陶修平说,“爸爸带你去看个人。”

陶枝想着大概是要去看江爷爷的。

她一下子就精神起来了,乖乖地跟着陶修平绕过了医院绿化广场,走到了另一栋住院部,上了三楼。

医院里的味道让人说不上喜欢,到处都是忙碌杂乱以及与之相矛盾的肃静和清洁感,他们穿过了长长的走廊,陶枝抬头看了一眼挂在上面的指示牌。

放射科住院部。

她愣了愣。

走到最尽头的一个病房门口,陶修平停下了脚步,侧过头:“就是这间。”

陶枝跟着往里看进去。

病房的门没关,里面是很标准的单间,两章床位,其中一张床上躺着个女人。

季槿半坐在床上,她穿着医院雪白的衣服,脸色和身上的衣服一样苍白,看起来比上一次陶枝见到她的时候更瘦了。

她一只手上打着吊瓶,另一只手拿着一支彩色的笔,正在本子上专注地画着什么。

她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同样穿着白色病号服的小男孩半趴在床边,乖巧地撑着脑袋看着她画画。

季槿的声音温柔:“你看,这样狮子就画出来了,耳朵应该是短的。”

小男孩儿眨了眨眼,欢快地说:“我会画了,谢谢季阿姨!”

季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阿砾喜欢狮子吗?”

“喜欢!”小男孩晃着手臂,“狮子看起来就很强壮,不会生病,也不会像阿姨和阿砾一样看医生。”

他说着,表情不开心了起来,皱巴巴的一张小脸:“阿砾明天又要去照那个光,那个好痛,而且照完好几天都好痛。”

“但是那样,阿砾的病才会好,才能变成狮子。”季槿说。

“那好吧,”小男孩不情不愿地说,他仰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姨照那个光也会好吗?阿姨痛不痛?”

季槿沉默了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她看向窗外,安静了几秒,才笑道:“嗯,阿姨也会好的。”

小男孩又重新开心了起来,他抱起画画的小本本站起身:“那我拿给妈妈看!等一会儿再来找阿姨玩儿!”

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季槿的视线也跟着滑向门口。

陶枝猛然回过神来,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堪堪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背靠着走廊冰冷的墙壁,阳光透过窗子笼罩在她身上,冰冷的,仿若无物。

“这是……什么意思?”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看着陶修平,“妈妈怎么了?”

陶修平沉默地移开了视线,他红着眼,半晌,才艰涩地低声说:“晚期,已经扩散到淋巴了,现在只能靠放化疗来抑制癌细胞进一步扩散。”

“我本来是,一直想跟你和小繁说的,但你妈妈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告诉你们。”

在陶枝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眼泪已经先一步地滑出了眼眶。

季繁那么突然被送回来了。

女人上次来的时候,削瘦的背影。

始终联系不上的人。

陶修平莫名其妙地开始长时间待在家里,以及他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沉默的倦容。

明明有那么多的信息。

明明有那么多的不对劲的地方。

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注意到,她和季繁就像两个傻子,每天为自己一点小小的烦恼怨天尤人,觉得全世界都不公平地上蹿下跳。

隔壁病房的小男孩儿又抱着他的画画本跑出来了,他打开了季槿的病房门,没有关。

病房里的女人始终安静地看着窗外,一瞬间的安静中,陶枝听见她似乎喃喃地说:“不知道阿繁和枝枝现在好不好。”

小男孩蹦跶过去:“季阿姨!你再教我画画老虎!”

季槿被他打断,回过神来,笑着应声。

陶枝单手捂住了眼睛,她背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滑下去,蹲着身子。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努力压制住几乎要不受控制溢出来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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