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又生我气了?”
苏渐离看着马车走远了以后,动手转过轮椅,进了宅内,听得身后传来了小妖精的声音。
“……”苏渐离停下手中的动作,歪了脑袋,想了想,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回答小妖精的问题,拐了个弯,轻笑一声,道,“你这个又字用得倒是挺有意思,快进来吧。”说罢,自顾自地走远了。
要说他没生气,那是假的,他是妖,阿乾是人,到底是他实力更强,更何况自己昨天费了那么多口舌和他解释了辰乾的过往,强调了这孩子挺可怜的,怎么这小妖精转头就把阿乾胳膊给废了呢?
但要说生气,倒也生不起来,苏渐离不是个没脑子没见过世面的人,他以前,腿还没有废的时候,曾经和文清溜到到白狼冢偷偷看过,那里面的一群狼,各个如死士,无情无感,不畏任何事物,甚至身体机能都远超常人,可以算是人类的极限与顶峰了,足可以与神妖相抗。父亲把阿乾领回来的时候,说阿乾还是那一群狼里面的佼佼者,阿乾的实力,可想而知。昨夜本就是阿乾主动挑事上门,小妖精只是防卫罢了,虽然防卫的有些过当,甚至有点儿像主动出击……
互为有错,不敢乱指。
却也不敢有所不为。
小妖精独自立在门外,春日早晨,微风清冷,吹得他衣袂飘飘。他双眼失神地望着苏渐离的背影,口中喃喃,“哥哥……为什么就不问问,我有没有受伤呢……”
被那柄焚雪剑刺穿身体,我也会很痛啊……
怎么不担心一下我呢……
诡异而疯狂的香气,渐渐在风中弥散开来。
寻到底没有跟上去。
苏渐离用过早膳后发现小妖精一直没有出现,有些无奈,但想到梅城没有驱魔司,他看起来道行也不浅,总归不会出什么问题,那他不愿见自己便不见罢,在这梅城四下里转转,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拖着病怏怏的身体,无所事事了一天,晚上听得南屏说过两天徐大夫要来,痛苦地皱皱眉头,对着南屏咋了咋舌,开玩笑道,徐老先生又要来唠叨自己了。
心里却渐渐冰凉:又要开始为了苟续这条残命而接受各种痛苦了。
南屏伺候着苏渐离沐浴之后,便送他上了床,收拾了屋子,剪了烛花,缓缓退了出去。
苏渐离身子弱,每天虽然什么也没干,单是坐着卧着看看书,都过得很累的样子,今天也不例外,南屏刚出去没一会儿,苏渐离便昏昏睡了过去。
只是在即将入睡的那一刻,仿佛听到有个柔弱女子在轻声哭唤着“江郎,江郎”,苏渐离迷蒙之际,沉沉地想着,江郎是何人?你又是谁?
未得答案,人已入睡。
第二天,苏渐离是被宅子外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吵醒的,甫一睁眼,便看见一个人高大的身影正翘着二郎腿,歪歪地坐在木椅上,手搭在桌子上,指尖对着桌子,无声地一点一点的。
对于苏渐离来说,睁开那双迷离的凤眼和大脑完全清醒,根本就是两码事儿。
此时模模糊糊地看着屋内之人,下意识地以为是小妖精玩儿透了气儿消了回来了,便轻哼了一声,“……回来啦?”
桌前那人哧地笑了一声,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这话何意?莫不是苏兄都学会金屋藏娇了?”
苏渐离猛地眨了眨眼睛,彻底清醒了过来,费力地侧过身子,看清了来人,眉眼之间,甚是惊喜。
“文清?!”
四皇子站了起来,青丝高束,剑眉星目,高大威严,一副顶天立地的大好儿郎模样,又偏偏一身雍容富贵,懒于觉察。
他走到苏渐离的床边,蹲下了身子,唇边带着微笑,如鹰般有神的双眼在苏渐离清瘦的脸庞上扫了一圈,慢慢带了温存。
“近来可好?”
苏渐离被这笑容恍得微微分了神。
记得当年出事醒来以后,听子澄讲了很多自己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子澄说,当时文清先是帮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随后让子澄和阿乾把自己送回家,他拐了个路去请了京城妙手回春的徐大夫来,又不分昼夜不吃不喝地守候一旁,事发后,皇帝下旨召回,当朝皇帝最喜的四皇子竟然抗旨不尊!
糊涂!
他大可不必亲自去请徐大夫来,大可不必不舍昼夜的陪伴,大可不必抗旨不尊……
文子清,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皇子啊?!
你只要从一开始就悄悄溜回京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够了!足够了!可以了!
夺权之路,凶险狠恶,各个皇子,不敢有一步差错,不能有一分慌神,利益越尊贵诱人,风险越深不可测。胜!九五之尊;败……!败了的后果,又哪里会是大不了留个碗口的疤那么简单的事情……
听子澄说,四皇子他宁愿抗了旨,也要坚持守在自己旁边,最后还是被禁卫军压回去的。
回宫之后,宫内开始流传起四皇子和苏将军结党营私的风言风语。本来,皇子和将军儿子交好就不是什么好事,算是一忌,但是当年那京城苏二,名满半个天下,风流倜傥,止不住的洋溢才华,皇子争相交好,和老四走得近,也算得上是段两大才子合缘相投的佳话。且苏默和文清都还年纪不大,皇帝深以为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小孩子玩笑着罢了。可这次,皇帝也不知听信了哪个无耻小人的谗言,对文清和父亲结党营私的说法坚信不疑,雷霆震怒,父亲撤职降级,四皇子不再承宠。
从天上云端,掉到了人间尘埃。
后来,苏渐离被迫搬出了京城,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心难得自由,两人交际便更少了。
只是真正的情谊,真正的心有灵犀,断不会因为时空的割裂而舍弃。
“挺好的,”苏渐离撑着手肘准备坐起来说话,文清有力的双手扶了他起来,苏渐离轻轻笑了笑,“这不,徐大夫过两天说再来一趟。”
文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前两天子澄他们来了,看起来都挺好的……”苏渐离想了想要不要把小妖精的事情告诉文清,但是文清这个人,眼见为实,没看见的看不见的,他绝不轻易相信别人,就算是自己也难令他相信见着了妖精,便道,“还认识了一个……朋友,不过他今天不在,改天给你俩介绍,认识认识。”
“是你刚刚认错的那个?”文清撇了撇嘴角,看了苏渐离一眼。
苏渐离愣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嗯,是啊。”
“……他住你家?”四皇子想了想,确认了一下刚刚苏渐离说的是“回来”这个字眼。
“嗯……对。”苏渐离磕巴了一下,非常想指着窗户外面花朵渐渐飞舞凋落的海棠树说,看啊文清!就是那个!
算了……忍一忍罢,文清不会信的。
“你呢?近来安好?”苏渐离在心里吐槽了一下四皇子,便把话题拐走了。
“……我还好,只是我大梁江山……怕是不能安宁下去了。”四皇子闻言,神色顿时黯淡了下来,话题顿时沉重了下来。
苏渐离眼角微动,“怎么……”话说了半句,便停了下来,怎么了?怎么了?还需要旁人再提醒他嘛?
这天下,早就如一锅沸水一般开始混乱不安了。
“胡虏来袭,边疆战事吃紧。众兄长都不愿离开京城,生怕自己一走,夺嫡势力失了稳定。我……我见河套地区眼看就要被攻陷,便无心宫内云雨,主动向父皇请缨,到了河套之地,与魏将军并肩作战,侥幸胜了几场,这才护住了河套之地。”四皇子摇了摇头,肩上似有千斤重,“否则,河套陷于胡虏,怕是用不了几年,敌兵便能攻到京城,到时候,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苏渐离听着文清讲话,脸色越来越苍白,放在腿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已经……已经这么严重了嘛……”
他腿残之后,仍旧抱着满腔热血,想要为国为民为这天下,鞠躬尽瘁,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心血。可是父亲和兄长的不屑,众人的忽视,让他渐渐意识到身废的事实。
血,渐渐冷了下来。
直到被迫离开京城,浑身血脉,才终于算是,雪冻冰封。
可是!饮冰十年,终是难凉热血!
此时听得四皇子讲述边疆吃紧的战事,胸中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心中又有什么声音嘶吼起来。
倘若我在!倘若我在!定驱你胡虏万里之外,不敢再犯!
倘若不是这双废腿!!!
苏渐离紧紧地压抑着心中开始回温的冰血,开口问道,“那……那皇上他老人家……”苏渐离能听到自己声音有些颤抖。
“父皇老了……是真的老了……”四皇子低垂着头,开始给苏渐离揉捏起双腿来,他的手劲儿大,捏起来,酥酥麻麻的,“最近沉迷炼制仙丹……大概是还想再在那把椅子上多呆几年,再多享受享受那至高无上的至尊之感罢。”
“文清……万不可胡说。”苏渐离枯瘦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知道文清说的没有错,那把椅子的确真的有这么诱人,但是梅城苏宅不是个什么安全的地方,就算两个人压低了嗓音说话,也不敢保证不会被人听去,苏渐离微微不安,“……别说了,我怕被那……”
“胡说……?”四皇子抬头看了他一眼,那双深邃得像立有高山与深海一般的眸子激动起来,打断了苏渐离的担心,压低了的声音有些嘶哑,“父皇一心得道修仙,无心朝政,几个忠心老臣的逆耳忠言也听不进去了,偏偏好起了奸佞小人之甜言蜜语,如今的朝廷,简直妖孽当道,鬼祟横行!”
“我刚才提到的河套之战并肩作战的魏将军,他……他死了,”四皇子说到此处,有些情不自已,回忆的愤怒与痛楚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离了苏渐离,站了起来,走到桌边,颤抖着双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修长的手不自觉地哆嗦着端起小盏送到嘴边啜了一口,“魏将军功大,也不知道是惹了谁的忌惮,抓着他和大臣程习交情好,黑了他一状,边将私近臣,乃父皇的大忌,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二人密谋夺权!”
“我和魏将军并肩作战的时候,曾见他拿着长枪,指着河套地图,口中喊着‘我大将军在此,岂可令你胡虏鞑靼横行天下?’,那时候的魏将军,实在是,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四皇子的心已不能更加愤怒与痛楚,声音却渐渐低沉了下来,情绪消弭,放了茶盏,慢慢地走回床边,做了下来,侧着身子看向苏渐离,眼中是说不出的阴郁,“可就是这么一个横扫胡虏,为国为民的大将军,竟落了个屈死鼠蝇成灾的牢狱之中的下场!真是……真是可笑!还有没有天道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