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宿原擦着头发,懒散地发了条微信语音:“没别的事,就是去医院看看。”
汤涵很操心:“检查结果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也注意了小盛他训练赛时间长一点就一直按手腕。是腱鞘炎吧?”
宿原简短说:“比那严重点。”
汤涵:“他同意去医院了?”
“不同意也得同意。”宿原说,“没别的了,不说了。”
盛因明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撕掉肌内效胶布,又解开护腕。护腕其实没多大用,只是用来挡住手腕的一圈伤疤。他摸了摸自己手腕凹凸不平的痕迹,把手举到半空,仔细端详了一阵。
疼,无时无刻不在疼,但正因为无时无刻不疼,所以他对疼痛的阈值提高了,免疫了,习惯与它们共处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之前的医生跟他说的是想治好得动手术,手术有百分之三十的几率失败,失败会让整只手完全废掉——一本书都举不起的那种废掉。百分之七十的几率治好,治好还得修养一两个月,而赛季这么紧凑,哪来的时间?
既然宿原要他去医院看,那就去。
去完了,他就问不出“是成年人做出的成熟决定吗”这种高高在上的问题了。
于是第二天盛因明跟宿原一块儿去了医院。
先看的骨科,拍片子做检查,流程非常复杂,做完之后要到下午才能得结果。盛因明跟宿原在医院附近的餐厅随便吃了点午饭。吃饭的时候,盛因明抬起脸来,问:“你每个月到医院是检查什么?”
宿原怔了下,淡然道:“失眠……”他想了想,说,“宛平南路600号,我还真的去看过。”
可惜没什么用,在那买了一大堆药,最后没怎么吃都过期了。
除了失眠还有就是腰椎的一些问题,需要到中医科推拿针灸。职业病,打了几年的职业选手多多少少都有一点,宿原身上的病其实不算严重。——至少,对比盛因明。
ADC是手腕磨损最严重的一个位置,因为他们对线期需要不断点击地板调整位置。有的AD习惯非常可怕,在两次平A之间会至少移动四次鼠标,盛因明最巅峰的时候,六次。团战的时候,ADC也是最需要谨慎小心调整自己站位的一个角色,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团战先秒了对面AD,这波团就赢了一半。
盛因明不巧,就属于两次平A之间会极其频繁调整自己位置的那一类选手,黑粉眼里“无效操作”很多,已经成习惯了,手腕负担非常大。和宿原比起来,他的手可能已经是三四十岁人的手腕了。
果然,最后检查出来结果也是,显示手腕问题非常严重。
医生拿着片子仔细看了一遍,抬头跟盛因明讲:“这种磨损程度,还有积液,平时是很难灵活运动的,会影响到日常生活了。怎么现在才来医院?”
盛因明眨了眨眼,脸色不变:“忙。”
“得做手术。”医生说,“平时也不能用手过度,不然会快速恶化,尽快手术,不然会影响到日后活动。”
盛因明看了眼皱着眉头听医生说话的宿原,冷静地说:“没有时间。”
宿原低眼,说:“有时间。医生您看一下他要怎么安排。”
医生说:“问题是比较严重的,手术得具体分析看怎么做才能保持最好机能,得先看你们自己的时间安排。我建议尽快,拖得越久越严重。”他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眼盛因明,说,“是电竞选手是吧?手术风险是有的,得看你们自己怎么想。”
这些话,盛因明早就听过了不止一遍。
在PTG的时候,教练带他去扎过针看过中医,看过西医吃过药,最后,只剩手术一条路了。要不然,就是赛前打封闭上场。
盛因明眼睛里藏了一点轻嘲,看向宿原,仿佛在说他的天真。他平静地站起来收好自己的片子,跟医生道谢,说:“手术的事情会考虑。”
离开医生的诊室,走过一条走廊。一侧是明亮的窗户,阳光倾斜进来。另一侧是一间间挂着名牌的医生办公室。走廊不时有护士端着药瓶路过。
盛因明走在前面,宿原跟在他身后,看见一个后脑勺。后脑发质很软,好像某种很好说话的猫咪,一身温暖皮毛。但是实际上这个人脾气并没有多好,对谁都很尖锐冷漠。为什么不乖一点呢?
为什么好像对自己的身体一点都不在乎呢?
宿原拉住他的手臂。
盛因明回过头来,静静说:“这就是结果。我检查过好几遍。”
宿原看着他带着嘲意的眼睛,冷不丁问:“盛因明,所以你是因为,准备退役,手不想要了,才来的TS?”他顿了下,换了个说法,“你来TS养老。”
盛因明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笔直望向宿原,扯开自己的手臂:“我不是。”
“那你带着一只伤手,也不愿治,也不愿手术,从你的恩人东家PTG离开,转来TS。都以为你有多好心……他们都以为你有多好心,结果,是为了报PTG的恩。”宿原冷淡地盯着他,“我呢,我自作多情,以为你是为我来,以为有什么心意和情谊一样。”
盛因明低头拉上外套的拉链,嘴唇有些发抖,但掩饰得很好,声音却不可避免带一丝颤抖:”……随便你怎么说。”
宿原说:“你这是违约。TS不需要你,我也不需要,回去我们谈一下解约。”
盛因明倏然抬头,瞪着他,后退了两步,脸颊惨白:“你一定要这样?要我说多少遍,我的手还能打一年。队长,我不会拖你后腿。MVP是我,不是你。”
宿原很冷静,重复一遍:“TS不需要你这样的选手,盛因明,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盛因明眼睛里迅速积蓄起一层水光。他胸口起伏,半晌,实在找不到反驳的语句了。
宿原说话太伤人了,他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一样,惯常伪装的冷漠瞬间龟裂,只能茫然地看向宿原,咬了咬下唇,忽然浑身发软,忍不住蹲下,捂着脸,眼泪就下来了。
宿原没想到……
是真没想到。他本意不是惹哭他,只是想说两句重话,让盛因明同意去做手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真的把自己一只手废掉,他是天才选手,不该才打四年就退役。
战队一个赛季成绩根本没有他的手重要。
他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了。盯着蹲在地上的人头顶小小的深黑发旋,还有地上一滩浅浅的泪水,宿原下意识放软了声音:“盛因明。”
盛因明声音哽咽:“我没想这样的……”他在泪光朦胧里,努力擦干眼泪,却越擦越多。
他想他还是童年那个无助的盛因明,哪怕长到二十岁,也只是始终在成人的世界里迷茫无措的一个孩子。
宿原温柔道:“我知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盛因明。”顿了顿,他说,“盛因明,你站起来。”
盛因明还是蹲着,用手捂着眼睛。
路过的几个护士频频回头看他们,觉得奇怪极了。
宿原干脆也在盛因明身边蹲下,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多。宿原不合时宜地想,那一夜盛因明也是一直哭,原来平时的冷漠镇静都是装的,是个爱哭鬼。也是个小孩,宿原总是能从他身上看到某些稚气。
宿原柔声说:“别哭。我们想办法。”
盛因明说话声音抽噎着,努力出声:“我不是……我没有,养老。我也不是,为了PTG。”他脸颊一片通红,眼睛里水光粼粼,忽然努力抬头望着宿原,哑声说,“都可以这么说。你不可以。我为你来TS,我想和你一队……最后一年。我最后一年,我自己都接受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宿原被他一双眼睛看得难受得要命,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捧着他的脸,用大拇指擦去那些不断掉下来的眼泪,一遍一遍说:“好,我知道。我知道了,不要哭,盛因明。”
盛因明说:“我也不想。我也想它是好好的,可是它就是这样。”
“我们想办法,没事,盛因明。”
盛因明咬住嘴唇,颤抖着手指努力把背后外套的帽子戴上,擦了把眼泪站起来。宿原跟着站起来,低声说:“先回基地,我们能想到办法的。”
盛因明“嗯”了一声。
哭了,始终是有点丢人。他很注意形象,翻出一副墨镜带上,挡住通红的眼睛,低头匆忙往前走。宿原简直服他了,怎么一秒钟就能变脸?
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等电梯的时候,宿原忽然偏头说:“盛因明,那你承认了你是为我来的。”
盛因明刚刚流眼泪,脸颊的绯红还没消褪。但冷静下来了,宿原说什么他的反应幅度都不大,在墨镜背后瞥了他一眼,问:“是又怎么样。”他顿了一下,还哽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够坚强,也没什么冷酷的能量,只能慢慢说,“只是想你是我的中单。”
“还在嘴硬。”
电梯里没有其他人,宿原按住他的肩膀,说:“我想在这亲你。”
盛因明连忙扭开,嘴唇抿成一条线:“别发疯。”
宿原笑了:“我不发疯。昨天说了,既然是为了我来,那,我们想想办法。我不准你最后一年,我们得一起拿三个S冠。”
盛因明弯起一点唇角,说:“我一个都没有。”
接连两次只差最后一步。
宿原说:“那就一起拿,三个。盛因明,你想最后一年,我不想。”
盛因明冷静了不少,低低地“嗯”了一声。其实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哪个电竞选手愿意不打?盛因明慢慢说:“但是除了手术没有办法了……在北京就看过了。”
“北京看过了还有美国和德国,一定能治好。”宿原这么说。
回了基地,基本情况跟经理和教练这么一说。
汤涵是真的没想到那么严重,盛因明表现得太平淡了,训练赛和比赛也太Carry了,正常选手都没他那么能打。现在说问题严重到手术迫在眉睫,汤涵很震惊。震惊完了,第一件事想的是:“那要怎么治啊,做手术能成功吗?成功率多高?做完了得修养多久?——还能继续打吗?”
这些,宿原都不知道。
宿原很心烦,说:“得找一个最好的治疗方案。先联系一下专门做运动员医疗的团队,给个方案出来。暂时盛因明的训练要减少。”
减少。
汤涵锐利地望向宿原:“先从二队提个替补上来。”
宿原怔了下,同意了。
盛因明四年职业生涯,Trigger这个ID,第一个替补,在离开PTG刚到TS一个月的时候,出现了。
TS二队的AD选手戴书新,在一个平常的晚上,被官宣加入了TS的大名单。训练室里也多了替补AD的机位。
随后,网络上,瞬间撕得腥风血雨,谣言猜测满天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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