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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边天空微微亮起时,风雪初歇。

城头朱雀旗高高飘扬,主帅帐中传出‘准备迎战’的命令,各营灯火通明,火铳队、弓|箭手、步兵、骑兵迅速集结。正值白雪关各城防换班,大地忽然开始震动。

人们对这种震荡再熟悉不过,它意味着魔族军队开拔。

战斗再次打响。视野尽头的地平线,烟尘奔腾,密密麻麻的黑色阴影,潮水般漫涌过平原,在黎明微弱的光线中,显出狰狞的面目。

许多修行者自诩心性坚韧,当他们第一次看见这幅画面,依然不免震惊。站在晃动不安的城头,面对没有尽头的强大敌人,但凡意志稍许薄弱,便会心生恐惧,甚至精神崩溃,难以想象这里的守军到底是如何支撑到现在。

“永不畏惧!”

战号声响起,山呼海啸一般。徐冉身穿元帅战袍,带着元帅的面具,胯下战马披盔戴甲,扬蹄嘶鸣。

修行者们初来乍到,气势正盛,更被激起狂热战意。

城头法修操控邱北建造的大型守城器械,闻名天下的澹山剑阵经程千仞改良后,用于困杀雪狼骑。

宗门联盟由傅克己指挥压阵,激烈苦战持续一天一夜,直到魔军攻势暂缓,也不见程山主的踪影。

有些人隐约察觉到,程千仞在面对更高层次、更危险的战斗,大多数时候,那类战局意义深远,或许会影响整个天下。

程千仞在哪里?

他与朋友说完话,喝罢西亭的冷酒,便提着长剑,动身前往东川山脉。

重岩叠嶂间孔道如丝,入夜后荒山寂静,茂林遮蔽看不见星星,若想看清山河全貌,便要站在高处。

他向高处去,身影在云雾间起落,呼啸的冷风吹得他衣袍猎猎,像一只飞鸟。

寒潭苍鹰不渡,绝壁猿猴难攀,深谷与世隔绝,孤身行走,很适合思考问题。

局势并不乐观。他与身边人都在明处,敌人却有一半隐匿暗中,伺机而动。

岭头浮云被踏破,山势高绝处,温度比雪原更冷,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更加稀薄,用力呼吸才能汲取氧气。

压抑感愈发清晰,程千仞运转真元维持体温,他的心情已随那杯冷酒一同冷静,没有因此焦躁不安。

他听见滔滔水声,天光破晓时,有宽阔河面拦道。

沧江支流无数,某条水量充沛的河流,与他一样翻山越岭。经过千万年侵蚀岩层,冲开一条平坦河道。

大河涌入深不可见的峡谷,形成一片瀑布群,烟云升腾,水流激荡,如雷声轰鸣。

他此时身在万丈飞瀑的顶端。西去二十丈,就要随奔涌水瀑一同坠下深渊。

如果不想走回头路,只能横渡河面,到达对岸,翻越下一座山。

程千仞放慢脚步,似在欣赏壮阔景色。

过去多年游历,他见过许多特殊的灵脉和地势,天地造化鬼斧神工,无奇不有。

这里天地间灵气几乎凝滞,牢笼一般,神识所及尽是粘稠的迷雾,五感不如平日敏锐,只能像普通人,依靠目力和直觉。

倘若修行者在此地遇险,自然很难传讯,生死不知。

‘有朝一日对这个世界心生倦怠,不如来这里生活,正好远离纷扰。’

想法产生的刹那,隔着迷蒙水雾,河对岸显出一道高大身影,仿佛命运冥冥中警示他不可松懈。

那人立在河畔凸起的巨岩上,衣袂临风,如高山巍巍。

绝地相逢,当然不可能是朋友。

程千仞仰望着他:“原来是你。”

天色将明未明,对方面容一半隐在阴影中,声音苍老:“你似乎有些高兴?”

程千仞摇头:“不是高兴,是解脱。我不够聪明,不擅长复杂的思考和计算。”

令人头疼的解谜结束,谁在布局,想做什么,能做什么,豁然开朗。即使谜底很糟糕,他也乐意接受。

“剑阁开山大典那夜,王爷没能杀死我,竟又来东川等我。做事有始有终,佩服。”

安山王:“你觉得自己是谁?”

问题有些奇怪。

但他们身处天然屏障,气机锁死,不会被任何人察觉。这个前提下,平日里讳莫如深,绝口不提的话,都可以无所顾忌地摊开见光。

程千仞自夸起来极不要脸:“南渊院长、剑阁山主、宗门联盟的精神领袖,地位如同安国长公主在镇东军。我的死讯传出去,必然轰动天下。”

安山王:“除了这些身份,没有别的了吗?”

“面馆伙计、算经班学生,连环坞捞尸船工。干一行爱一行。”

安山王轻声道:“还有呢?再往前推,你是谁、从哪里来,难道你从未想过?”

深山寂静,只有水声轰鸣。

程千仞冷下脸色。

什么身份,值得对方不顾重伤未愈,千里迢迢冒险布局,一定要在与世隔绝的境地杀死他。

“温乐说我长得像她哥,朝歌阙指了一颗星星给我看,我很难什么都不想。”

关于这具身体的原主、宁复还解开的封印,还有东川谋生之前,他没有记忆的一切。

“开山大典仓促见你一面,我不敢确定,后来折损寿元反复推演……”安山王叹气:“这似乎是真的,你很可能是我的侄子。你没有死,长大了,还练了‘见江山’,令人遗憾啊。”

他像每个人都有的远房亲戚,逢年过节时毫无感情的寒暄:“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不记得我了?”

程千仞不孝而诚恳:“真不记得。”

天亮了。沉重阴云破开一道缝隙,第一缕金色的晨曦洒下来,河面云蒸霞蔚,虹桥生辉。

“或许这是兄长对你的保护,或许你是他最后一步棋。但今天过后,你将什么都不是。”安山王道:“你知道吗,其实魔王没有死。”

程千仞明白他的意思:既然魔王还活着,曾试图杀魔王的朝歌阙一定会死。

安山王见他沉默,继续道:“不出半年,我就会是很好的皇帝。”

程千仞神情微讽:“割地饲魔,沿东川山脉建造高墙的好皇帝?”

“最精锐的军队不该为贫瘠之地损耗,王朝的目光也不该放在东边,这一点我劝过兄长,白雪关本来就是错误。但他生平从不认错,我只想纠正他的错误。南行入海,征服鲛人,可以带回来数不尽的鲛纱和宝珠,使所有沿海渔村成为繁华富庶的港口。北去翻山,还有未驯化的异兽藏在深林代代繁衍,它们本可以供人驱策……天地浩大无边,帝王的目光在哪里,人族的明天就在哪里,要想万民富庶,江山永固,必要的舍弃,是很值得的。”

他像教导晚辈的长者,循循善诱,态度温和。

程千仞摸摸鼻子:“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感兴趣。很久以前,我只想过顺遂安稳日子。身边朋友可以作证,大多数时候,我都脾气挺好。人们说我‘好战’‘狂傲’‘野心勃勃’,实在是冤枉我……”

“但我还是一路修行、不停战斗,追求更强的力量,直到今天。”他缓缓拔剑,话锋一转:“感谢你今天出现在这里,使我的道心更加坚定。”

神鬼辟易一声长吟,冷冽锋光落在水面。

像安山王这种人,有自己的一套道理,逻辑自洽、性情自负,使你无法以道德动摇他的心意。

你只有比他更强大,一剑将他砍进对面山岩,才不用把世界交到他们手里。

对方就像听到笑话,笑的皱纹舒展:“你的剑道已至瓶颈,跨不过圣人门槛。你觉得你对我拔剑,有用吗?”

事实如此,云顶大殿中,如果朝歌阙不在剑阁,程千仞已经死了。此时天下间绝没有第二把剑,能从天而降救下他。

“有用。”

从破晓相逢到朝阳初升,他们一直在说话,就算是便宜叔侄,许多话也本不必说。

这当然不是因为风景美不胜收、天气清爽宜人,更不是出于反派寂寞的倾诉欲。

程千仞认真道:“你与我说这么多话,因为你紧张,因为你真的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杀死我。你需要时间观察我,以言语使我心生恐惧。”

手中持剑,心意若有万分之一动摇,手就不算最稳,剑也不算最快。

“所以我有机会。我想试试。”

山风凌冽。

神鬼辟易握在他手中,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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