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公子是哪里人?”
纱幔低垂,香炉青烟袅袅,宫装少女端坐主位,环佩珠钗,明艳动人。
程千仞来历早就传遍南央,谁不知他是东川人。但他今日与顾雪绛登建安楼,是为感谢温乐公主之前的帮助。寒暄道谢后,对方既然有此一问,他便认真作答。
“东川边境,沧江乌环渡。”
谁知温乐又问:“程公子去过皇都吗?”
顾雪绛不解地看向程千仞。
“没有。离开东境后,我就来了南央城。”
他话刚出口,脑海中却闪过许多碎片。雕栏玉砌,延绵殿宇,浮光掠影般呼啸而过。
“你知不知道,你很像我五皇兄。市坊初见只是模糊感觉,此时再看,竟觉得你容貌也愈发像他。”少女似自言自语:“世上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程千仞定了定神:“殿下抬爱。实不敢当。”原来双院斗法开始前,他在西市遇见的小姑娘就是温乐。
“你这幅模样,以后还是避开皇都……免得被见过我皇兄的有心人寻去做文章。”不待程千仞再问,温乐目光扫见顾雪绛腰间华美宝刀,惊讶道:“你的武脉已彻底恢复?”
顾雪绛起身行礼:“是,得殿下相助良多,草民无以为报……”
“呵。”少女仰头,金步摇轻晃,显得骄傲至极:“无以为报?!本宫何等身份,怎么会那样小气。对你好,根本不需要你回报!”
她皓腕轻抬,立刻有女官扶她起身,“折桂宴要开始了,你们今夜是主角,别误了时辰。”
两人被侍女们客气地送下楼,程千仞跟顾二打眼色。
“这怎么了?”他不在意被温乐赶出来,就是摸不着头脑。
顾雪绛摸摸鼻子:“可能是我,说错话了。”
程千仞深有感触:“也是,小孩子的心思,猜不透。诶,你见过五皇子吗?”
顾二:“没有,我听说过他。”
“……”
残阳如血,朔风呼啸。宫装少女凭栏远望,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贴身女官在旁侍候:“或许顾公子只是不明白殿下心意,未必无意于殿下。”
“他明白得很。”
温乐轻笑摇头,“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鲜耀于阳春。”
她倒希望他永远不明白。
就像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长大。
初冬空气冷冽,余晖早早敛没,太液池沿岸灯火通明。
双院斗法的折桂宴由来已久,取义‘兰芝秀发,折桂争先’,既是为取得名次的学子庆祝,也是为客队践行。
今年设宴观湖楼。学院督查队、州府护卫队、南方军部骑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宴会前半段,程千仞在想那位早逝的五皇子,有些心不在焉。觥筹交错间,听大人物们致辞,说些你来我往的场面话,众人举杯便跟着举,有谁敬酒便跟着喝。
最令徐冉开心的环节是胡先生颁奖,双院斗法的彩头都装在一个个精致檀木匣内,她仿佛透过匣子看到白花花的银票和法器。
“轰——”
天际烟花绽放,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盛大绚烂,众人不由赞叹南渊巧思。
大人物们自持身份,陆续离席。他们一走,楼下森严守卫撤去,仿佛空气才重新流通。
席间留下南北两院学生,大家都是交过手的熟面孔,不打不相识。斗法已经结束,无论得意失意,即将告别时,喝酒谈天都毫无顾虑。
北澜石渠阁和南渊春波台的几位聚在一起,打算玩行酒令,来请文试榜首,林渡之做令官。
忽听顾雪绛道:“喝酒作诗有什么意思,素闻原兄精通音律,不如唱一首《开宴》,给大家助助兴。”
唱一首?那位又不是歌姬伶人。场间谈笑一静,气氛突变。
各色目光中,原下索施施然站起身,笑道:“良辰美景,引吭而歌,有何不可。只是我一个人唱歌有什么意思?还请程兄舞剑。借神鬼辟易锋芒,为此夜增辉。”
程千仞回神,正值酒意上涌,随口道:“在座不止我一人练剑,更不止一把名剑。”
他手腕微动,银光一闪,长剑怆然出鞘,直剑原上求、傅克己:“我一个人舞剑有什么意思?请二位共舞!”
傅克己蹙眉,拔剑出鞘。
原上求直到今日才结束面壁惩罚,性情却丝毫未变,看着顾雪绛冷笑:“我们三人舞剑有什么意思?请湖主弹琴!”
徐冉被四句‘意思’绕晕,对林渡之低声道:“他们可真有意思……”
话音未落,琴声乍起,如银瓶破裂,激荡人心。同一时刻三道剑光冲天。
“风云会,钩陈羽卫……”合着顾雪绛琴音,原下索开腔唱道:“流庆远,芝兰秀发,折桂争先。占盛一门,文武更双全……”
只见程千仞身前桌案飞起,凌空翻转,佳肴美酒泼洒,众人忙不迭起身四散。
青雨剑后发先至,程千仞立在原地,手中剑芒暴涨,两剑相遇,桌案轰然炸裂。
案上一截红烛落在他剑上,明明灭灭。
他剑尖一挑,剑锋刺向原上求,红烛袭傅克己面门,使之来势一滞。
随即点栏杆,踏枝头,飞掠至开阔湖面。其余两人紧追其后。
他们三人不用真元,单以剑招剑势交手。原上求与傅克己亦未联手,三人各自为战,全凭心意合击或游斗。
明月烟火,琴音歌声,剑影缭乱。
“‘夜雨谈兵,春风说剑’,《开宴》这般弹唱,竟有金戈铁马之声。”
已去藏躲清静的几人,牌局未开,先听见观湖楼上铮铮琴音。
胡先生凭窗远眺,夜幕中一朵朵烟花盛放凋零,色彩变幻,湖面人影起落,剑光纵横。
“或许百年之后,南渊学院犹在,藏也在。却再难有这样群星璀璨的盛会,睥睨天下的豪情。”
观湖楼露台,众人聚在栏杆边,沉浸于琴歌剑影,心潮澎湃。
徐冉回身找鹿,却见邱北拉着人在阴影角落说话。
“折桂宴结束我就要走了,这四个锦囊是空间法器,里面各装有二十张传讯符、神行符、雷音符……”
程府四人中,邱北最亲近表面冷漠的林渡之。因为对方似乎天生心灵手巧,雕刻东西、侍弄花草都有灵气。在他简单的价值观里,干活认真的一定不是坏人。
徐冉喝遍邱氏毒鸡汤,心中警铃大作:“你打算卖自己做的符箓给我们?”强买强卖吗?
邱北转头认真纠正她:“是白送。你们没钱。”
徐冉气得发抖:“你根本不知道我们多有钱!!”别想拐我们家的鹿。
程千仞一战成名,南渊四傻一赌翻身,确实富裕,只是不如北澜四杰有钱。
邱北不与她争辩,把锦囊塞进她手里。
“斩金断玉,天下至刚。你与人比斗时,贴一张神行符,以符箓提升速度,武脉也能好受一点。”
徐冉突然语塞:“谢,谢了。”
第二日北澜车队启程,南央落了今冬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早。
铅灰色的天空浓云密布,细碎的雪粒落地即化,小毛驴滴滴答答踩在青石板泥水上。
经州府安排好的南央城民众,撑着颜色艳丽的纸伞,夹道欢送车队。
南北两院学生们道别,是没有依依不舍,泪雨凝噎这种戏码的,少年人尚不知离愁别苦,最多说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浩荡车队入城时,南渊四傻如临大敌,头顶一帘秋雨,站在程千仞家破旧屋顶。顾雪绛拿一本‘闲话皇都’指点江山。
今日,他们在飞凤楼临窗雅间吃涮锅,推开窗户,视野正好,居高临下地俯瞰长街。
铜锅下烧着无烟银丝炭,汤底咕噜噜滚泡,香气浓郁。
林渡之感叹:“以后还会遇见他们吗?”
程千仞道:“天地浩大,不见为好。再见不知是敌是友。”
徐冉点头:“也对。”
顾雪绛给林鹿夹菜。
初雪天,宜送别,宜远行,诸事皆宜,最宜吃涮锅。
天气越来越冷,意味着年终大考临近,南渊学子陷入紧张焦躁地复习中。
期间程千仞应南山后院教习先生邀请,又去做了两场演讲,鼓舞士气,振奋人心,效果很好。
他日常行走于程府、学院之间,早已习惯被人群围观注目,行止坦荡,却依然能察觉来自暗处的目光盯着他,准确地说,盯着他的剑。
双院斗法落下帷幕,神鬼辟易引动的风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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