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现在青年士子对皇帝的想法,今上是远超嘉靖,万历,还有天启皇帝的圣君。这一次粮价上涨,皇帝一定会设法解决,通州大仓放一百万石出来,五钱一石,准保粮价就回落了。
可是皇帝到现在也没有放粮,年前才放了一万石,为了抢粮还死了不少人,这胡同里似乎就有人抢粮挤死了,这叫史可法颇感失望。
不过众人对皇帝还是有相当大的信心,特别是王正志和李梦辰两位举人,提起来都是对年后降粮价有极大的信心。
说起来史可法现在的窘迫和这两人也有关,这两人都是普通人家,身上带的银两不多,年前家族也没有托人送银子来,过的相当艰苦,史可法各借了十两给这两人,闹的自己只能喝粥了。
“既然这样,漕粮一来,粮价还会继续掉,一个月内掉到一两左右还是很有可能,这样的话,京师物价也会下来,各家也就不必过的这般辛苦艰难了。”
牛二连连点头,赞道:“老爷就是老爷,见事明白。”
“对了,”史可法道:“隔壁杨大家,王五家,张家,他们几家这阵子不见动静,是不是投亲去了?要是有人在家,可得赶紧也告诉他们知道。”
“咳……”牛二两眼一红,摆手道:“这几家,都已经死绝户啦。”
“啥?”史可法一征,脑子一晕,差点儿站不住。
“嗯,这几家都有老有小,好年景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这粮价贵成这样,一个月前就断粮了,都是出去等施粥,一顿接不上就饿死。先是老的,后是男的女的,小孩子也没保住。说实在的,我也想帮他们,可是我自己家里少一顿也可能饿死人,实在帮不上……”
史可法默然半响,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抬头看时,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太阳出来老高,日头有点暖和的感觉,但他好象站在冰窖里头,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发寒颤抖起来。
……
从东便门回来,史可法累的发昏,但到底抢了两石粮回来,是南边的漕米,口感很差,似乎是去年的陈米,若是平常时节,这玩意史可法打死也不会吃,现在么,看着两口大缸里装满了米,他却是感觉一阵欣慰。
有不少中产之家的男子都饿的走路虚浮,腿脚发肿,史可法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可丢人的。
现在他已经很少考虑什么君臣大义之类的事情了,对和记即将可能发起的大规模的进攻也没甚感觉。
甚至对史家与和记的沟连往来,史可法也没有太多反感了。
这位二十来岁的书生已经深刻的感受到了什么是乱世,什么是乱世人命不如草芥。
战争还没有发起,大明这边已经凄惨之至,史可法很难想象,万一京师被和记大军围困半年,这城里要死多少人。
关键是,自己能否活下来?
除了少数对生活毫无热情,或是因疾病,或是因为什么变故的人之外,大半的人对自己和亲人的性命都很珍视。
史可法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被饿死,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谁会伤心,谁会想念,在临终的时候,自己会想些什么?
他不敢深想,也不愿想这事,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还是忍不住会想。
现在史可法已经只想着家里能派人来接自己了,盘缠不够,身体也不够强健,而且年节前后京师的车行,脚行,这些帮人南下的行当,包括通州河面上的船只都停了,除非史可法愿意走路回开封,否则只能待一切复苏。
最好笑的事就是和记的车行被封查了,如果不然的话,史可法花几十两买张车票,和记一路包食宿,提供安全保护,史可法十天之内就能回到家乡。
每当想到这一点,史可法就是轻轻摇头,不知道该是哭是笑。
很多生活用具都涨了十几倍的价,各家店铺都如实告诉史可法,虽然他们未必是在和记进的货,但这些年进货出货的渠道全是仰赖和记,这一下和记被禁,大家全慌了手脚,京师的货出不去,外头的进不来。
这断掉的物流链条不是一两天能补起来的,而且就算有骡马行车行脚行重建,没有和记的全盘提调和管理,还有和记的马车,物流费也会最少上涨一到两倍。
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一点,今上对和记的辣手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和记未出一兵一卒,大明这边已经兵慌马乱。
史可法亲眼看到,蓟镇和辽镇的一些将领徘徊在和记商行外间,都是一脸怨气。
他们在和记订购了大量的优质刀剑和盾牌,都是用来装备内丁用的,结果和记被扫当然不能交货,而有传言和几乎可以确定的就是和记暗中在给普通的商家交货或退款,对军方的订单则是不给货也不退款。
这当然很正常,双方已经是敌对状态,和记再傻也不能把刀剑交付给即将要打仗的对手手上。
一想到这些年来,往山海关的粮食,布匹,铁器,兵器,都是和记的车马运输,这才维持了辽西前方的平安和物价的稳定,史可法就是一阵深深的蛋疼。
这时他才能确定自己的无知,和记早就超过了一般商行的范畴,换个角度来说,就是和记其实替代了很多大明官府的职能,并且很显然做的更好更出色。
“史兄?”
史可法心满意足的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两个人影从院门外走进来。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穿着绸面的棉袍,两人远远就是拱手问好。
“两位仁兄好。”史可法也拱手还礼,脸上神色却是相当平淡。
来的是王正志和李梦辰,两人还先后借了史可法一笔银子,原本相当窘迫的人,最近投效了霍维华门下,一下子又抖起来了。
史可法正经的东林一脉,对霍维华观感当然不佳,由此对这两个举子也冷淡下来了。
史可法一直不能离京,最要紧的原因就是很快就开科考,崇祯元年的考试他也是志在必得。而与家族的分歧就在于,史家上下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建议史可法不必参考这一科,耽搁三年没甚打紧,三年之后大约也会尘埃落定了,到时候不管是崇祯三年的考试,还是新朝的科考,估计都可以正常参加了。
史可法原本态度相当坚决,本科一定要参考,他有满腔热血,一肚皮的文章和治国经略,岂可再浪掷三年?
但现在他真的犹豫了,特别是看到原本还算有清流风范的两个朋友,一转眼间为了功名利禄就把节操当垃圾般扔了,他对大明官场现有的秩序和所有的一切都感觉模糊起来。
“道邻兄,”王正志不在意史可法的态度,很亲热的上前笑道:“会试就要开考,陆续有举子至京,我等想开个文会,就定在飞燕楼,道邻兄可愿一起做个东道?”
李梦辰要矜持的多,只微笑道:“今年不同往年,来的举子似乎还不多,以留京的贵戚之家的举人为多,我等交结同年好友,似乎正合其时。”
史可法心中一阵厌恶,这两人大约就是图名,图利,找自己,一则他是东林高徒,名声早传于天下,二来是以为他手头还有不少银子,是打算借他的名和银子,这两货,把他当二傻子了?
“今年会试未必如常进行。”史可法压住怒气,平淡的道:“和记可能会以大军南下,漕运可能断绝,京师粮价还会飞涨,物价腾贵,四方不稳,会试可能挪到明年进行。”
史可法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这也叫他感觉相当的怪异。
两个举人也是看怪物般的看史可法,良久之后,李梦辰才摇头一笑,对王正志道:“怎样,我就说史家与和记纠缠不清,史道邻虽然有些正气,却奈不住时间消磨,看吧,已经是有所不同了。”
王正志则有些痛心疾首,对史可法叫道:“霍大人说了,粮价就要猛降下来,物价回落,和记到现在不敢动兵,说明也是畏惧与大明交战,今科会试一定如约进行。如果史兄能和我们一起拜会霍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史可法这才明白这两人的来意,原来就是要自己也去拜霍维华的门,怪不得霍维华这个堂堂兵部尚书收罗两个名声不是很好的举子,原来其因在此。
要比名声,这一次在京的举人之中,史可法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名臣之后里,黄宗羲是第一,此子十几岁就敢斥责阉党重臣,据说皇帝也在深宫里夸赞这个同龄人。
史可法和黄宗羲不熟,但有相似之处,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两人一起被害于锦衣卫北所,可谓都是节烈传人。
霍维华虽然早早与当今帝党勾结,也成功洗白上岸,但他的名声肯定不怎么好,要是有忠臣的弟子上霍府的门,效果肯定极好。
当然,这就是拿史可法的名声勾兑,霍维华的形象是拉高了,史可法的形象肯定就拉低了。
史可法恨不得拿镜子照一下自己,是不是长的象个傻子?
“呵呵,我就不去霍大人府上,高门朱户,在下巴结不起。现在两位老兄如果无事,我要上床躺着了,肚子里没食,站不久啊。”
王正志和李梦辰对视一眼,李梦辰扭过头来,最后努力道:“今科主考定了施凤来,副主考张瑞图,霍公都能说的上话,若道邻兄能去霍公府上走动,本科定然二甲之上,这样也不成么?”
史可法心中一阵厌恶,大明已经是这般情形,京师里每天饿死千人以上,往下去饿死的人可能会更多,这帮子大人物不说想方设法解决民间疾苦,精气神还是用在这些事上,大明,要是真亡国的话,亡了也好!
脑子里突然闪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史可法却没有吓自己一跳,事实上他和江南的一些名士一直有通信往来,这是当时文人交结扬名的途径之一。又没有电视,也没有广播,报纸,名声怎么来的?当然要多交结朋友,彼此扬名,在文会,聚会,酒宴上,不厌其烦的反复提起,这样人家才能知道祥符史道邻,才能知道江南复社四公子啊!
而南方士子的心态早发生了变化,史可法以前不太理解,现在他已经是太理解了。
一系列的变化深刻表明,大明朝廷病入膏肓,既没有人真的发现问题,也没有人愿意出面解决问题,至于皇帝,不知道是没发觉问题,还是没有能力解决问题。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来,史可法也不客气了,拂袖道:“两位自便,也请不要再上门来。”
“哼,食古不化。”
“自寻死路。”
两个举人也是气冲冲的走了,这一次会面,对双方来说都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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