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给韩嘉宜安排的院落位置较为偏僻,但是环境清幽,采光也好。她所住的房间窗外有几株垂柳,枝条柔软鲜绿,生机盎然。
韩嘉宜午睡起来,推开窗子,盯着窗外随风摆动的柳条看了一会儿。她思绪飘飞,忽的灵光一闪,让雪竹取出笔墨纸砚。
正欲动笔,却听雪竹笑道:“姑娘,表小姐过来了。”
雪竹口中的表小姐正是二哥陆显的嫡亲表妹陈静云。
陈静云生的娇小玲珑,皮肤白净,看上去柔柔弱弱。之前韩嘉宜听母亲讲过,说这位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然而韩嘉宜到陆家才四五天,就发现母亲对这位陈小姐可能不甚了解。
大约是之前身边没有年纪相仿的女性,韩嘉宜来到陆家之后,陈静云对她格外亲近,俨然是把她当做了闺中密友。
她们两人居住的地方相距不近,可是陈静云依然时常过来找她,或是一起说话解闷,或是邀请她一起做针线。
韩嘉宜放下手头的东西,站起身,看向慢悠悠走过来的陈静云。
“嘉宜,你在做什么呀?”陈静云声音很轻,语速也慢,娇娇柔柔,分外惹人怜惜。
“我准备写字呢。”韩嘉宜连忙吩咐雪竹上茶。
陈静云轻笑着摆手,杏核眼弯成了月牙状:“不用麻烦了,你要是不忙,跟我一起去园子那边走走好不好?今儿天气挺好的,咱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岂不更好?”
韩嘉宜闻言看向窗外,风吹柳动,她立时应允。
长宁侯府的园子建的不错,布局精美,花木繁多。不知名的花卉开的正好,淡淡的香味弥漫在鼻端。
两人一道行走在花园间的小路上,韩嘉宜认真听着陈静云的介绍,时不时点一点头,表示知晓。虽然娘说,陈小姐胆子小,不爱说话,不过在韩嘉宜看来,静云说的还是蛮多的。当然,这一点她很喜欢。至少从陈静云这里,她对长宁侯府中的诸人又多了一些了解。
四下并无旁人,陈静云轻轻叹一口气,在一株海棠边站定。
“怎么了?你不开心?”韩嘉宜问,“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寻思着陈静云跟她处境相似而又不同。寄人篱下,难免会有不如意时。
“不是。”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今天跟我说起亲事了。”
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提到“亲事”二字,她俏脸微红,目光也有些躲闪。
韩嘉宜听到亲事,心头一跳,没留心对方的神情,只随口道:“提到亲事很正常嘛,你今年就要及笄了对不对?”
“不是我的亲事!”陈静云满面通红,匆忙辩解,“是表哥的。”
“表哥?”韩嘉宜有些诧异。
陈静云向前快走了几步,边行边道:“就是二表哥啊,他是我亲表哥。”
长宁侯府主子不多,关系有些复杂,韩嘉宜当然知道陈静云口中的表哥是指二哥陆显。她点一点头:“嗯,二哥的亲事怎么了?有人给他提亲了?还是说梅姨妈替他看上了哪家姑娘?”
“那倒没有。”陈静云摇了摇头,“我娘就是替他发愁。”她又轻轻叹一口气:“唉,论理说,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表哥的亲事上有老夫人,下有侯爷夫人,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娘操心。可是你知道,我娘只有一个姐姐,她那个姐姐又只有表哥一个儿子。说句托大的话,我娘是把表哥当亲儿子疼的。”
韩嘉宜“嗯”了一声:“嫡亲的姨母,自然是很亲的。”
“我表哥今年都十六了。”
韩嘉宜心说,十六岁也不算很大。然而转念想到一事,她又有些心虚。她念头转了一转,陈静云跟她提这些,是不是想要她给母亲捎句话,留意一下二哥的亲事?
“唉,其实主要还是大表哥的缘故。”陈静云轻叹。
两人边行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假山旁。
韩嘉宜下意识问道:“大哥?大哥订的亲事对二哥有影响?”
这几日她在长宁侯府,都没再见过陆晋,当然也没听说府里有大少奶奶。她琢磨了一下陆晋的年岁,猜测他虽未成亲,不过亲事八成已经定下了。
陈静云面露诧异之色:“你不知道么?大表哥没有订亲啊。他母亲是成安公主,他小时候由太后抚养了一段时间。太后说大表哥的婚事,不让咱们家里管……”
韩嘉宜恍然:“太后要给大哥指婚?”
“不知道呢。”陈静云轻叹着摇了摇头,“我听说,大表哥和明月郡主一起长在太后跟前。可能太后真有指婚的意思吧。不过也不一定,明月郡主早到了定亲的年龄,太后如果真有这想法,也不会拖到现在……”
“明月郡主?”韩嘉宜讶然。她在睢阳时听说过明月郡主。知道其父母双亡,被太后认成孙女,养在身边。
“是啊。”陈静云笑了,“那年老夫人过寿,郡主还来过咱们家呢。也不知大表哥怎么想的,他对郡主冷冷淡淡的……”
韩嘉宜随口道:“男人心,海底针。”
陈静云咯咯直笑:“男人心,海底针?你这话要是给……”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瞬间褪了个干净:“大,大……”
韩嘉宜心头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顺着陈静云的视线,转头看身后望去,只见假山侧,一道玄青色的身影站的笔直。
长眉入鬓,目若点漆。陆晋神色冷峻,不知道站了多久。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大,大哥……”
她来长宁侯府这么长时间都没看见过他一次。怎么偏巧他这会儿出现?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没说错什么吧?
“我和郡主并无婚姻之约。”陆晋目光幽深,扫了她一眼,“有什么想知道的,当面问我就是。不必向人打听。”
母亲一下子问了这么多问题,韩嘉宜的眼泪瞬间决堤,她只喊了一声“娘”,就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嘉宜,别哭,嘉宜。”沈氏一时手足无措,胡乱给女儿擦拭眼泪。
当初她嫁给韩方为妻,夫妻恩爱和睦,成婚三年后生下女儿嘉宜。可惜生产时伤了身体,大夫当时说的含糊,只说以后受孕会比较艰难。生下嘉宜后三四年,她果真没再怀孕。
婆婆白氏提出要给儿子纳妾,韩方毫不犹豫就拒绝了。白氏认定他是受了儿媳妇的蛊惑,她不顾儿子的哀求,以命相逼,迫他休妻再娶。
沈氏不想丈夫为难,自请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不舍得才四岁的女儿,可是嘉宜姓韩,韩家又岂会同意她带走女儿?和离后她依兄长沈修而居,在睢阳待了两个多月。白氏来找她,告诉她在给儿子相看新妇,她心灰意冷,随赴京上任的兄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再后来,她无意间认得陆清,进了长宁侯府。
思及往事,沈氏眼眶微酸,心头一阵难受,却听女儿道:“娘,没有继母。我爹也不在了……”
“什么?”沈氏大惊,难以置信,她原本惊讶于“没有继母”,待听到“我爹也不在了”她如遭雷击,只听到嗡嗡嗡的耳鸣声:“你爹不在了?怎么会?”
韩嘉宜擦拭了眼泪:“我十岁那年,我爹就不在了。我这几年,是跟着祖母和二叔的。”
沈氏抬手按了按眉心,好久才缓过神来:“你爹是怎么不在的?”
“生病。”韩嘉宜轻声道。在她的记忆中,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大好。
沈氏怔了片刻,才又问道:“你爹爹不在,那你这些年……”她心里闷闷的疼,没有亲生父母庇佑,这几年嘉宜是怎么过的?她一把抱住女儿:“你祖母和二叔待你好不好?”
韩嘉宜沉默了。爹爹收藏了不少古玩字画,手中有不少财产。他去世以后,二叔得了那些珍藏,表示要奉养母亲,抚育侄女。这几年二叔在吃喝上倒也没有亏待过她,但也仅限于吃喝上了。她这个侄女是可以随时被牺牲掉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伪造路引,匆忙进京。
“你爹没了,你怎么不早点来找娘?我以为,我以为……”沈氏眼泪大滴大滴的掉,落在女儿发间。她心里充满了悔意,她不该把女儿留在睢阳,更不该十年来刻意逃避不闻不问。诚然京城睢阳相距甚远,讯息不通,可她如果硬要打听,不会打听不到。只是她以为,女儿虽然没有亲娘在身边,可还有父亲,有祖母,不会受什么委屈……
韩嘉宜脸颊在母亲手臂上蹭了蹭,有意撒娇:“我那时候小嘛,现在长大了,不是来找娘了吗?”见母亲满面泪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娘,我饿了,有吃的没有啊?”
“有,有,当然有。”沈氏精神一震,连忙高声唤丫鬟进来,吩咐准备膳食。她将糕点推到女儿面前,“你先垫垫肚子。”
韩嘉宜今日水米未进,早就饿了。她洗手净面,就着茶水用了几块糕点,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沈氏就坐在她对面,见她放下筷子,含笑问道:“合你的口味么?”
“合呢。”韩嘉宜点一点头。
沈氏拉着女儿的手:“嘉宜,你以后也不要再回睢阳了,留在这儿陪娘好不好?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娘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再把嘉宜的户籍迁过来,让其长住京城。只是此事多半还需要麻烦世子。
韩嘉宜毫不犹豫地点头:“好。”犹豫了一下,她又道:“我是想赖在娘身边的,可是娘会不会不方便?”
母亲现在嫁到了长宁侯府,不知侯府中人是否好相与。
“怎么会呢?”沈氏温柔摩挲着女儿的发顶,几欲落泪,“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夫人和侯爷都很好。再说,长宁侯府若是真容不下咱们娘俩,咱们走就是了。嘉宜,娘巴不得你永远赖在娘身边。”轻轻擦拭了眼泪,她想到一事,好奇问道:“你怎么先找上世子了?”
“谁?”韩嘉宜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娘问的是陆晋。她想了想,“哦,娘说大哥啊。我在客栈,正好碰见锦衣卫捉拿钦犯……”
沈氏点一点头:“原来如此。”分别十年,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女儿,她迫切想知道女儿这十年的点滴,但是她很清楚,嘉宜如果要留在长宁侯府的话,必须得尽快对侯府有些了解。
于是,她缓缓说道:“家里的情况,我简单跟你说一下……”
韩嘉宜在睢阳时就知道母亲改嫁到了陆家,也打听过长宁侯府的一些情况。但此刻母亲郑重提及,她也不由地认真倾听。
“这侯府里,最大的是老夫人,老夫人常年礼佛,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对小辈一向和善。你只管拿她当亲祖母一般敬重就是了。侯爷性情宽和,也好相处。侯爷之前娶过两任妻子。”沈氏轻声说道,“他的原配夫人是成安公主,公主当初难产,生下世子陆晋没多久就去世了。老夫人做主,侯爷又娶了梅夫人,梅夫人也福薄,二少爷陆显出生的当天,她就没了。世子你见过了,他如今做着锦衣卫指挥使,你日后见了他,定要恭恭敬敬,莫惹恼了他。二少爷你还不曾得见,他比你大了两岁,还在读书呢。他的姨母和表妹也在侯府,梅姨妈热情爽朗,她的姑娘陈小姐和你年纪相仿,以后少不得要见面。”
韩嘉宜记在心间,可是不免有些不安。
沈氏轻叹一声,详细讲了各人的秉性喜好以及相处之道,又问起女儿在睢阳时的种种。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有丫鬟来报,说是侯爷过来了。
韩嘉宜心头一跳,立时站起。
说话间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四十来岁,形貌和善:“听说大姑娘来了,这个就是么?姑娘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下吧,也省得你挂念。”他冲沈氏笑了笑:“别说,和你还真有些像。”
“侯爷这话说的,我亲生的女儿,又怎会不像?”沈氏含笑盈盈,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嘉宜,还不见过你陆伯伯。”
韩嘉宜匆忙福身行礼,心里微觉惊讶,这就是长宁侯么?怎么和陆晋长的一点都不像?他看着比他儿子和善多了。
见他唇角上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她心里咯噔一下。昨夜的梦境再一次浮上心头,身体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你不认得你要投奔的兄长?”陆晋淡淡地看着她。
韩嘉宜思绪转了几转,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只是闻名,从未见面,当然不认得,兄长莫怪。不过,兄长应该知道小妹吧?我母亲姓沈,在娘家姊妹中排行第三。我舅舅单名一个修字,我姓韩,从睢阳来。”
她心想,话说到这份上,对方如果真是那个陆晋,肯定就知道了她是谁。她小心翼翼觑着陆晋,眼中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却见对方的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听她提到沈修,陆晋心念微转,已然明了她的身份。不过想到她的假路引,他眉目冷然:“我如何知道……”
“我自然是有证据的。”韩嘉宜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坦然自若,“而且,锦衣卫手段了得,我……”
她本欲说上一句:“我岂敢在你们面前撒谎?”话到嘴边,想起自己那露出破绽的路引,临时改成“我如果说的是假的,也瞒不过你们的法眼,是不是?”
她按捺下内心的惶急与不安,脸上笑意盈盈。
陆晋双目微敛,不动声色打量着她。见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是毫无惧意。他视线微移,看向她不知何时攥紧了的拳头。他轻哂,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她的脸上。
鹅蛋脸杏仁眼,娟秀清丽,颇有书卷气。仔细瞧的话,从她那似乎刻意掩饰过的眉目间,隐隐能看出几分沈氏的影子。他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沈氏是他的第二个继母,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确实曾嫁与睢阳韩方为妻,并生有一女。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沈氏的那个女儿今年正是十四岁。而关于沈氏过去曾有子嗣一事,京城中并无多少人知晓。
韩嘉宜心中惴惴,她苦了脸,一双剪水秋瞳泪光盈盈:“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若不信,把我母亲请来一问便知。我四岁的时候……”
陆晋长眉一挑,眼角余光掠过前堂或站或坐一个个向这边张望的诸人,知道他们都在竖着耳朵听。他眸色转冷,伸手制止她说下去:“我没有兴致在这听你讲故事……”
“不想在这儿?那咱们就借一步说话?”见他抬脚欲走,韩嘉宜即刻接道。她眨了眨眼,一双灵动水眸直直地看着他,到底是没能胆大到把那句可以拉近关系的“兄长”给叫出来。
怔了一瞬,陆晋唇角微扬,牵起意味不明的笑:这小姑娘生的柔柔弱弱,胆子可不算小。他轻轻唔了一声:“也好。”
高亮轻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姑娘,请吧。”
眼看着“韩老弟”要被带走,郑三哥急道:“韩老,韩姑娘!”
韩嘉宜轻叹一声,从袖袋中取了碎银出来,抛给站在一旁的郑三哥,神情恳切:“郑三哥,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如今人已到了京城,也跟……”她说着飞速瞧了陆晋一眼,声音不自觉降低了一些:“也跟我这位兄长相遇了,你速速回睢阳去吧。”
她并不想连累旁人,然而她这话一出口,郑三哥不由地生出万丈豪情来:“韩姑娘,你别害怕,我相信你,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韩嘉宜笑起来,心说,郑三哥这人还挺有意思。她以韩嘉的身份和他相处时,所说的身世完全是假的啊。他都知道她不是韩嘉了,还说相信她。
不过这么一笑,她心里的不安倒是消散了不少。她想,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对陆晋,可不曾说过一句谎话。——哦,或许有半句,她此次进京,主要是为了投奔自己嫁入长宁侯府的生母。不巧,她母亲有两个继子,居长的那个就是陆晋。
陆晋唤过掌柜简单询问两句,得知这位韩姑娘确实是与郑老三一同进店的,和杨洪升同坐一桌实属偶然。
韩嘉宜闻言又放心了几分,心想这样能洗脱同党嫌疑吧?
命手下带走早已被制住的杨洪升,陆晋低声吩咐高亮:“我先进宫复命,你带这位韩姑娘去……”他回首扫了一眼,见她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他眸光轻闪,飞速收回目光,“梨花巷吧,看紧一点。”
高亮大声应道:“是!”他摩拳擦掌,越发笃定这个韩姑娘身份可疑,心说,你也不打听清楚,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们大人只有一个兄弟,根本没有姊妹!大人说了看紧一点,那必须严加防范啊!
韩嘉宜也有点懵,梨花巷是什么地方?
很快,她就知道了。
她随着高亮进了梨花巷后,在一处宅子前停下。韩嘉宜看着“陆宅”二字,寻思:就是陆家?陆晋已经相信了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很快就要见到娘亲了?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那阔别十年的生母,她期待而又不安。她四岁那年,娘亲就离开了家,也不知娘亲还认不认得她。她是不是应该换下身上的男装?
她一时心绪如潮,没注意到高亮斜睨了她一眼。
梨花巷陆宅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晋的一处私宅。陆晋偶尔会在此地留宿,高亮也时常来这里。此地的仆从对他并不陌生。他敲响门后,领着韩嘉宜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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