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觉得自己在做梦。
眼前的师妹有这么矛盾狰狞的脸,就像天生怕腥的人脸上猛然被扔了一条鱼一样,即便他宽容,即便他的神思并不敏感,也让他感受到了痛苦,感觉到了疼。
他深深看了衡南一眼,转身就走。
抽身,是他下意识的反应,是他多年以来避害的本能。
风吹竹叶,叶片抖动碰撞,飒飒作响。
正明亮的一弯月。
胸腔里却慢慢地,沁出一汪粘腻的闷痛,他在夜色里吸入刀子般的冷气,这冷气仿佛割开了喉管,不然怎么会漫出一股铁锈味?
他走得略微慢了些,一面走,一面想。那种感觉,就好像用力把胡乱缠绕在墙上的藤蔓拔除,干净是干净了,被侵略的砖石上留下了空空的洞孔,它自己也碎成了块。
背后一阵清脆的铃铛响,一股风急急地扑过来,他后背每一根汗毛都立起来,凝神等着,可那股风在离他衣角很近的地方猛然停下,似乎是冷静了。
风吹过来,铃一直没响起过。
慢动作结束,万物声响回归,海啸没扑上来,就已黯然退潮。
但他闻到幽幽的一缕香,很纤细的,又敏感。
盛君殊目光一凝,银白的月光在他瞬间抬起的刀背上一晃而过,是“铛”的一声巨响,细细的剑身像软韧的蛇,层层盘旋缠绕在牡棘刀的刀身上。
绷到最紧,又圈圈弹开,带着劲风,暴戾地照着他削过来。
盛君殊身形一转,白色的衣摆旋起,软剑“嗡”地抽在空气里,因为气定神闲,或者气到冷笑,显得极其利落飘逸。后面那个却露了凶相。
因为露了凶相,所以显得更急,更没有章法,剑剑被刀刃接住,铛铛——铛铛,富有韵律的,她咬着牙,眼角沁得血红,最后一剑切着刀身过去。
师门共有的两个黄铜铃铛从系带一边滑下,掉落进了竹叶堆里,没发出声音。
盛君殊抓着断掉的半截系带看了一眼,怒了。
他一直是消极应战,不过抬抬手腕抵挡,现下一个回身,反手一刀砍上去,衡南抬剑应挡,双臂举过头顶。
那么多武器里,他为什么偏偏挑牡棘刀?同样都是开了光的神器,那桑剑让刀用力砍了一下,衡南下意识闭了眼睛,因为刀身带着的风已经切在她脸上了。
不过她马上睁开,将桑剑翻转过来,那双猫瞳,难以置信地盯着着上面一指宽的豁口,脸上逐渐充血。
盛君殊把她的剑废了。
刀向下收,坠重的生铁,刮破了风,在她腰间轻轻擦过,衡南身前一凉,惊叫了一声,慌忙拢住衣服,断掉的腰带沿着胯滑落,轻轻缀在地上。
“好玩吗?”盛君殊腰上也狼狈地垂着半截系带,面无表情地问。
衡南半是屈辱半是恼怒地看了他一眼,极快的一眼,盛着月光,很亮,马上低下头去,抿着唇喘气。
他的腰带和她的腰带不一样。盛君殊身上那细细的黄麻系带是个装饰,断了抽下来扔了就算了,他此刻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但衡南身上是个极随便的交领,全靠一件腰带支撑,腰带断了,衣服就散开了,她的手紧紧攥着,衣服在她手心皱成一团。
盛君殊看了她一眼,师妹低头抱胸,露出细细的一截后颈,瑟瑟发抖,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但他不会再被蒙蔽了。
他怀着这样几乎刻毒的心理,低头在地上挑了挑,捡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树枝在他手里转了转,大概是刮风下雨从梧桐上折下来的,主干上还有更小的细枝,坠着枯叶,他随手把枯叶挥掉,轻巧地吹了吹灰。
“转过去。”他的目光越过树枝,黑峻峻的眼,落在她脸上,心平气和地说。
“……”衡南的目光也落在树枝上,闻言看了他一眼,眼里罕见地显了怯意和不安。
这跟她刚才捡起来的那根,很像。
“师……”
“转。”
衡南还是转了。因为背对着他,她大概是怕,一直深呼吸,脖子梗得很僵硬。
在她背后,盛君殊刚才那副冷厉的神情马上松弛了,仔细而迅速地把刮人的细枝全部掰干净,嘴唇微微一抿,大概瞥她一眼,瞄准位置,扬手一挥。
衡南的身子猛颤了一下,脸红到耳根,险些站不住。闷痛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她觉得吸进来的空气都是碎的,头一阵阵发晕,太阳穴一跳一跳。
大概是太紧张了。
紧张得差点昏过去。
“受不住了?”盛君殊冷冷道,同时无声地掰着一下树枝,几个折点都掰好了,拎着她的肩膀,贴心地找了一棵树,“来趴在这儿。”
一连照着她臀上抽了三下,抽一下掰一下,抽到第四下的时候,树枝终于不负众望地折断了。盛君殊心口那块郁气似乎出去了,擦干净手上灰尘,顺手把衡南翻过来:“欺负别人很爽快是不是?被别人羞辱是什么感觉,记住了吗。”
抬头一看,盛君殊愣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衡南额前的头发都让汗水湿透了,黏在惨白的脸蛋上,下唇一圈浅浅的牙印,神情涣散,目光躲闪。
“……”
盛君殊不禁瞥了一眼地上的树枝。
太重了吗。
“……这事过去了。”盛君殊把帕子按在她脑门上,“别多想。”
衡南伸手接住,长久地看着,神情委顿。
盛君殊面色缓和,捡起衡南的断剑和腰带,顿了顿,尴尬地挂在刀柄,“……走吧,师兄送你回去。”
衡南双手拢着衣服,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月光拢在黑亮的发顶,银色的一圈。
盛君殊看她这幅模样,摸了下身上,也没有外套能脱,无声叹一口气,仰头看月。
这么肩并肩走着,心却静了,竟生出点情致来。
一个礼拜前,他和衡南还这样肩并肩走在海滩上。
似乎什么也不愿想。
衡南进屋了。
盛君殊辗转反侧半夜,干脆翻身起来。
主要是忧心自己下手太重。
他在衡南门口站了一会儿,刀身挑起窗户纸一个角,往里探看。
脑袋和胸口都微微发热,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干出来。
但他干了。
悄无声息。衡南屋里的灯已熄了。
盛君殊猛然向后退避数步,目光里流露出愕然。
从窗口里钻出来一大团夜色,宛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好像变成有生命的巨兽,占据大半天空,对他森森而笑。
随后是熟悉的地动山摇,眼前的房屋,树木,乃至天上的月亮,在轰轰的声音纷纷化作旋转的碎片。
世界再度瓦解,又再度重建。
鸟鸣。丝缕日光落在盛君殊挡在眼前的手背上。
手背慢慢向下,露出深思的眼睫。
眼前,又变成一个白天。
树上的露水吧嗒一声从叶片上滚下,冰凉。石块嶙峋间有一个水潭,水波荡漾开,倒影的天际便碎了。一只雪白的脚,脚尖踢着水面,甩过来的水珠折射出光晕。
盛君殊基本上猜到坐在石头上的是谁。
他关心的是另一边。
慢慢扭过头,清澈见底的水面陡然晕开一抹深红。
血像溪流一般汩汩留下,黑色短打、体型庞大的男人,双目瞪圆,晃了晃,从石面上一头栽进潭。巨大的水浪轰然抬起,水花落下时,露出石头上坐着的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双脚浸在水。
削齐地黑发上挂着水珠,眼角淡漠,正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揩去匕首上的鲜红,随意地俯身涮了涮手指,抬起头来,无意间正与盛君殊眼神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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