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雁冰低头看着被李玄都毁去的剑诀,良久没有说话。
家业大了,人就多。人多了,心思也多。于是就有了山头一说。尤其是老爷子在这个世上停留时日无多的情形下,谁来接替老爷子执掌大权,这便是一个不得不摆在明面上的问题,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风光不意味着以后还能风光,现在落魄也不意味着以后还是落魄,风光的想要继续风光下去,落魄的想要咸鱼翻身,所以都要提前选边站队,就像一场豪赌,也就是读书人口中的从龙、扶龙。只是站对了位置还好,如果站错了位置,那就不是风光不再那么简单了,反而还有被清算之忧。
当然,就算是站对了位置也不是万事无忧了,还要考虑老爷子怎么想,都去了小的那边,必然会威胁到老的,自古以来,太子被废,有几个不是因为太子势大而引起皇帝忌惮?
这是一个谁也不能违背的规律,哪怕是老宗主,也不可能永远执掌宗门,长生之人也要飞升离世,对于留在人间的人来说,飞升和死了,一个往上,一个往下,终究都是走了,有何区别?如此必然会有新的宗主产生,那么就必然会有人提前把赌注押在新任宗主的身上。
正因为如此,老宗主也做不到永远完全掌控宗内局势,只能是以帝王心术平衡各方,扶持弱势一方,打压强势一方,更要防备双方联手,要使得两方都不得不依赖老宗主,这样老宗主才能把控大局。若是以铁血手段冷酷镇压,那是最下乘的手段,不但让别人看了笑话,也是损了自家的元气,所以只能制衡。
故而如今家里的局势,很是复杂。
六位弟子,除了大师兄司徒玄策早逝,陆雁冰自认早早出局,其余四人都有机会继承道统,其中二师兄年纪最长、修为最高,本应是不二人选,不过他的根基最深,甚至就连几位师弟都是被他一手教导出来,对老爷子的威胁最大,再加上许多陈年旧事,所以他也早早出局。剩下的三人中,当年李太一年幼,纵然资质高绝,也不可能被宗内上下拥立为少主,所以少主之争就在老三和老四之间展开。
这场争斗,李玄都本是占据了优势,可惜帝京之变,李玄都大败亏输,将所有的优势拱手让出,同样退出了这场争斗。
不过这不意味着老三也就能彻底坐稳了这个少主位置,在老四李玄都退出这场争斗之后,小六子李太一已经悄无声息地成长起来。
在宗内之人的眼里,六先生跟三先生不一样,资质根骨极佳,比起四先生还要高出半筹,更有老宗主的风范,只要不中途夭折,注定能继承老宗主的全部衣钵,成为又一位大剑仙。
宗门因为一位大剑仙而行,那么自然希望还有第二位大剑仙。而且行走江湖,在江湖上立威,最重要的还是武力高低,所以在李太一异军突起之后,这个“六先生党”也不在少数,而且其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当初的“四先生党”,这也是李太一极为敌视李玄都的原因,若是李玄都东山再起了,那些曾经的拥趸们,是支持旧主,还是支持新主?
更让李太一不安的是,所谓的“四先生党”与曾经支持张海石的“二先生党”是一脉相承,而“二先生党”又吸收了相当一部分“大先生党”,势力不可谓不大,甚至让老宗主不得不亲自出手扶持三先生来制衡。张海石退出之后,因为张海石与李玄都关系极佳的缘故,所以曾经的“二先生党”改为支持李玄都,如果李太一与李玄都彻底撕破面皮,那么可以想象,在张海石的影响下,支持李玄都的人一定会占了绝大多数。
李玄都身为局内人,对于这些一清二楚,所以他对李太一的寻衅很是理解,李太一想要破局的最好办法,那就是彻底将李玄都踩在脚底。
他用手中竹杖在地上画了六道竖线,轻声说道:“以小六子的脾气,以他的眼高于顶,以他的恃才傲物,来寻我的晦气几乎是必然之事,只是我有些不太确定,是他因为自己的脾气,误打误撞之下,刚好摸索到了这个破局之法,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
陆雁冰的神情一凝。
李玄都用竹杖在第六条竖线上轻轻一点:“若是他误打误撞还好,在武力没有高到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之前,高出一个境界或是半个境界,并没有什么用,而小六子想要走到纵横无敌的地步,最快也要二十年往上,短时间内不足为虑。若是在他背后有高人指点,那可就不太善了。”
陆雁冰轻声道:“我倒是不知师兄竟然还有这般心思。”
李玄都平淡道:“我从没跟老三动过手,无论是比拼境界修为还是比剑,甚至明面上撕破面皮都没有,可宗内宗外都知道我们两个不和,势同水火,你说我们是怎么斗的?”
陆雁冰忍不住自嘲一笑。
李玄都问道:“师妹何故发笑?”
陆雁冰平静道:“我笑我自己,竟然在‘天乐桃源’的时候妄图胜过师兄。”
李玄都平静道:“那时的确是师妹最有胜算的时候,换成我在师妹当时的位置,也会如此选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李玄都又在第三道竖线上一点,说道:“老三如今何在,可是去了帝京城?”
陆雁冰如实答道:“三师兄与‘血刀’宁忆不知因何缘故在东海大战一场,然后‘血刀’离去,三师兄于同日登陆渤海府前往帝京。”
李玄都点了点头,道:“张鸾山在帝京,老三也在帝京,如今的帝京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陆雁冰疑惑道:“张鸾山,是曾经的小天师张鸾山?”
李玄都点头道:“是他。”
陆雁冰问道:“师兄是如何得知?”
李玄都轻声道:“猜的,有人告诉我,张鸾山似乎与金帐汗国那边有些联系,又与西北伪周不清不楚,他想要救天下,那么还要与朝廷有所联系,游走于三方之间,居中调度,那么帝京是最好的地方,也是最合适的地方,只是不知他在帝京化身为何等人物,又是以什么身份立于庙堂之上。”
陆雁冰愈发感到惊讶,喃喃道:“师兄好心思,难怪当年张肃卿会对师兄青眼有加。”
李玄都摇头道:“那倒不是,有许多东西,是我在过去四年的修心和自省中悟出来的,人不遭遇大起大落,不撞上一回南墙,很难认清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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