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芳与顾照之目光对视了半晌,然后收回手,平静地后退两步拉开了与他之间的距离。
“顾世子,”她说,“你未免把我想得太重要了些。”
她说到这儿,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淡淡笑了笑。
“云丞相是什么身份,我当初又是怎样的身份?他利用我,还得先花精力救我、教我、扶持我,且还不一定能从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回报。”谢晚芳道,“换作是你,会这样浪费时间么?”
顾照之听到从她口中云淡风轻地说出“救我”两个字时,几乎不用去深思,就能感受到她当时的痛苦绝望,还有,云澄的及时出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如果云澄仅仅只是救了她,他一定也会感激戴德,可是,那人却让她出现在了这里,还有他之后才知道的她在丰安县的那段日子——云澄拿她去破局,不仅动摇了白氏一族的利益,还把她摆在了和上官瑾冲突的对立面上。
顾照之怎么想,也不可能相信他只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他救了你,我也很愿意感激他。”顾照之尽量平复着心绪,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就如你所言,他有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为何却独独在你身上花时间?会不会是他知道,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为是她,所以有家学渊源的底蕴能够闯入军营;因为是她,所以无论是云澄还是圣上,都相信她不会和安国公府或者上官博任何一派结为同盟;因为是她,所以才不会在丰安县一役留手。
顾照之不得不佩服云澄看人用人的眼光,事实证明所有的事都如他所愿,可他不该,不该拿她的安危一而再地冒险。
然而谢晚芳听了他这番话,却反问了一句:“我凭什么不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顾照之倏然一愣。
“譬如顾世子,难道你留在身边的心腹都是酒囊饭袋么?士为知己者死,古来如此。”她说着,下颔微微扬起,眸中透着自信的光,“更何况是我自己要走这条路。我不像顾世子,想要什么都很容易,我只能靠自己去挣。”
他想要什么都很容易?
顾照之听着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心中百味杂陈。
“若是真有这么容易就好了。”他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苦笑道。
谢晚芳只当听不明白他的话,径自拱手道:“还请子都督行方便。”
他是知道她的,性子执拗,认定的事恐怕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何况此时此刻他已然失去了立场。
“好,”顾照之只能妥协地点了点头,“那我让长风挑几个精锐随你去。”
谢晚芳道:“人选我想自己来定。”
她自小也是在军营里混大的,加上后来又有云澄特意教导,深知那些将领兵士内部也会分有派别,尤其是安国公府和上官家多年势力相抗,军中那些但凡出身与两家沾上点关系的,都会自然站队过去,平日里上阵虽是亲兄弟,可一旦涉及到上头权力相争的问题,他们又会开始各自拥戴心中所向。
这也是为什么云澄说她不能也无法笼络到那些人的原因。
所以她才要走第三条路——以鹰犬处出身的身份,站到那些寻常军士中去。
顾照之答应了她的要求。
他虽然担心,也很想尽量安排好一切以保她平安,但却也明白此时面对她自己只能适可而止,否则除了令她愈加推拒之外,对两人关系毫无益处。
于是谢晚芳在划定的范围内查看了一些卷宗后,从先锋营里挑了三个人,她亲自一一见过之后就定了下来,为避免走漏风声,当天下午一行人就乔装出发了。
阿萨克城其实原先并不是属于狄丹的,前朝之时,阿萨克城的城主也是正式受了朝廷的封赏,镇守着这条连通中原和关外的必经之路,城中居民虽以胡人居多,但也有不少从中原迁居过去做买卖的,当时颇为热闹繁华。
后来随着前朝败落,民生艰苦,朝廷对阿萨克城的掌控也就渐渐有心无力,狄丹部那时自大漠崛起,野心勃勃,趁着前朝皇室与萧氏争斗的时候,狄丹的狼主也趁机占领了阿萨克城,之后还想趁关内天下初定之际进一步入侵,只是并没能如愿,但大盛国君也没有能够拿下对手,狄丹人骁勇善战,尤其擅骑兵,何况他们真正的王室根基远在大漠,己方难以深入。
或许是认识到彼此都不可能在短期内克敌制胜,于是之后双方都默契地开始了休养生息,偶有冲突也都是小股作战,局部试探。
虽然大盛和狄丹关系紧张,但双方都没有锁关,主要原因还是一方为了发展关外贸易且觉得没有这个必要,而另一方除了想继续发挥阿萨克城的中心作用之外,也需要满足远在大漠王庭的狄丹狼主对臣子的控制。
所以谢晚芳这趟过去,选择了与同伴们乔装成西陵国人。
从雍州去阿萨克城其实路途并不算近,最近的路线应当是借道肃州从居庸关东,但肃州不仅有薛家人,更有大都督蒲定庸在,谢晚芳不想暴露行踪,所以决定直接自雍州经凤鸣关出去。
一路上都很顺利。
进入阿萨克城之前,为了不让己方显得目标太过明显,谢晚芳把这支五人小队分成了两路,一路是她和宋承,两人扮作逃亡而来的姐弟,其余三人则由事先约好接应的西陵商人当作随从带进去。
有些出乎谢晚芳意料的是,城里的汉人其实并不少,而且看上去眉目间也并无愁苦之色,汉人女子也还是好端端地在街上走着,甚至还有在酒肆做当垆女的。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她边走边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着。
宋承“嗯”了一声:“我还以为这城里看不见汉人呢。”
谢晚芳道:“比起右王爷桑铎,狄丹狼主更倚仗左王爷阿史勒摩耶,据说此间政令皆以他所示为准。”
“这个我也有听说,”宋承道,“好像最开始只是桑铎来镇守城池,但他来了之后竟有屠城之势,没多久阿史勒摩耶就来了,下令不得动城中一草一木,然后又连颁几条政令安抚人心,还对外宣称将维持阿萨克城内的贸易自由,无论客商来自何处都不会被战事牵连。”
谢晚芳凉凉一笑:“不过是比另一个会演戏罢了,这头看着这城里的汉人女子似乎过得平静,可另一头却从关内抢人。不过你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她道,“那些女子既然是在右丞相府邸发现的,也就是说很大可能阿史勒摩耶不知道,又或者知道了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估计不是他们亲自下的手——侯爷的猜测应该是对的。”(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说到河西候,她又不免想起了临行前顾照之对自己说的话。
——“侯爷说他是得到了从阿萨克城来的密报,但你这趟要以身涉险,他却并没有表示出联络对方协助的意思,我想这个在阿萨克城里的探子,很有可能身份有些特殊,否则也不会绕过蒲大都督。”
他当时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却已很明显,或许这个探子连河西候都不能直接接触到。
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朝廷安插的人。
看来圣上是真的要对狄丹动手了。
和其他地方一样,阿萨克城里也有不少路边食摊,这种地方向来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眼见临近正午,谢晚芳和宋承便寻了个人多的面摊坐了下来。
刚坐下不久,远处就突然传来了喧哗声,两人循声举目望去,只看见一片聚集起来的人群。
“前头怎么啦?”有其他食客拉了个相向而来的路人,边张望着边问道。
那路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说道:“护卫府的佟司徒带人抓了两个从南边来的探子。”
谢晚芳和宋承对视了一眼。
“啊?”其他食客也纷纷大感诧异,“什么样的探子竟要护卫府司徒亲自带人来抓?”
“谁知道呢,”那路人道,“不过那两个探子功夫倒是不弱,且闹了一场呢,要不是佟司徒出手,恐怕那些护卫一时还拿不住他们。”
宋承低声问谢晚芳:“怎么办?”
从南边来的探子,自然也是指的从大盛来的人,只是不知是谁派来的。
“先看看情况,”她很快做了决断,“能救便救。”
宋承点头,暗暗握紧了拳。
那些聚集的人群很快便往两旁散了开来,显然护卫府的人是要往这边走。
谢晚芳坐在正对街道的方位,恰好可以直接看清自面前经过的队伍——为首的那人高坐于一匹黑色骏马的背上,身姿挺拔,面容冷峻,那根套着人犯的长绳被他牵在手里,时不时轻扯一下,听着后头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他脸上不见半分波澜。
谢晚芳屏住呼吸,近乎于呆滞地看着那人骑着马目不斜视地从她眼前径自率众经过。
她拼命克制着,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狠狠地攥着衣衫,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喊出来在心底唤了无数遍的称呼。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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