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云澄抵达兰溪后便直接住进了驿馆。
不到半个时辰,兰溪县令和云府的人就前后脚赶了过来,他三言两语将前者打发了,又只独独留下了陪同父亲前来的云池关门叙话。
云家大爷,也就是云澄的大伯父在驿馆正堂一直等到夜色降临,才终于看见自己儿子出来。
云大爷倏地站起迎上两步,先是朝他身后打望了一眼,才问道:“相公不回去住么?”
云池摇了摇头:“三哥说他明日参加完仪式就走,让家里不必费事。”
“那晚饭呢?”
“同方才一样,也说不必。”
“那,那件事他如何说?”云大爷压低了声音问道。
云池看了看门口的驿馆守卫,须臾,面露无奈地摇了摇头。
云大爷一怔,沉吟道:“他既只将你留下,便是不会听我说……看来还得老爷子亲自出面,先回去吧。”
两人出了驿馆大门,正准备上马车,忽听一阵疾驰而来的马蹄哒哒声到了近前,随即勒马而停。
云池看着来人向守卫出示鱼符自报身份,随后大步走入了驿馆,不禁若有所思。
……
花林刚打开门,一只脚都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就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脱口道:“方大人,你怎么来了?”
正在内室换衣服的云澄听见声音,手上不觉一顿,须臾,回过神来三两下系好衣带,罩上外衫走了出去。
谢晚芳站在门外,一双眼睛本就不住在往屋里探,乍一见到云澄出来,立刻笑嘻嘻地道:“相公,我突然想起原来明日我旬假。”
云澄看着她风尘仆仆的样子,半晌,说道:“先去洗把脸,待会过来吃饭。”
谢晚芳弯起眉眼笑了。
她之前在幽竹里的时候没少听他说这句话,云澄从不逼着她久学,只要一到饭点就会对她说“先去净个手,吃饭了”,哪怕是外出教学时也顿顿不缺,似乎因他自己很注重养身所以也从不让她饿着肚子。
此刻乍然又听到他这句话,她不由心头一暖,瞬间仿佛回到了还在幽竹里时。
她高高兴兴地应了。
等到谢晚芳转头清清爽爽地又过来找他的时候,云澄已坐在桌边等着她一道用饭了。
他面前仅放了盅茯苓汤和一碟香药时花,而她这边除了一大碗三脆羹外还有两个菜,又是线肉条子又是蛋皮卷肉,都是她喜欢吃的。
“让人去酒楼买的,”他说,“味道应与京城相差不大,尝尝看。”
她以前第一次同他一起吃饭时还会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眼见着他就连进食都这么风雅,相较之下自己这无肉不欢又吃得多的就难免显得俗气了,但多几次后她也就渐渐习惯了饭桌上这同时存在的两种风格,反而还觉得看着他吃饭颇为赏心悦目,自己还能再多吃两口。
“这线肉条子不错,”她边嚼着嘴里的肉,边颇为惊喜地点了点头,“腊味儿好香!”
云澄含笑地看着她:“喜欢就多吃一些。”
谢晚芳在他面前自是不会拘谨,一口一口吃得很香。
“以后不必这样奔波折腾,”他说,“我明日去寺里参加完法事就回了,休沐只得一日时间,你若想探望我可等长假时。”
谢晚芳夹肉的手一顿,然后默默舔了舔唇角,有些不大好意思地说道:“我大事尚未成,暂时无颜回去看您。所以……”她放下筷子,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递了过来,“只能写信。”
云澄低头一看,微感愕然:“这是?”
“回信。”她弯了弯唇角。
在丰安县送走他以后,她回去就忍不住拆了信来看,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一字一句汇成整整两页笺纸,将她在去信中提到的所有都一一作了回应。
就连她夜里望着月亮,因想起父兄而突如其来的担忧伤感也没有被他忽略,信的末尾,他回复说:“一切如常,你安,即所爱之人安。”
“方寄雪”无法明言的心事,这世上只有他懂,也只有他总是能在她需要时给予最深的抚慰。
云澄接过她的回信,笑了:“这应是我见过回复最快的信了。”
谢晚芳也笑:“等您回了京城就没那么快了。”她说,“不过,我会争取早些回去见您。”
他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多说什么,只莞尔道:“好,我等着。”
翌日清晨,谢晚芳便跟着云澄坐上了云府派来的马车,一道去了兰溪香火最盛的通济寺。
她这才知道原来云澄这趟回来是为了给他的母亲迁坟,按照云府这个高门世族的规定,外葬之人若要迁回祖坟,须得先以牌位受佛寺香火“净洗”一年,此谓之“濯”。
只有这样家族中人才会认为其已洗去了在外间染上的污浊晦气,迁回祖坟不会对宗族有害。
虽然云澄说这些时语气很平静,但谢晚芳听着,心里却酸酸涩涩的,颇不是滋味。
“相公的父母一定很相爱。”她说,“所以不顾世俗压力也要在一起。”
不得家中长辈承认的婚姻,单单是云澄的父亲就肯定逃不过棍责,更别说他母亲遭受的那些不公。
云澄淡淡笑了笑:“不清楚,我记事时我阿母已不在世了。”
“我阿母也走得早,”她说,“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不过我阿父老爱说以前自己是如何战胜了一众情敌抱得美人归的,特别不害臊。大约就因他是这么个性子,所以我也不知内敛为何物,这么看来还是你们家好些……”
云澄弯了弯唇角。
谢晚芳看他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便也不再多说。
看来他果然是不赞同心有所爱,甚至深爱的。
她看着他,心中如是想。
马车行至通济寺山门前停了下来,寺庙住持带着座下高徒一行早已亲自候在了外面,见到云澄等人,当即迎上施了一礼。
谢晚芳是外人,自觉不方便跟着去参加法事,于是云澄便吩咐了住持安排人带她去四处逛逛。
“这里风景不错,”他对她说,“后山还有上月才新落成的佛塔,你可以去看看。”
“是啊,”通济寺住持也道,“这佛塔还是县令大人与云府四爷领头,号召乡里募捐而成的。”
谢晚芳此时也已经看到了那在几重殿宇之后冒出来的白色泛金的塔尖,想着里面应当有精美的石刻壁画,她也兴致盎然地应了。
云澄和其他云府众人便随着寺庙住持去了后殿。
“这佛塔建成之后啊,通济寺的香火也比从前更胜了。”云老太爷走在云澄身侧,听似沉稳的言语间却明显带着几分骄傲地说道,“不少外地的香客都来,已然是将它当做了本地象征之一,老四平日里看着交朋结友没个正形,这件事倒是做得不错。”
云澄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三郎,”云老太爷略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昨日老大父子两个同你说的事,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依我之见,你如今正是要奠定天下学子之师的关键时候,这门婚事你还是先认下来再说,待秋试过了,咱们再想办法退了就是。”
云澄款步往前走着,没有说话。
“我也知你对成家不感兴趣,但毕竟人家手里握着你阿父给的庚帖,”云老太爷叹了口气,“若不认父母之言,万一让右边的人知道了,怕是会拿来借题发挥攻讦于你。”
“昨日我已听若川说过这些话了,”云澄语气平淡地说着,听不出什么情绪,“由他们去闹吧,无妨。”
“可是……”
云老太爷刚说了两个字,忽然,一阵轰隆巨响伴着铺天盖地的白色尘雾瞬间袭来,连带着脚下踩着的地都好像晃了一晃。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昏暗的尘雾中有隐隐约约的叫喊声传来,是从殿宇的后方。
花林敏锐地迅速护在了云澄身侧,恰此时,不远处终于有声音层层传到了众人耳中——
“佛塔塌了!”
云澄一愣,倏然回头朝记忆中佛塔所在的方向望去,提步便走。
尘雾虽然此时已在渐渐散去,但空气中仍然满是尘埃,花林边走边将浸湿了的巾帕递到了云澄手里,但他却并没有拿来捂住口鼻,而是攥在掌中,兀自往前走着。
花林听见前方传来不少哭嚎和□□声,打眼望去,见地上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人,有些满身白灰的要么是扑在身边人怀里哭,要么就是扑在另一具已无知觉的躯体上哭,场面杂乱又触目惊心。
“相公……”他本想提醒云澄不要再近前,但不过转眼却发现后者早已走出了一段距离。
花林暗感惊诧,这还是他头次见到素不疾行的自家相公步伐与平日有异。
云澄边走边四处张望,空气里的粉尘令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胸口亦有些气闷,就连心跳都好像变得不大正常。
“相公?”
他蓦地站定,赫然回眸。
“您怎么在这儿?”谢晚芳僵着两只手走了过来,对他道,“这里灰大,你身子不好不能久待。”
云澄垂眸,目光落在她染了血迹的双手上。
“我在帮忙抬人呢,”谢晚芳也不等他开口问便已解释道,“没事的,我运气好,还没进去就塌了,没受伤。”
她言罢,对跟过来的花林说道:“快带相公回去歇着,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来了。”
花林还没开口,就见云澄朝谢晚芳伸出了手。
她愣了愣,有点儿尴尬地道:“我手脏……”
云澄抓住她的腕子,把人轻拉到了近前,就着手里的巾帕帮她擦掉了脸上的粉尘污糟。
“让花林帮你。可能还有二次垮塌,”他说,“当心些。”
谢晚芳将帕子接过来攥在掌心里,点头应道:“好。”
云澄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
云老太爷等人赶来的时候,见此情状不由也大惊失色。
“相公……”云老太爷刚要开口便被打断。
“让他来见我。”云澄冷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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