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谢晚芳蓦地愣住。
难道大虎这么快就露馅儿了?
她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说不上到底是索性豁出去的激愤,还是将要出师未捷的忐忑。
“走啊。”涂勇回头喊了一声,
她只好掩饰住满腹思虑。
谢晚芳低着头随在涂勇身后走进了鹰犬处的正堂,听见后者对堂中的人说道:“江郎,人带来了。”言罢又侧过头来低声提醒她,“这位可是云相公身边的亲信长随,还不赶紧见礼?”
居然还派的是亲信长随来?谢晚芳心道,上官博盯这么紧绝对是没安好……等等,他刚才说的谁?
她愕然回神,倏地抬眸望去——江流?!
只见他站在那里冲着涂勇抬手施了一礼,语带三分客气地道:“谢涂班头。”然后才朝她看来,仿若初次相见般地还上下打量了一下,“你就是方寄雪?”
“……”谢晚芳点了点头,“嗯。”
江流微抬下颔,说道:“随我来吧。”言罢转身便往外走。
她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也跟涂勇道了声别,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眼前的状况让谢晚芳实在疑惑到有些恍惚,直到随江流坐上马车一路行至幽竹里,进得门见到了正坐在院子里烹茶的云澄,她还是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兜了一圈竟又以这种方式来到了左丞相府。
“小郎君在此处见到我,好像很惊讶?”云澄放下手中的竹夹,看着她如是笑言。
她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顿时松了口气,眉目舒展地笑道:“是我惊讶自己竟又能来到相公府上。”然后这才想起什么,抬手端端向他施了一礼,“相公又帮了我一次,若不是您及时让江流把我从鹰犬处捞出来,只怕再晚些就要引起右相的注意了。”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推出来的那人迷惑不了右相多久。”云澄浅笑,示意她入座。
谢晚芳从善如流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又忍不住好奇地问道:“相公是怎么发现我的?我藏在那人堆里,还以为您不曾瞧见。”
云澄不答反问道:“今日‘猎鹰’之战后,你可有什么想法?”
“我?”她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能有何想法?”
“你赢了那些信心满满前来取乐的世家勋贵子弟。”他将分好的茶放到了她面前,淡笑道,“心中不骄傲么?”
谢晚芳愣了一下,坦然地道:“其实我今日赢了他们多少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实话说,心里挺舒爽的。”
她原以为云澄是不赞成她赢下上官瑾等人,谁知他却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可有想过,以后继续赢?”
谢晚芳疑惑地看着他:“相公此话何意?”
“我知你欲对右相复仇,”云澄缓缓道,“但即是让你今日便杀了他,你们谢家的遭遇,还有今日‘猎鹰’之宴,仍然会在另一个‘上官博’手下重演。局势不变,根本不除,你就算还能活着也一辈子无法见光,便是你运气好能救得你阿父和兄长团圆,却亦不过举家流亡,终身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而无论上官家还是顾家,甚至是薛明远、蒲定庸等人都依然在你仰望不可及之处。你能得到的,至多不过上官博一条命,且这还是在你运气极佳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近得他身又顺利逃走。”
她嘴唇微翕,想说什么,却终是默然未语
“以你的聪慧,其实心里应该明白,”他说,“很多时候在绝对的差距面前,即使损己,也未必能伤人。”
谢晚芳握了握掌心,克制着有些翻涌的情绪,说道:“我也知道是以卵击石,但此仇不报,我死难瞑目。我阿父和兄长无辜却被入罪,还有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白鹭,她是为了救我才没的,您知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什么也做不了时的绝望么?而上官博那些人,他的儿子,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视他人如草芥,甚至仅仅一场游戏便要用私藏的铁箭滥杀无辜,我当时真恨不得自己手里的也是真箭!”
“你这次处处留手又藏锋,难道不正是因为怕连累其他人么?”云澄语气平静地道。
她没有说话。
他看了看她,又道:“其实报仇的方式并不止一种,若你愿意,我可以帮你。”(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谢晚芳倏地朝他看来,定定望着。
“大盛军中经营最深的两股朝臣势力,一个是上官家,另一个便要属安国公府,就连圣上在许多事上也不得不顾忌他们,这些你应该都知道。”云澄说道,“那么,你敢不敢走出第三条路来,与他们分庭抗礼?”
他仍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说出这惊人之言时连语气都没有半分波动,以至于谢晚芳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听,疑心他本来要问的是“你要不要再喝一杯茶”。
“我?”她突然心如擂鼓。
“是你。”云澄淡淡笑着,肯定了她没有听错。
第三条路?分庭抗礼?!
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可能,就好像走在路上冷不丁被天上掉下来的梦砸了一下,充满了令人高不可攀的吸引力。
谢晚芳半晌才回过神。
“……但我是女子,而且、而且我如今孤身一人,硬要说来还是被强安了奴籍在身的平民,要如何与他们相争?”她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强烈的不自信。
“你若仍是以前的你,那才麻烦。”云澄说道,“圣上不会喜欢再多一个与勋贵世家有千丝万缕之系的人,更何况,有右相和安国公府在前,你又凭什么让其他勋贵子弟追随于你?”
“至于说到女子之身和奴籍,”他笑了笑,“今日你不是已凭自己开了个好头,也给了我一个理由引你入局么?”
谢晚芳愕然,旋即回过味儿来:“你……你是早知道我在鹰犬处?!”
“实不相瞒,”云澄眸光微垂,举杯拱手,“是我让人拦了你。”
“……”她看着他貌似歉意的模样,却分明能感觉到就算给他再一次机会他恐怕还是会这么做。
可云澄真的太聪明了,他若一开始就道歉说明真相,以她的脾气就算是理解他的好意却也肯定会难免生气,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被他说服了。
“您真是太狡猾了。”她觉得有点儿亏,虽然此时已反应过来在鹰犬处时得到的暗中关照都是因为他,可她还是觉得被他耍弄了一次,于是倒也大大方方举杯接受了他的道歉,“相公以后可不能再骗我了,不然我就偷偷给您茶壶里丢虫子。”
不等他回话她却已先笑了,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随后谢晚芳又主动将空杯续满,抬手回礼,郑重道:“我知道相公今日去公主府是为了保我,若是没有您在,只怕我们死在那里也不过草草了事。”她说,“相公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这条路,您说怎么走,我便怎么走。”
云澄却没有马上受礼,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问道:“前路多险,你想好了?”
谢晚芳颔首:“相公能隐忍多年走到今天,我也可以。”
他缓缓一笑,受礼,说道:“来日方长,待成就前人未达之功,你想要的都会得到。”
她听着不由“噗嗤”笑出了声,感叹道:“相公真是我见过最会激励人心的,什么事到您口中好像都变得寻常起来。”随即忍不住透露了心中好奇,“我见相公从来都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提起右相等人也是云淡风轻,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我只怕将来遇到曾经的熟人仍难免控制不住。”
云澄重新添好了茶,从容道:“这世间之事无非两种,一是有计可施,二是无法解决——前者不必着急,后者急也无用。”
“……”谢晚芳想起自己这暴脾气,觉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当真从未急过?”
他却回道:“自然也急过。”不等她再问已径自续道,“在我父亲临终时,便是那次明白了急也无用,以后就不急了。”
她微怔,不由想起曾听说过的关于他那些传言,心下顿感涩然。
云澄看出她在想什么,又笑意平和地道:“何况我的身体不适合情绪大起大落,养身之重在于养性,这些年已习惯了。”
谢晚芳忆起当初听见上官博等人在背后议论他活不过三十岁的情形,闻听此言,越发觉得心里不好受。
“相公也一定会得到所有想要的!”她真心地道,“长命百岁,贤妻在侧,儿孙满堂!”
云澄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这是揣着祝词来给我送礼的?”
“不是,”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我只是想说老天爷绝不会让那些恶毒长舌的混账东西如愿。”
“恶毒长舌?”他略有疑惑地顿了一顿,想到什么,迟疑地道,“哦,你是说市井传言我……”
“您别听那些!”谢晚芳立刻道,“没得污了耳朵。”
云澄:“……”
“其实,”他微低了声音道,“是我让人传的。”
谢晚芳:“……”
“为何啊?”她满是讶然地问道。
云澄本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但被她这种仿佛又受了骗的眼神一看,倒突然生起几分好像自己对她不住的歉意。
他不大自在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解释道:“我无心婚娶。”
谢晚芳有些看不懂他的想法:“但你不是接受了圣上赐的美人?”
“哦,你说翠云她们。”他说,“那是我向圣上请的‘门神’。”见她仍有些不解的样子,便又笑笑,说道,“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应付这些事情上。”
她瞬间恍然大悟,刚想再顺嘴多问两句,就见云澄拿起置于一旁的地理志放在了她面前。
“从明日开始,”他说,“先跟我读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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