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走到了窗边向下望去,只见有一手执马鞭的少年正将一个府衙属吏打扮的中年男人从马背上一把拽了下来,随即扬鞭便抽。
两鞭子下去那男人的肩头就立时见了血,整张脸憋得通红却是一言不敢发。
只听那少年用满是怒气的声音喝道:“区区一府吏,见到本郎君也敢不让路致意,再有下回便不是两鞭子能放过的!”
谢晚芳虽看不见那少年的脸,但凭这话判断应是个官家郎君,在京都这种道途冲撞的事并不鲜见,稍有疏漏又运气不好的话,便可能会遇上这种当场便要给下马威的。她出嫁前学习京都礼俗时曾在书上看到过,据说前朝有个从七品的供奉官没有及时回避御史中丞,他身边的从人便倒了霉,被抓回御史台“禁身一宿,决杖脊十下”,后来皇帝特意下敕,也不过只是让大家依先后而行,倡导了一句“勿言冲突”。
只是她嫁到这里之后还是头回亲眼见到这种阵仗。但她见那少年所着缺胯袍的襕边也不过是寻常贵族士人可用的绿色,虽说上可兼下,但看这少年张扬的性子也不大可能会把自己往低调了打扮,便不禁有些好奇他到底是哪家的,于是派了白鹭去下头打听,过了会儿后者便回来禀报:那是上官丞相的第三子,上官瑜。
“奇怪,”谢晚芳听了不免纳闷,“上官家的这位三郎君不是一直被养在本家么,怎么突然又回京都了?”
之所以是“又”,是因据她所知,这个上官瑜可谓是他大哥上官瑾的忠实拥趸,所以素来最看不惯的就是处处压了上官瑾一头的顾照之。当顾世子的京都第一郎君之名流传在外时,这个被自家祖母给宠坏了的上官瑜就曾因此掌掴了一个监察御史的孙子,这下可捅了御史台的马蜂窝,虽说右相权势大,但监察御史向来行的便是监察之责,平日里卖卖面子睁只眼闭只眼便罢了,但真要论扯起来人家最不怕的便是告御状,你都欺负到我孙子头上了我还管你爹是谁?弹劾的就是你!
于是先帝当朝就意味深长地对上官博说了一句:“卿家为社稷鞠躬尽瘁,却也不可废了教子之责,将来这大盛朝的江山还是要这些年轻人去守的。”
后来上官博连夜就把这儿子打包丢回了本家让老母看顾,放话在修好性子之前不许他回来。
谢晚芳心想:如今看这模样,显然性子也并未修好啊。
谢承熙倒是并不以为意:“或许是父母对他的将来另有安排吧,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难道右相还能真让亲儿子一辈子不回京都么。”
“这倒是。”谢晚芳也知道以上官博的性格,绝无可能是真的觉得自己有错才把儿子丢回本家的,无非是为了给先帝一个交代,平一平监察御史的火气,也对同样在军中有积淀的安国公府表现些善意罢了。
话题随聊随放,两人都没太把上官瑜的回京当件事,又重新吃饭饮酒叙起话来。
原本谢晚芳是想让兄长留京的这段时间住进安国公府的,但谢承熙表示自己这趟毕竟是陪薛郎君回来,住在国公府还是多有不便,所以便拒绝了,只是后来随她一道回去给顾奉廉夫妻两个见面道了个礼,临走时又答应了谢晚芳会陪她一起过年,而且会在上元节后再走,她这才勉强放下了那份依依不舍。
上元节向来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节日,燃灯活动从正月十四开始一直要到正月十六夜尽才结束,大慈寺里亦是提前多日就已在寺中搭好了数座高七八尺的灯树,算下来光是这些就已有千盏灯之多。
街面上更是车水马龙,鼓乐喧天伴灯火照地,道路两旁还搭着不少演出舞台,诸如百戏、杂技等各类演出都有,当真是热闹非凡。
且又因这次是萧弘登基后的第一个上元灯节,所以朝廷还特意在启德门外放了一株高达二十丈的灯树,树上不仅用了锦绣绮罗和金玉来装饰,更是簇了几万盏燃灯。无论人身处京都的任何位置,只要抬头朝启德门的方向望去,就能见到那光华冲天的辉煌景象。
谢晚芳怕路上拥堵所以早早就下了马车,领着两个侍女好容易穿过人流一路行来,总算和正岿然不动坐在食店门口四处张望着的宜安县主顺利碰了面。
“宝珠!”谢晚芳扬手招呼了她一声。
宜安县主循声望过来瞧见她,立刻弯了眉眼站起身回应:“芳儿。”然后迎步上前,笑道,“我还怕你看不见我。”
“怎么会,你这么漂亮,打眼得很。”谢晚芳边说便笑着打量了她一番,“倒是难得见你作胡服打扮,好看。”
宜安县主抿唇笑笑,说道:“我这不是为了配合你么,就猜你要这么穿的。”
谢晚芳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胡服袍子:“方便嘛。”又道,“趁他们都去宫里赏灯了,咱们今夜可尽兴才归。”
她指的便是两人家中在朝为官的那些男人们,上元节虽然官员可以放假三天,但这等日子皇帝又怎会不设宴与众臣同乐?是以顾奉廉也好,顾照之也罢,这会子都在宫里出不来。
说起来幸好她机智,白氏从下午起就有意无意地说自己身体不适,顾奉廉说让顾如芝留在家里照顾,白氏却说顾如芝还没出嫁,这种日子当然要和闺中友出去走一走。谢晚芳就猜到白氏大概是想扯她的后腿,可她也不是傻的,直接拿顾照之过桥,以送他进宫为借口便大大方方跟着顾氏父子出了国公府。
既然出来了没人管,当然要尽兴而归!
她便拉着宜安县主又去了桥头找谢承熙会合,谁知还未看到自己兄长,便先一眼瞧见了两个亲亲热热走在一起的人。
顾如芝和冯婉妍。
冯婉妍走路有些慢,应是伤愈不久所以尤其小心,顾如芝便挽着她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不远处的戏楼。
自打心里有了回肃州的计划后,谢晚芳就更不把这两人当回事了,便只当没有看见,收回目光径直走了。
谢承熙正抱着手站在桥上看灯,听见有脚步声朝自己行来便本能地转头看去,正见到笑嘻嘻想伸手抓他的谢晚芳。
“阿兄,我给你介绍,”谢晚芳见被发现只好讪讪放了手,改拉了身边人上前,说道,“这位是宜安县主,是我在京都的好友。”又对宜安道,“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家阿兄。”
谢承熙抬手施礼:“宜安县主,多谢你照顾我家阿妹。”
宜安县主忙道:“谢郎君不必多礼,我与芳儿并不见外。”
不等谢承熙说话,谢晚芳已笑呵呵搭了宜安县主的肩膀,说道:“是了是了,这一来一往又去了不少时间,走走走,咱们快去看看启德门外那株灯树,我先前已瞧见好多人往那边去了。”又特特叮嘱宜安县主的侍女,“待会观灯的地方人更多,记得好好照顾着县主,莫让她落单。”
上元灯节男女杂观,加上观者众多,负责治安的武侯铺也很难面面俱到,难免会有秽行产生,故而谢晚芳才有此一言。
此刻启德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考虑到宜安县主的安全,谢承熙便只许她们在外围打望,不可硬往里挤。虽说上千人围着这金碧辉煌的灯树载歌载舞的场面十分震撼,但谢承熙向来对这些闹腾的事并不多感兴趣,反倒是因身边有女子在场所以特别注意四周情况,见人越来越多,他便唤了她们往回退,并对意犹未尽的谢晚芳道:“在近处看这么久也差不多了,再好看也就这模样,又不会真变出花来。”
谢晚芳撇撇嘴,低声对宜安县主道:“我说得没错吧?他就是这样。”
宜安低低地笑。
一行人便打道往回走,谢晚芳正和宜安县主讨论着是去看杂技还是百戏,忽然,她嗅到了空气里飘浮的一丝将散未散的茉莉香。
谢晚芳倏地站定了脚步,转头看去,只见旁边是条深巷。相比起他们身处的这片热闹喧哗,那里就要显得清静许多,灯火映照下,能看见巷子里有几处私宅院邸。
京都的情况她大致是知道的,能在这城东南一片住的大多非富即贵,冯婉妍身上的这茉莉香她也算印象深刻,但据她所知,冯府可不在这里。
更何况她之前还见到冯婉妍和顾如芝在一起,倘若这香真是冯婉妍留下的,那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谢晚芳虽不是个喜欢窥探他人私隐的人,可她现在正琢磨着要离开安国公府,冯婉妍这个人对她来说还是有用的,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探一探。
因冯婉妍之事多少牵扯到顾照之,谢晚芳也不想把宜安县主牵扯进来,便寻了个借口说是好像看见薛郎君进了前面的房子,让谢承熙与她一道去看看打个招呼,这便支了宜安县主带着几个侍女先去不远处的小吃摊等着自己。
兄妹默契使然,直到宜安县主离开,谢承熙才问道:“怎么?”
巷口的香味早已散了,谢晚芳来不及解释,快步便转进了巷子里。
她边走边细细地嗅着夜风,待走到其中一扇门前时,风里终于又重新飘出了些许的茉莉香气,很淡,她再三确认才肯定无误,于是正要回头和谢承熙商量调查这户人家的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里面突然传来一声:“你休要无礼!”
正是冯婉妍的声音。
这声音愤怒又慌张,还多少带着压抑,显然是说话的人既想斥退对方却又怕闹大事情,若不是谢家兄妹两个就站在门前,也定是听不见这声怒斥的。
谢承熙眉头一皱,三两步上去贴耳在门缝听了听,竟听见似有男子调笑之声,于是立刻回身,攀着门前矮墙就翻身跳进了院子里。
动作快地连谢晚芳都还没反应过来。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哥,里面那个女的就是顾照之看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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