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平时,谢晚芳能有机会来到云澄家中做客,她必定是要好好端详欣赏一番这府中园林景致的,但今日她却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一路跟着府里侍者前行,她印象中只有自己脚下走过的这条幽深竹径,伴着瑟瑟寒风,其叶飒飒,好像在领着她慢慢通往另一个世界。
没多久,她便来到那名为竹心斋的地方,见到了正坐在堂中沏茶等候自己的云澄。
屏退了侍者,他抬眸看向她,微笑地说道:“天凉了,上次的茶已不合时宜,不如饮雪芽吧?”
谢晚芳点点头:“但凭相公做主。”又端端抬手向对方施了一礼,“冒昧前来,叨扰了。”
云澄微笑地示意她“请坐”。
“看方郎君行色匆匆,”他仿若寻常谈天地随意说着,给她倒了杯茶放到面前,“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谢晚芳接过茶杯将温热拢在掌中,笑意中却不觉泛起一抹苦涩:“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事想请相公帮忙。”既是有求于人,她自不能辜负他人善意,何况以云澄的聪明才智,她若是谎话稍有说得不圆满之处必定会被他看出来,与其到时令他心生不快,不如坦诚相对。
于是她直言道:“那日围猎大会冯女使受伤的事相公也知道,原本我用自家良方做了些有助疗伤的成药托世子送了去,但冯女使用过之后……出了些问题。”
她便大致把现在的情况说了一遍,只是关于那药出问题的缘由她说得较为含蓄,大意是指派去的下人不小心弄错了。也并未提及顾照之为了这件事与她发生的冲突。
云澄听完,却是直接问了一句:“方郎君是担心他人以为你蓄意为之?”
她闻言微愣,不由问道:“相公相信我不是有意?”
他淡淡笑了一笑:“以我所知方郎君的机敏,这等愚笨之事应不至于出自你手。”
谢晚芳想笑,又觉得心中有些酸涩。她的丈夫,竟然还不如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将她看得明白,难道真是当局者迷么?因为受伤的是冯婉妍,所以他才觉得她能做得出这种争风吃醋的事?
“但不知我能为方郎君做些什么?”她听见云澄问道。
“我知道相公通晓药理,”谢晚芳说,“上次您让人送给我的那个方子十分得管用,我臂上果真一点疤痕没有留。我也信不过外面的大夫,怕万一有什么问题会弄地事情更加难以挽回,所以,想冒昧请相公也给冯女使出个疗方,好能弥补些我之前那药对她身体造成的伤害。”
这次轮到云澄微感意外:“你怎知上次的药方是我给的?”
谢晚芳含蓄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霎时了然,笑道:“这可真是让人无所遁形了。”言罢,又略略一忖,问道,“你可想清楚了,是要救她?”又意有所指地道,“其实这件事你即便不管,顾世子也一定会想到办法。”
“世子如何做我不曾过问。”谢晚芳表情平静地道。
短短一句话,却让云澄听出了许多的未尽之言。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须臾,想了想,对她说道:“请稍待。”
谢晚芳看他起身走入了后堂,便猜他大概是去开方子,心里不禁微感安然。
她这时才注意到屋子里浅浅缭绕着的一缕木松香,衬着室内素雅的一应摆设,竟是相得益彰,令人身处其中而忘俗。
她四周环顾了一圈,发现云澄并没有挂他自己的笔下作,反倒是在书案后的那面墙上用梅枝拼了幅虬枝盘旋的“画”来,颇具巧思。
一眼望去,宛若雪地孤梅。
谢晚芳正看得入神时,云澄回来了,他身上换了件衣服,手里还拿着个竹制的长盒。
“令尊那张药方确实有行气活血疏通经脉的良效,只是加了腐骨草之后难免适得其反,所以只需用回正常配方就是。”他将手里的竹盒递给了她,“再把这两味药加进去,可愈她肌理之损。”
谢晚芳双手接过,打开来一看,见里面是两株连茎带根的药草,纵然经过了清洗打理,但她还是隐约嗅到了一丝新鲜泥土的气味。
再一看云澄换过的衣裳,她立刻明白他应是在府中置了片药畦,而这两株药草正是他将将亲手去挖的。
“另外还需几样辅助之物,不过就要你自己去药铺里寻了。”他含笑说着,将一张纸笺递给了她。
谢晚芳看上面写的几种都是可用于多种常见症状的药材,便点点头:“我这就去买。”又见这纸上的字迹依然是他刻意伪装过的,心中颇有些感慨,说道,“相公虽说自己欠了我人情,可其实却是我欠了您更多。”
她那时告知他案情发现只是顺水人情,后来借他地方避雨也不过是无心的举手之劳,可他却替她守口如瓶,又在那日围猎时故意出言提醒顾照之她也受了伤。
还有现在,他连怀疑都不曾有,便就这样帮了她。
“有么?”云澄像是有些疑惑地笑了笑,“我倒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谢晚芳不由轻笑出声,却站起端端拱手向他施下了一礼,说道:“那我这便告辞了。”
云澄亦起身,颔首以示回礼:“恕不远送。”
傍晚时分,顾照之回到了国公府,他照例先去上院给父母问安,有些意外地在那里见到了正端坐于一旁的谢晚芳。
那日她和顾如芝姑嫂两个闹了一场,消息自然也是传到了白氏耳中,后者得知谢晚芳说的那些话,险些当场气了个倒仰,不停嚷着家门不幸,后来还是顾奉廉一句“你若想让人告咱们家一状诽议先皇,就不妨再多嚷嚷几声”才让她憋着气却不得不闭了嘴。
先挑起矛盾的顾如芝自然也被她阿父给教训了一顿,还被强押着去给她嫂子道了歉,打那之后这母女两就不再和谢晚芳多说一句话了,白氏是气的,顾如芝则是厌恶之余又有点怵她,偏偏谢晚芳面上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每日晨昏定省照样不漏,且全当没瞧见白氏垮着脸一般,问完安还要和顾奉廉如常聊两句,这才施施然往芳雪园回。
但她并不会在上院久留。
是以他乍见她此时还坐在这里,便猜到是在等自己。果不其然,两人问完安从上院一路无话地出来后,谢晚芳在将要转道回芳雪园时对他说道:“我有东西给你。”
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径直转了身先走。
顾照之原本也是要找她,见她先开了口,也就沉默地跟了过去。
谢晚芳让白鹭把制好的外用药膏给了他,说道:“你拿去给她,倘若此药再有问题,你要如何我都答应。”
顾照之愣了一下,下意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这你不必管,总之若有任何问题我一力承担。”谢晚芳不想和他多说,将掌心一摊,“我阿父的那张方子呢?”
顾照之顿了一顿,低头从袖袋里拿出药方递还给了她。
“御医说这方子并无问题,只是成药里被加了些腐骨草。我已说明是家中药房所存,大概不小心混了些进去。”他说着,看了眼她的神色,方斟酌地续道,“冯女使也不打算追究。”
谢晚芳只是“哦”了一声。
顾照之看着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在那里喝茶,良久一言未发。
他起先的确以为过她被嫉妒冲昏了心智,那一刻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只觉得自己的信任从未被这么辜负过。可当他拿到那个方子之后,又回想起她种种言行,还是不愿相信她是这样恶毒的人,最令他气恼的是当他扪心自问:倘若她真的是呢?
他竟发现自己还是舍不得她受伤。
谢晚芳的要强和倔强他都很喜欢,可到了这时他又觉得自己很恨她的要强和倔强,每次吵架都被她吵得不留余地,连一句让步的话也不肯说。就比如现在,他问她这药是哪里来的,她却说“你不必管”;他又对她说这事就此作罢,她也仿佛完全不觉这其中他对她的保护。(首发、域名(请记住_三
“你不要我对这药方磕头谢罪了?”他莫名其妙地开口冒出这句话,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蠢货,就好像明晃晃地在和她斗气一样。
果然,她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语气淡淡地说:“不必了,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我也负了责,就此了了吧。”
顾照之受不了她这种轻飘飘的态度,不由皱了皱眉,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驱使着脱口而出道:“谢晚芳,你真的不识好歹。”
说完便转身拂袖而去。
谢晚芳转头看了眼他大步离开的背影,蹙着眉说了句:“有病。”
……
数日后,小雪。
冯婉妍正靠坐在床头看书,忽见自己的生母一脸惊喜之色地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一把抽掉了她手里的诗集,张口便道:“还看什么书,快去你阿父那里走一趟。”
冯婉妍蹙了蹙眉:“我还在养伤。”说着伸手要去把书拿回来。
小孙氏“啪”一下拍掉她的手:“你不是说顾世子拿来的药有奇效么?再说又不要你用腿,我推你过去就是。”说着神神秘秘地一笑,“你可知道今日你阿父请到了谁来家中做客?是云丞相!”
冯婉妍闻言不禁也有些意外:“云相如何会来?”
“听从人说是散朝出宫时遇到了,云相主动问起了你阿父手中收藏的那几幅前人字帖,你阿父便顺势请了他回府欣赏。”小孙氏道,“这会子两人正在书房里交流鉴赏心得。”
小孙氏说着,意有所指地伸手捅了捅她:“云相可还未成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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