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奉廉朗声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好好好,我原还担心若提前告知你其中内情会不得效果,所以才瞒着,没想到你却是个机灵的。”又索性敞开来道,“不错,让你们此时去大慈寺祈福,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如此说来,”谢晚芳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斟酌着问道,“太子继位或是会有些麻烦?那咱们家是已做好了抉择?”
顾奉廉还未说话,坐在他身旁的安国公夫人白氏却不大高兴地开了口:“你懂什么朝堂事?问这么多晓得了又如何,有这般闲心思还不如多用在你丈夫身上,今日便是你们三人同去求子,那也得求得下来才成。”
谢晚芳被她没好气地这么一噎,不由顿了顿,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着,不再发言。
顾奉廉眉头微皱,声音也沉了两分:“芳儿是我顾家长媳,将来也是要帮着照之顶立门户的,这些事总要知晓个几分,否则她如何在外与人应酬行事?”
白氏不以为然地道:“在外应酬?她嫁进门来快两年,出门与人应酬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便是去了也同闷葫芦似地。别家娘子聊琴棋书画,她半点插不上嘴。”
嫁进安国公府这么久,谢晚芳早已过了同这位婆母较真辩解自己也有所长的时候,于是习以为常地面上低头垂眸,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白氏难掩轻屑地道:“若是问问别人家的女眷,只怕少有人知道安国公世子夫人是长什么模样的。”
端坐在一旁的安国公世子夫人忍不住默默腹诽:那是她们记性不好,我在家乡可不知道多出名。
“还有,”白氏终于颇为不满地直接向着谢晚芳道,“你今日大庭广众下责罚秦氏,我还未说你,真是半点不顾自己身份,便是要想给那九清居士传递消息,也不至于非得如此不留颜面吧?”
谢晚芳抬起眸来直直望向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来:“原来母亲是在生气这个。但我见二老特意安排她们两个去求子,还以为原就是想借妻妾之争来掩饰我等此行目的,这才借题发挥了一场,适当闹上一闹,既可多些保证九清居士能得到消息;二来也好让外面的人即便晓得了居士此番与我等有所接触,也只当是儿媳这个俗人不分场合地使了性子,却不会疑心到安国公府的意图。若母亲早些吩咐的话,我必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区区一朵金盏花,便是外人以为世子爷宠妾灭妻又如何?只要秦姨娘有这个本事能让九清居士搭理她,儿媳便也算功德圆满了。”
她说这些话时目光平静,语气也无甚大的起伏,听起来就如同在老老实实地陈述事实,且间或还插着那么些“真情实意”的后悔和受教之情,但偏偏却让白氏越听越觉得胸口阵阵憋闷。
她分明就是在说秦氏无用又矫情,连带着为秦氏撑腰的人自然也就显得目光短浅。
这根本就是不服管教之意。
“你……”白氏愠怒着正要开口,却被顾奉廉适时地截断了话头。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白氏一眼:“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妾室本就不该太过张扬,罚就罚了,何况不过是让她抄几个字而已,修一修心性也没什么不好。”言罢复又对谢晚芳和颜悦色地说道,“你想得很对,现在形势微妙,小心周全是好的。今日云玄明让人送来这张字帖,除了是表明领了安国公府通知消息的好意之外,也是想借这四个字提醒我们——须得立场坚定。”
一木一心。
谢晚芳微怔,反应过来后不由愕然道:“可据说这四个字是他去年佛诞时已留下的,倘若是借此来提醒咱们,那岂不是……莫非他早料到今日形势?”
顾奉廉思忖了片刻,说道:“且不管是与不是,既然大郎传信让我们如此行事,必定是有他的道理。你们也都不必多想,一切待他回来自然明了。”
在皇位即将交替的关键时刻,只要身在朝堂,便无人可以真正置身事外,想做纯臣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谢晚芳也不再多问,点点头,起身准备告退。
顾奉廉却叫住她,将字帖重新又递了回来,笑道:“你不是一向欣赏九清居士的字么,难得今日得了他的墨宝,便继续收着吧,对外也好解释。”
谢晚芳立刻从善如流地双手接了,道过谢后便明显带着三分喜色地出了门。
她前脚刚离开,顾奉廉就转头对白氏说道:“他们夫妻两个的事你以后还是少掺和。”
白氏一听就有些怒了,连带着先前没能发出来的火气蹭蹭地往头顶上窜,当即忍不住辩驳道:“大郎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儿子,她再如何是圣旨赐婚的,终归也是我们顾家的儿媳妇,我这个做婆母的难道还要把她供起来不成?你瞧瞧先前她那个伶牙俐齿的样子,好像谁看不出来她心底里那股傲气似的,不过就是个副总兵的女儿,我早说肃州那般的荒凉粗犷之地养不出什么识大体的姑娘,若非有人硬要押着大郎成婚非得请了圣上下旨,她哪有机会进咱们家的门?”
话说到最后已是不加掩饰地埋怨起来。
“呵,”顾奉廉却是轻笑一声,瞥着她道,“要照你那觉得九天仙女都配不上你儿子的心思,只怕是尚公主都不能叫你满意,照之自己喜欢的那个你不也是不高兴人家门第不够显赫又是庶出么?”见白氏垮了脸,他更觉看着烦心,只没好气地丢了一句,“别说我没提醒你,大郎和芳儿是御赐姻缘,别说拆不散,就是你想用妾室磋磨她也要看看那姬妾够不够身份,你自己如何作我不管,可别连累了大郎被御史弹劾。”
顾奉廉一通说完,也懒得再搭理她,兀自撩帘进了内室。
珠帘一阵噼啪乱响,白氏幽怨地皱了皱眉,半晌,到底是起身跟了进去。
暗色依旧的清晨,街鼓声刚刚响过第三次,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便伴着刺目的亮光撕扯开了天幕,街面上正忙着准备早市的商贩不得不又加快了动作,或是忙着撑起简易的油布搭子,或是索性忙着收摊回避。
雷声阵阵轰隆,不过片刻工夫,天地间已是水雾茫茫。
大雨倾盆。
谢晚芳掀开被子下了床,赤着脚走到书案前,就着屋里微弱的灯火照明和从窗外透入的浅浅昼色,若有所思地凝眸望着挂在墙上那幅已裱好的字帖,久久未动。
大侍女白鹭端着热水走进来时,她也没有什么反应,白鹭见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去床前把她的鞋拿了过来,边侍候着穿上,边关心地问道:“夫人怎么了?可是这幅字有什么问题么?”
谢晚芳沉吟片刻,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他这四个字会不会还另有深意?”
白鹭顺着她目光朝墙上望去,不由得疑惑道:“这幅字夫人这些日子不是时常赏着么?您说不过寥寥几笔,区区四字,却能被九清居士写出别样的风骨和气韵来,说不像是他这个年纪能有的造诣,莫非……还有别的什么玄机么?”
白鹭是自小跟在谢晚芳身边长大的,素来知道她的性子其实并不是走的什么大家闺秀才女的路子,对诗书字画谈不上多大的爱好,看别的文人墨客也并无什么青眼有加,但唯独对九清居士此人的字却是例外,总是赞他没有世俗气。
她那时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写字作画还有什么世俗气之说,后来才晓得,原来那是自家这位芳大娘子因初到京城,又是圣旨赐婚嫁到安国公府这样的一等勋贵之家,为了在众人打量的目光中镇住场,所以自觉很有必要表现出一番品位,故而在众多名人大家中一眼相中了少年成名却又能潇洒放下名利前去清苦修行的九清居士,以其拥趸自居。
只是这时间久了,谢晚芳似乎还真是当拥趸当出了那么点儿真情实感和真材实料来,竟单单只对九清居士的字有着敏锐的触觉,连旁人临摹的赝品都能一眼认得出来。
而且不擅文墨之事的她这两年也唯独在写字这一事上进步迅速,虽骨相上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她临摹的那几笔几画还真依稀有些“逸云体”的皮相之风,几封家书寄回肃州,据说竟还让她的老父亲涕泪纵横了一把,感叹安国公府的水土果然养人。
故此时,白鹭亦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又是将这幅字看出了什么新的花儿来。
然而谢晚芳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按理说早两日他便应该已经回来了,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难道……”是九清居士将消息报于东宫后太子那边有了什么对策,殃及到了那人?可既然想要安国公府做到“一木一心”,又怎能不顾及他的安危?
“夫人,夫人!”大侍女黄鹂忽然在这时兴高采烈地从屋外跑了进来,见着谢晚芳匆匆行了一礼便立刻禀报道,“世子爷回来了!”
谢晚芳一愣,旋即抬脚就要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忙忽地停下,脸颊霎时泛了些不大自然的微红,立刻回身吩咐道:“更衣。”
白鹭和黄鹂对视一眼,忍着笑应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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