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其实王葳和沈挚是长得非常像的,若是单一人并不显,可若是两人身在一处,就十分明显了。
一样长眉凤目,一样的面如冠玉,只是气质不同,再来就是一个年岁大些,一个还正年轻。
因为沈挚的异样,同桌人已经有人发现这点诡异了,却是目光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无人言语。
“谢谢各位今日上门,薛府上下蓬荜生辉,小子水酒一杯,谢过各位。”
薛耀弘已经喝了不少酒了,虽然后面喝的都是掺了水的酒,但也架不住喝这么多。而负责帮他挡酒代酒的王葳,也是满身酒气,看得出也没少喝。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先是俊眉微蹙,旋即目中闪过一丝震惊,再之后就归于沉寂了。
沈复和沈挚什么也没说,端了酒饮下。
在一声声公子大喜中,薛耀弘和王葳去了其他桌上。
酒很快就敬完了,两人离开这处,走到门前时,王葳的脚步有些停顿。
“怎么了?”
“无事。”王葳摇了摇头,跟他步出这处厅堂。
这已经是最后一处,新婚之夜当是**一刻不值千金,所以薛耀弘并未再多留,便回了新房。
已经有客人离席了,前院中一片人声,来来往往。
王葳站在角落里,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突然身侧来了个人。
“你——”
王葳侧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略显有些踌躇的男子,目光闪了闪道:“客人,可是走错路了?出府的路不在这边。”
“我——”
沈挚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终归化为一声感叹:“谢谢,我确实走错路了。”
他对王葳轻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王葳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
“他来做什么?他来做什么?”
王招娣气得浑身发抖,从炕上到地下,又去坐椅子,却是如坐针毡,最后只能在屋里团团乱转。
一旁坐着个面相沉稳的中年男人,他的面色十分复杂,感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不知道说什么,他身份尴尬,而这关系太过复杂。王葳那孩子小时候也就罢,长大后待他并不亲近,他插言不插言都不妥当。
“你也别着急,沈家人毕竟什么也没说。”
“这次不说,不代表下次不说,他们一直没出现,这种时候跑过来到底想做甚?不行不行,他们肯定是有阴谋诡计,我得想个法子。”
沈平斟酌道:“也许他们不过是上门喝喜酒,并无他意?”
“从山西千里迢迢来京城喝喜酒?这是做给傻子看呢!这事你别管,总而言之,我一定不会让他抢了我的儿子。”说完,招娣就急匆匆出去了,无视夜色已深。
沈平叹了口气,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
另一头,沈家兄弟二人上了马车后,沈复便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弟弟。
沈挚道:“三哥,这件事作罢,我不会去认那个孩子的。”
“老六!”沈复震惊道。
沈挚低着头,看着脚上的黑靴:“三哥,你别忘了当年。素兰没死,那孩子也没死,这是他们命大福大,跟沈家无关,我们之前浑当他们都死了。既然已经没这事了,那就一直当他不存在吧。”
“那孩子可是沈家的血脉!”
沈挚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沈复:“三哥,你到底是因为他是沈家血脉,还是因为他和薛庭儴的关系?你不是今日才知他是沈家血脉,而是很多年前就知道了。当年我想来寻,你劝我说沈家不宜和薛庭儴有所牵扯,如今却又改了主意……”
说到最后,沈挚满脸苦涩。
沈复没料到弟弟会这么说,脸上有些猝不及防的狼狈,但很快就转为一抹坚定。
“老六,你也许你觉得大哥虚伪无耻,可沈家的情形你是看到的。当初为何不让你来寻,如今为何又来寻,三哥做这些从不是为了自己,难道你不明白?”
怎会不明白!
当初不来寻,是因为时机不允许,薛庭儴满朝树敌,沈家和吴家牵扯至深。现在来寻,不过是眼见沈家大厦将倾,可能不久的将来就要土崩瓦解。
沈家急需要一个助力,哪怕薛庭儴并不帮他们。
但只要和薛庭儴扯上一些关系,就靠着这些关系,那些暗中落井下石的人就会忌惮,就会收敛。
世家大族就是如此,得意时风光无限,可一旦落魄起来,前来落井下石的人也很多。因为家大业大,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人,风光时人人逢迎,落魄了此时不踩更待何时?
沈家会让家中出仕子弟俱皆辞官归乡,就是基于这个道理。
沈家在朝中的对头并不少,失去庇护,一个不慎,就是被寻了由头牵连全族的下场。
到那时候,可没有第二个薛庭儴伸出援手。
“那三哥,你就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寂静中,沈挚压抑的声音响起。
“那你可愿意?”
望着沈复看来的疲惫眼睛,沈挚哑口无言。
*
招娣找来时,薛庭儴和招儿也正在说这事。
知道姐姐肯定会找来,所以招儿明明累得不轻,也没敢歇下。
两个妇人去外间说话了,薛庭儴则收拾着洗漱更衣。
另一边,沈平出门就没看见妻子的身影,想了想停下脚步。
见东厢那处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夜色静谧,灯光晕黄。
炕桌上放着一坛酒和一个酒壶,王葳披散着头发靠在炕上,眼神孤寂地看着窗外。
正出神着,突然有人在旁边说:“怎么没休息?”
是沈平。
王葳坐直起身,搁下手里的酒盏:“爹。”
这声‘爹’让沈平眼睛一热,他佯装无事笑道:“夜风凉,你今日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嗯,我等会就睡。”
屋里又恢复寂静。
其实这父子两人在很久以前不是这样的,不然也不会有这声‘爹’,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见面太少,渐渐就生疏了。
沈平很想对这个儿子好,可惜心中总有顾虑,而王葳长大了,性格清冷古怪,并不太容易靠近。
沈平似乎并没有打算走的样子,王葳看似寻常,实则从其僵硬的肢体就能看出有些不自在。
“你娘很担心你。她这个人平时看起来泼辣干练,其实并没有大家以为的那么坚强。有很多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会说,攒得久了,就更说不出口了。”
王葳没有说话,默默听着。
“其实当年就想给你改姓,可那会儿你已经懂事了,再加上我……”沈平顿了下,有些怅然道:“我的身份,以及沈家那边,你娘对沈家有心结,怎么都不愿让你改姓沈,此事就作罢了。其实姓什么真的不重要,你是你娘的儿子,也是我沈平的儿子,一辈子都是。”
“你娘当年还没嫁给我时,就是有你的,所以打从我打算娶你娘的时候,我就是把你当亲儿子看待。只是你现在大了,有了自己主意和心思,我们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有了话总是憋在心里也不说,你又忙着举业,咱们见面也少,渐渐这关心无从下手……”
沈平说了很多,说了招娣这些年的顾虑,说了昨天因为王葳的那句话,晚上招娣还偷偷掉了眼泪。
这个坚强的女人,前二十多年命运坎坷,她已经学会了有泪从来往肚子里咽。这些年每一次流泪,都是因为王葳。
这些王葳都知道,他其实心里知道娘和爹都是疼自己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异于弟妹的姓,可能是打从他生下来就注定更改不了的身份,也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魔。
明明知道,什么都知道,可他……
所以他不太愿意见到爹娘弟妹,所以他宁愿云游四方,也不愿停留在一处。
先生说他慧极必伤,也许真是如此。
“这次他来了,你娘很焦躁,我也不知该如何插言。但是爹希望你知道,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是支持的,只希望你能开心些。至于你娘——”
沈平又顿住了,半晌才道:“若是你的主意和她相反,其实你不用有太多顾虑,或是计较。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还是随自己心意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似乎说出这些话让他如释重负。
这个忠厚的男人赧然笑了笑:“爹没读过什么书,也不像你懂得那么多大道理,我说的话你听着就是,若是不对,不用理会。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娘也是,夜都这么深了,还去找你姨母和姨夫,我去找她回来。”
他脚步匆匆,朝门外走去。
刚到门口,被人叫住了。
“爹,谢谢。”
沈平回头看过来,脸上带着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
朋来客栈的后院中,有两辆马车正在装车,打算离开。
这两日无论沈复怎么说,沈挚都不愿再登薛府大门。
沈复做事还是讲究方式的,知道沈挚不出面,由沈家人出面就是结死仇的下场,只能无奈作罢。
刚好沈家在山西那边出了点事,等着他赶回去处理,只能匆忙离京。
“罢了,你也不要多想,先回山西再说。”
说着,马车的车轮已然转动,往外行去。
刚走出大门,马车突然停住了。
沈复只当是有什么事和客栈这里没处理清楚,也没当成回事。谁曾想随从敲响车窗,告知他是薛家的人。
听闻是薛家的人,沈挚当即愣了一下,顺着车窗往外看去。
就见不远处的街口停着辆车,车窗里露出招娣的脸庞。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脸,沈挚眼神恍惚起来,半晌才下了车。
“你——”
招娣脸上没有笑容,眼神冷冷地,隐隐又有复杂闪过:“旁边有茶楼,我们去茶楼里说吧。”
她独自一人领头往前方走去,沈挚迟疑地看了一眼马车。
车中明显还有一个人,正是沈平。
沈挚跟着过去了,沈平叹了口气,从车上下来,也尾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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