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看你,”婉贵妃柔声说道,“喜欢一个人,就是喜欢,中意一个人,就是中意,不藏着,不掖着,而且,还会主动——”
顿一顿,笑一笑,“我呢,也是小三十岁的人了,多多少少,也算见过些世面了,可是,莫说宫里头,就是宫外头——里里外外都算上,我也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第二个像你这样子的女孩子——”
银锁有些忸怩了,低下头,跐着脚尖儿,“主子,您这是在笑话我呢!”
“不!不是笑话,是真的羡慕你——”
说到这儿,满腹锦绣的婉贵妃,似乎不晓得该如何措辞了,滞了一滞,叹一口气,说道,“换成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你的胆气,只好——”
打住。
“主子,”银锁说道,“我的胆子,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大?也就是在您跟前,我才敢胡说八道——换一个主子,我哪儿敢?”
顿一顿,“您这样好的主子——这样子大度、肯包容下人的——才真正是天底下独一份儿!……呃,独一无二的呢!”
“独一无二?”婉贵妃淡淡一笑,“独一无二又如何?”
“呃……”
“还有,”婉贵妃轻轻的摇了摇头,“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大度,也不是什么人、什么事都肯包容的……”
“主子……”
“不说我了!”婉贵妃拿另一只手,在银锁的手背上轻轻一拍,含着笑,“还是说回你——”
顿一顿,“你看,你并不止于‘喜欢就是喜欢、中意就是中意’——你最终能够嫁给自己喜欢、自己中意的人!”
再一顿,“怎么说呢?嗯,终究是——自己的命数,自己做了主了!”
“主子,这是您和王爷替我……和他做的主呀!我自个儿,哪儿……成啊?”
婉贵妃一笑,不接银锁的话头,自己说自己的,“而且,夫婿又上进,又争气,又出息,小两口快快活活、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顿一顿,“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叫人羡慕的吗?”
银锁满脸的喜悦和羞涩,对着婉贵妃,福了一福,“这都是主子——呃,还有王爷——的大恩大德呀!”
直起身子,脸上的光彩,愈加灿烂了:
“嗯,其实,要说独一无二,咱们王爷,更加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哎,您和他,都是这个……独一无二,若能够在一块儿……”
话没说完,晓得不对——说过头儿了!
想改口,一来不晓得咋改,二来也赶不及了,只好生生打住,不由就满脸通红了——这一回,这个红,是憋出来的。
婉贵妃目光一跳,却没有生气,只平静的说道,“孟学好的事儿,你倒是真应该好好儿的谢谢辅政王——”
顿一顿,“不过,我和你,是比不得的——”
轻轻叹一口气,“我不敢有、也没有资格有别的什么想头,目下,唯一的想头,就是能够早一天离开紫禁城这个活棺材——”
说到这儿,细白的贝齿咬一咬嫣红的樱唇,用一种决绝的语气说道:
“现在,我总算是一只脚迈出了紫禁城的门儿——既迈了出去,这只脚,就绝不能再缩了回来!——绝不能再缩回到这个活棺材里头来!”
婉贵妃“出宫别居”的心思,银锁是很清楚的,不过,以“活棺材”来形状紫禁城,却是第一次出于婉贵妃之口——至少,银锁是第一次听婉贵妃做如是说。
不由就心头震动了!
“主子,您一定可以出宫别居的——有王爷在啊!”
婉贵妃不说话,站起身来,走到南窗下——可以感觉的到,伊人正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激越的心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转过身来,“银锁,你晓不晓得,他打赢了苏窦山大海战,我为什么那么高兴?”
这——
还需要问“为什么”吗?
“主子,您当然高兴了——我也高兴啊!——咱们不都盼着王爷打胜仗吗?”
婉贵妃的脸上,已经看不见笑容了,“你有没有想过,这场海战,咱们若打输了,会怎么样?”
“啊?呃,没想过啊……怎么可能打输呢?”
“怎么不可能?兵凶战危,天底下哪儿有必胜的仗?何况,对手还是法兰西——还是海战!”
“呃,也是,您说过的——”
银锁努力回想着婉贵妃之前说过的话,一边儿想,一边儿说:
“您说,‘以前,陆上,咱们就算打不过人家,无论如何,多少还能走上几个回合,实在撑不住了,才不得不认输;海上,那是半个回合也走不下来的,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同人家对阵的资格’——”
说到这儿,用困惑不安的语气,重复婉贵妃的问题,“那,这场海战,咱们若打输了,会怎样呢?”
“这场海战若打不赢,”婉贵妃一字一顿,“整个仗——对法兰西的整个仗,就打不赢了!”
“啊?啊!……”
“你想一想,若咱们打不赢对法兰西,又会怎么样?”
“这……”
银锁隐约晓得婉贵妃的意思了,她本是极聪明的人,略一深思,背上便不禁起了一层寒栗,额头上也不禁见汗了!
“你晓不晓得,”婉贵妃轻声说道,“有多少人,像饿狼一般,伏在暗处,就等着他犯错、等着他打败仗?”
银锁的眼睛,一下子惊恐的睁大了。
“只要他一犯错、一打了败仗——”婉贵妃微微的咬着牙,“这帮子饿狼,就会四面八方的扑上来,将他撕的粉碎!”
银锁失声道,“不能吧?!哪个敢?!还有……轩军在呢!”
“所以——他们才盼着他打败仗啊!”
银锁张了张嘴,只觉口干舌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即便有轩军在,”婉贵妃说道,“那班人,也未见得就真正死心了!——不然,他怎么会遇刺?轩军又怎么会入城、入宫?”
银锁浑身一震。
“果真不幸而有那样的一天——”婉贵妃目光灼灼,“他做不成辅政王了,甚至——”
打住,透一口气,“你想过没有,咱们又会怎么样?”
“咱……们?”
“是!咱们!”
“呃,这个……”
“首先,”婉贵妃的声音,极轻,也极清晰,“皇上肯定做不成皇上了——那班人,怎么能够容许女人做皇帝?!”
银锁的脸,“刷”一下,白了。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婉贵妃继续说道,“皇上既做不成皇上,我这个‘皇考婉贵妃’,自然也就做不成‘师傅’了——那班人,怎么会容许女人做‘师傅’?!”
银锁一张俏脸,红一阵,白一阵。
“‘出宫别居’什么的,就更别指望了!”婉贵妃声音冰冷,“我只好一辈子窝在这个活棺材里头,慢慢儿的闷死、烂掉!”
银锁高耸的胸脯,不断起伏。
“这已经算好的了!”婉贵妃冷笑着,“说不定,因为我做过这个‘帝师’,违背了‘祖宗家法’,甚至,给我戴上一顶‘附逆’的帽子,请我自裁——或者白绫三尺,或者鸩酒一杯!——都不算稀奇!”
银锁再次失声,“不能!不可以!”
“所以,”婉贵妃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这场海战,他一定要打赢了!”
“对!对!”银锁拼命点头,“他——啊,是王爷——王爷一定要打赢这场海战!”
“所以,他打赢了这一仗,我才会那么高兴——这一仗打赢了,整个仗——对法国人的整个仗,就有九成的把握了!”
银锁以手抚胸,“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婉贵妃的目光,落在紫檀圆桌上的那一大堆信封上,脸色慢慢的变红了——不是因为羞涩。
“银锁,”她轻声说道,“只有他在,咱们——咱们女人,才能够过上正经日子——我是说,才能够正经像个人那样过日子!”
这个话,银锁听着,就有点糊涂了,“呃,主子,您的意思是——”
“这个世上——”婉贵妃的眸子里,现出奇异的光彩,“不,不止于‘这个世上’,应该说是‘古往今来’——
顿一顿,“他是我知道的——不仅仅是我认识的——古往今来,唯一真正对女人好、真正把女人当人看的——男人!”
再一顿,补充说道,“不仅仅是对他自己的女人好,不仅仅是把他自己的女人当人看!——是把所有的女人都正经当人看!”
“这——”
“不然,”婉贵妃说道,“他为什么要花那么大气力去禁缠足?——缠足的苦楚,咱们旗人不明白,其实,那真是生不如死的!”
顿一顿,“缠足,世祖、圣祖都禁过,可是,都不过说说而已,汉官们哼唧几句,也就不了了之了,哪一个,像他这样子下气力、像他这样子动真格的?”
再一顿,“还有,他为什么要叫女人出来上学、做事?为什么要派女留学生出洋?——连自己的妹妹都派出去了!”
“妹妹?呃,也对,芸格格,那就算是他的亲妹妹了!”
婉贵妃偏过身子,将目光投向幽暗的窗外。
过了片刻,悠悠的说道,“我确实仰慕他,不过,并不仅仅因为——”
话说半截,打住。
再过片刻,重新开口,声音极轻,也极坚决:
“银锁,咱们不但要祈祷他打赢法国人,还要祈祷他——诸神呵佑,宵小远避,无灾无痛!”
顿一顿,“要祈祷他,一直、一直——执掌大政,替中国这条大船掌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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