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
这个人、这封信,之所以令关卓凡如此意外,“忧谗畏讥”、“持盈保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更加重要的,对于曾国藩本人,关卓凡虽一力尊崇,但是,这份尊崇,“及身而止”,对于曾所代表的“湘系”,却是大加裁抑的。
关卓凡破格提拔信用其子纪泽,除了曾纪泽本人确实能干之外,其实也是“及身而止”的一部分。
对于关卓凡来说,曾纪泽属于曾国藩本人利益的一部分,并不涉“湘系”的利益,不然的话,即便是曾国藩的至亲,也一样在裁抑之列——譬如曾国荃,他是“湘系”第一等的要角,绝不能仅仅视为曾国藩的九弟,因此,一旦被劾去职,便再无复起之望。
前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之流,就更加不必说了。
事实上,整顿两淮盐政、裁撤长江水师、发送退役湘军……一系列“裁抑”湘系的举动,都是以轩军的强大武力为后盾,胁之以威之余,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曾国藩、彭玉麟等,虽然最终都接受了关卓凡的“开价”,并在实施、执行中,尽力予以配合,并没有言行不一致之处,但是,关卓凡很清楚,曾、彭等再怎么“顾全大局”,也是被迫的,“湘系”的反弹风险,始终存在。
这个风险,可说是关卓凡唯一的重大的心病。
“唯一”,意思是,关卓凡认为,除了“湘系”,国内并不存在有能力对其地位和统治做出实质性挑战的势力,包括“淮系”。
原时空,湘、淮并称,但在本时空,“淮系”的势力,远不能同“湘系”相提并论。
不论在原时空还是在本时空,“淮系”都是兴于平洪杨,但在原时空,“淮系”真正成了大气候,还是靠剿捻。
而本时空,淮军平洪杨的功劳,被轩军抢走了一半;剿捻,淮军的角色,更加只是负责清扫外围——只不过是给轩军打了一个下手,功劳其实是很有限的。
所以,李鸿章本来是没有入阁拜相的资格的,他之能够做到大学士,完全出于关卓凡的力保,因此,李鸿章才会在感激涕零之余,对关卓凡心结尽去,并随着关卓凡的地位的不断的提升,慢慢生出以轩王私人自居的心态。
如是,才有后来首倡“禁缠足”等惊世骇俗的举措。
如何消弭“湘系”可能的反弹,是这几年来,关卓凡一直念兹在兹的事情。
他当然不能走回授“湘系”以地方的老路,非但如此,还得继续向代表地方势力的“湘系”收权,这个过程,尽量做到“温水煮青蛙”,不激化矛盾,但是,大方向绝不改变。
因此,也就没有哪个人可以保证,“青蛙”不会耐不住,突然之间,一跃而起,打翻水盆,溅你一头一脸的热水。
现在,这块“唯一的重大的心病”,霍然而愈了!
曾国藩的这封信,不但是对关卓凡的相关政策的支持,甚至可以视为对关本人的“输诚”!
而且,因为某些话到底不好明言——至少不好形诸文字,而又要将这种支持和“输诚”明白无误的表达出来,很可能,曾国藩还使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
即,以他道学大家“持志养气”的修为,纵然“心绪激荡”,也未必会如信中说的那样形诸于色——“太息”可能有之,但是,“扼腕”、“抵掌”、“击案”乃至“无以自已”,很可能是曾国藩的“修辞手法”。
言下之意,反反复复三个字:
我撑你!我撑你!我撑你!
则曾国藩何以会有如此关键而重大的转变?
说“转变”也许不是十分准确,换一个说法——是什么促使曾国藩迈出了如此关键而重大的一步?
向地方收权,是关卓凡的既定方针,而“湘系”系“地方”之重,这些,曾国藩都是心知肚明的;“华夏”云云,无关中央、地方的授权、收权,曾国藩绝不会因而有了朝廷改弦更张、中止收权、甚至反过来向湘系“授权”的错觉。
那么,曾国藩之所以迈出了如此关键而重大的一步,其原因,只能是在他心中,“大我”压倒“小我”,“小我”让位于“大我”了。
“小我”——湘系;“大我”——华夏。
关卓凡想起原时空左宗棠吊曾国藩的那副著名的挽联:
“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欺无负平生。”
不由就更加感慨了!
真正睿智、真正优秀的人物,能够感知历史转变和前进的大方向,所谓历史,就是由这班最睿智、最优秀的人物,拨转、推动的。
能够同你们共事,协力推动中国的转变和进步,是我的荣幸。
关卓凡在心中暗暗透一口长气,“‘即欲浮一大白’——好!我亦为涤翁浮一大白!”
说罢,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喊道:“来人啊!”
侍女进来,关卓凡吩咐,“撤茶!上酒!我与赵先生共谋一醉!”
啊?
真的要“浮一大白”?
赵烈文微微的张着嘴,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
不过,赵烈文的性情里,本就夹着几分狷介狂放,辅政王此举,虽然大出意料,却极有意气相投之感,他没有出声,本已大致平静的内心,“呼呼”的热了起来,连掌心都微微的发潮了。
很快,酒水果品便端了进来,关卓凡一看,轻轻“哟”了一声,“忘记交代了——不要红的,要白的!”
转向赵烈文,含笑说道,“不然,怎么能算‘浮一大白’呢?”
赵烈文舔一舔嘴唇:“是!”
侍女换了酒,布好杯筷,替王爷和客人都斟了酒,退了出去。
关卓凡一只手端起酒杯,“惠甫,满饮此杯!”
说罢,一仰头,“啯”一下,干了。
赵烈文的动作,则“谨饬”的多了:双手捧杯,送到唇边,一气缓缓而尽,然后,俯一俯身,放下酒杯。
关卓凡指了指两干两湿的果碟,“惠甫,先随便垫巴垫巴,待会儿,咱们再正经用饭。”
就是说,还要“赏饭”。
而且,是同辅政王“独对”、“共膳”。
赵烈文只觉得,入喉的那杯酒,迅速流遍全身,不但心里头,整个人,包括每一条神经,每一个毛孔,都热了起来。
关卓凡亲手来替赵烈文斟酒,赵烈文赶紧站起身来,“王爷,万不敢当!——该我执壶的!”
“这有什么?”
关卓凡一只手虚虚的按了一按,做了个“你坐下”的手势,到底还是替他斟了酒。
“咱们俩现在是‘酒友’!”关卓凡一边儿替自己斟酒,一边儿笑着说道,“端着、捏着、拿着,这个酒,喝起来,还有什么味道?还如何算的上‘浮一大白’?”
“这……是!烈文……僭越了!”
顿一顿,赵烈文笑道,“王爷不晓得,中堂的‘即欲浮一大白’,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是在大晚上的,爬起来找酒喝呢!”
“哦?”
“可是,”赵烈文说道,“菲尔普斯医生是有过医嘱的——因为眼疾的关系,曾侯爵必须禁酒;下头的人不敢就给他酒喝,去向栗诚和我报告,我们将他好一顿埋怨,说,您不是有一个‘挺’字诀吗?何以不以身作则呢?”
顿一顿,“他说,‘挺不住!挺不住!’”
关卓凡不由放声大笑。
栗诚,曾国藩次子曾纪鸿的字号。
笑声歇落,关卓凡摆了摆手,“咱们在背后如此议论他老先生,不恭敬,不恭敬!”
沉吟了一下,脸上笑意渐隐,“涤翁信中,有两句话,‘法人海陆汹汹,内外宵小蠢动’——这两句话,似有未尽之意,惠甫,是否有以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