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英国驻华公使阿礼国应约来到朝内北小街辅政轩亲王府。
“殿下,”阿礼国露出了微微吃惊的神气,“您是说,萨摩藩参与了江户的这场‘法乱’?甚至……就是幕后的主使者?”
阿礼国还不晓得江户发生了“法乱”。
毕竟,这些年,日本大大小小的乱子,此起彼伏,其中,只有能够对大局产生实质性影响者,英国驻日使领馆才会向伦敦报告,并知会驻华公使馆;而什么乱子才属于“能够对大局产生实质性影响者”,不同的人是有不同的判断的——反正,直到现在,伦敦还没有收到“江户法乱”的报告,驻华公使馆就更不必说了。
“是的,”关卓凡点了点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萨摩藩主导和推动了‘江户法乱’。”
顿一顿,“以前,萨摩藩和本愿寺的关系,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萨摩藩当局甚至一度不允许‘一向宗’在境内活动。”
再一顿,“可是,最近几个月来,二者的来往,突然间频密了起来,明如上人接任法主之前,更曾易装前往鹿儿岛,同萨摩藩重臣大久保利通、西乡从道等会晤,回到京都,即宣布接任法主,然后便‘上江户’——拜见幕府将军,时间上,一环一环,紧紧相扣。”
“是这样啊……”
“事情是明摆着的——”关卓凡说道,“萨摩藩一定在‘江户法乱’中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
顿一顿,“不过,爵士,请你原谅,我不能向你说明我们的‘证据’的来源。”
阿礼国赶紧点头,“我理解,我理解!”
微微一顿,“殿下太客气了!——这是理所当然的,理所当然的!”
嘻,你是说“殿下太客气了”是“理所当然”的,还是说“不能说明‘证据’的来源”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阿礼国踌躇了一下,“萨摩藩此举之用意——”
“西本愿寺的任务,是点起火头,”关卓凡平静的说道,“待火势扩大之后,萨摩藩就以‘灭火’的名义出兵,当然,萨摩藩真正要做的,不是‘灭火’,而是进一步的扩大火势,直到——将幕府付之一炬。”
“啊!……”
“这上头,”关卓凡说道,“我们也有足够的证据——当然了,爵士,再一次请你见谅,我还是无法向你说明‘证据’的来源。”
“呃……好说,好说!殿下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阿礼国一边点着头,一边快速的转着念头。
“不过,”关卓凡叹了口气,“有一点,对于真正的朋友,我不能隐瞒——”
阿礼国竖起了耳朵。
“除了对日本政府拥有道义上的责任之外,”关卓凡说道,“中国政府——以及我本人,在日本还拥有……嗯,非常特殊的利益,于公于私,都不能眼看着日本大乱将起而置之不理,更不能允许日本现政府被乱党推翻!”
顿一顿,“如果萨摩藩果然出兵‘纵火’,那么,中国就不能不行‘二次长州征伐’故事了!”
阿礼国当然明白,所谓“非常特殊的利益”,除了中国和日本签订的相关协议外,更指“庆记”的庞大产业。
辅政王殿下同“庆记”以及“庆记”老板娘的特殊关系,对于英国人来说,虽然也不算什么秘密,可是,辅政王殿下直承其事,却也确实显得比较“坦诚”。
不过,“行‘二次长州征伐’故事”?
阿礼国的脸上,除了惊愕之外,还现出了一丝惶急的神色,“呃……殿下和中国政府的忧虑,我完全理解!”
顿一顿,“可是,若行‘二次长州征伐’故事,岂非……呃,就要两线作战?这,恐怕——”
打住。
“这个嘛……”
关卓凡的眉头皱了起来,手指轻轻的敲着几面,显得颇为踌躇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说道,“爵士,你说的对!现阶段,中国确实没有两线作战的能力!”
顿一顿,长长叹了口气,“可是,日本,我决不能弃之不顾!这——可真正是为难了!”
话说到这儿,辅政王殿下大晚上的把自己叫了过来,所为何来,阿礼国心中大致已有点儿谱了,不过,有些话,只能由求人的说,不能由被人求的说呀。
可是,也不能沉默以对。
说点儿啥好涅?
“或许,”阿礼国试探着说道,“即便——呃,殿下,我说的是‘即便’,纯粹是一个假设——即便萨摩取日本现政府而代之,我想,新政府也不会不尊重前政府同各国签署的协议、条约,更不敢不尊重殿下……呃,方才述及的‘非常特殊的利益’吧?”
你娘的!这说的是什么片汤儿话?
关卓凡眉头一挑,神态马上有些不一样了,他斜睨了阿礼国一眼,“格格”一笑,“爵士,您可真是心胸广阔!我佩服的很!可是,我这个人,心比较窄,胆子更加的小!可不敢把宝押在敌人发善心上头!”
阿礼国不由大为尴尬。
事实上,方才的一番话,并非“片儿汤话”,而是一个小小的试探——试探一下,如果萨摩真的取幕府而代之,中国是否有接受的可能?
因为,英国和萨摩藩的关系,确实是好;而且,英国是真心以为,相较于幕府的德川氏,萨摩藩的岛津氏,更适合做日本的统治者。
英国和萨摩藩的关系,是那种“不打不相识”的好、“惺惺相惜”的好。
这场架,就是前文提到过的萨英战争,即“鹿儿岛炮击事件”,其关节点,在双方人员战损比:
萨摩藩死伤十七人;英国死伤六十三人。
是滴,您没有看错,萨摩藩的死伤,非但只有区区十七人,而且不足英国的三分之一。
而且,英国的战损名单中,还包括了舰长、副舰长级别的人物。
靠,这场仗,到底是咋打的?
战后,英国人自我检讨:
第一,开战之时,暴风雨来临,舰只摇晃严重,火炮命中率因之大幅度降低。
第二,英国舰队停泊的地方,恰恰好是萨摩军日常演训的地方,人家熟门熟路,闭着眼睛也不会打空。
当然,这些未必不是原因,但绝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两个字——轻敌。
萨英战争是一八六三的事情,彼时,英国挟一鸦、二鸦之余威,以为天朝上国的中国,都被俺打得落花流水,小小一个日本,又岂在话下?更何况,萨摩藩又不过是日本的一小丢丢而已!
几炮轰了过去,日本人就该竖白旗了,说不定,不必正经开战,只要摆开架势,日本人就得屈服了!
万没有想到,是役,萨摩藩不仅战意坚决,准备充分,先发制人,打了英国一个措手不及;而且,萨摩的大炮虽然较英国落后,但炮手的训练水平却相当的高,最大限度的发挥了武器的效能,而英国人手忙脚乱,先进武器的效能,大打折扣。
对了,是役开炮重伤英舰的炮手之中,有一个叫大山岩的,在原时空,后来成为日军的第一位元帅;而为大山岩搬运炮弹的助手中,有一个叫做山本权兵卫,还有一个叫做东乡平八郎,前者有“日本海军之父”之称,后者则有“日本海军军神”之誉——日俄战争,俄国的舰队,就是全军覆没于此人之手啦。
鹿儿岛一役,叫英国对萨摩不由另眼相看,以为幕府昏庸保守,萨摩才是日本之未来;另外,幕府亲法,为同法国竞争,也有必要在日本扶植亲英的势力,于是,主动对萨摩藩做出和解和结纳的姿态,对之前的“生麦事件”,亦不为己甚,只提出了两万五千英镑的赔偿数额。
而萨摩藩方面,鹿儿岛一役,人员损失虽然有限,但基础设施如“集成馆”工厂群等损失惨重,萨摩藩认识到,英国新型大炮的命中率、射程,都远远优于萨摩的大炮,英国的军力,远在萨摩之上,鹿儿岛一役,其实有很大的侥幸的成分,“攘夷”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改弦更张,由“攘夷”转而“开国”。
英、萨双方,既然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由原先的“相背而行”变成了“相向而行”,双方的关系,便迅速热络了起来,经贸之外,政治、军事,也愈走愈近,终于,连萨摩的海军,也由英国人出任教习了。
在阿礼国看来,若中国能够接受萨摩管治日本,岂非“三全其美”——你好、我好、他好,大家好?
现在,见了辅政王殿下的表态,晓得“三全其美”什么的,实在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辅政王殿下的表态,其实也是在预期之中的,自己的试探,不但很不得体,而且极易叫辅政王殿下产生误会,实在没有必要,实在不算高明!
自己作为资深的外交官,折冲樽俎之时,很少有如此不得体的发言,阿礼国不由颇为懊恼,于是,本该由求人的说的话,只好由被人求的来说了:
“殿下说笑了!”
顿一顿,“呃,请教殿下,这件事情上头,敝国有什么可以效力的地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