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福晋刚刚说过,“这些日子,没听说宗室里头有谁犯了事儿”,第二天,“宗室里头”就出事儿。
当时,睿王正在宗室银行“上值”——东屋、西屋慢悠悠的闲踱,宗人府来人了,是一个叫华祥的理事官,也是个“黄带子”,气喘吁吁的,请过了安,身子还没有完全站直,便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王爷!咸安宫那儿……出事儿了!学生们……打起来了!”
前文有过交代,咸安宫宗学者,八旗“最高学府”也。
睿王愕然:咸安宫的学生打架?
匪夷所思!
“不像话!”他瞪大了眼睛,“几个人打架?都谁啊?有没有人受伤?”
“唉!”华祥苦着脸,“就是伤了人啊!伤的还很厉害!”
微微一顿,“打架的就两个人,受伤的那个,是不入八分镇国公奎椿的儿子,叫做兆祺;动手打人的那个,那个,呃,呃——”
打住了。
“怎么吞吞吐吐的?”睿王不耐烦的说道,“你倒是说啊!”
华祥咽了一口唾沫,艰难的说道:“打人的那个,叫做……马骥。”
这个名字,叫睿王很愣了一下:这不是个满人的名字啊?
咸安宫宗学里头,没有汉军的学生呀!
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不对,有一个!
脑子里立即微微嗡了一声,“是那个……小虎?”
“就是他!”
睿王的声音有点儿发颤了,“伤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奎椿的儿子,叫做兆祺。”
“哦,这个奎椿……啊,不对!呃,什么来着?哦,兆祺……这个兆祺,伤在哪儿?很重吗?”
华祥拿手在左额角比划了一下,“这儿砸了一个大口子!血像涌泉似的往外冒!现在,人躺在太医院里,咸安宫的人过来报信儿的时候,还昏迷着——”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生死未卜呢!”
睿王在心里重重的骂了一句:他娘的!
这可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拿什么砸的?”
“砚台!——呃,兆祺的头开了瓢儿,那块砚台,可也碎裂了!”
睿王不由“嘿”了一声,“手还真黑!”
顿了顿,“那个小虎……呃,马骥……那个马骥现在哪儿呢?”
“出宫去了——大约是回朝内北小街了吧!”
睿王再次瞪大了眼睛,“什么?!”
“唉!王爷!”华祥说道,“您不想一想,整个紫禁城都算上——哪个敢去拿他呀?”
呃……这倒也是。
说明一下,咸安宫位处紫禁城的西南角。
“为了什么打起来的呀?”睿王眉头紧蹙,“奎椿那个儿子,那个……哦,兆祺,怎么会去招惹这个马骥呢?”
“不是去招惹马骥——还不能那么缺心眼儿!”
顿一顿,华祥说道,“兆祺招惹的,是肃顺那俩孩子,不知怎么就惹恼了马骥——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
“肃顺那俩孩子?——征善、承善?”
“是啊!”
“哦,对,”睿王沉吟说道,“我想起来了,奎椿在肃顺手里,吃过很大的亏——”
顿一顿,“可是,兆祺和征善、承善哥儿俩吵,关马骥什么事儿啊?”
“据说,”华祥说道,“这个马骥,和征善、承善哥儿俩走得很近,在学里,基本上就算是……同出同入了。”
睿王愕然,“马骥和肃顺的孩子走得近?”
“是啊!”
娘的,怎么回事儿?
“兆祺和肃顺那俩孩子——”睿王说道,“是当众吵的架吗?”
“当众!——就在学堂上!”
“那兆祺和马骥——”
“也是当众!也是在学堂上!——众目睽睽!”
“都是怎么吵的呀?”
“呃,这个还不大清楚。”
“赶紧搞清楚!”
“是!”
睿王加重了语气,“他们吵架的经过,尤其是兆祺和肃顺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吵的,原原本本的,一个字儿也不能漏!——学堂上那么多人,应该都听见了的!”
“是!”
等了片刻,见睿王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华祥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那咱们现在——”
睿王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透了口气,摇了摇头,“这个马骥,不能呆在家里——”
顿了顿,“这样,你拿我的片子,去求见明太太,把这个事儿,跟她说一声——不管起因如何,马骥到底是打伤了人,就这么扬长而去……唉,大伙儿的面子,不好看!对辅政王,更加是——”
打住。
华祥嗫嚅了一下,“王爷……”
“话不必说的太直,”睿王说道,“点到为止就好——明太太是聪明人,应该会有一个……呃,处置的。”
“王爷,”华祥哭丧着脸,“这个差使,卑职怕是办不下来……”
“你!”
过了一会儿,睿王叹一口气,“你说的也是——”
顿了顿,“算了,还是我亲自跑这一趟吧!”
华祥如蒙大赦,就手请了一个安,“谢王爷!”
睿王骂了一句,“你谢我个鸟!”
顿了顿,“赶紧的,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了!”
“是!”
*
一看见明氏,睿王就晓得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了——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红肿的像核桃仁儿似的。
一定是方才大大痛哭过一场的。
“那个孽障,”明氏声音喑哑,“我已经叫人捆起来了,就在后头跪着——”
压不住声音中的哽咽,说不下去了。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睿王用安慰的语气说道,“奎椿的那个孩子,伤的虽然重了些,不过,处置的很及时——咸安宫就有侍卫,跌打损伤什么的,都是熟手,当即就包扎了起来,紧接着就送太医院——”
顿了顿,“目下,那个兆祺,说不定已经醒过来了——只要人没大事儿,小孩子吵嘴打架,寻常之事,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处分的。”
可是,如果人醒不过来呢?
“我不是为这个孽障忧心!”明氏的话里,带着哭声,“这样不懂事儿的一个混球,死也好、活也好,有什么相干?我是……我是……对不住王爷!”
这个王爷,自然不是眼前的睿王爷,而是正在“视察防务”的轩王爷。
“王爷在外头,”明氏且哭且说,“忙国事,忙军务,眼下又是跟法国人见仗的紧要时候,家里头却出了这样一件糟心事儿!我是怎么替他管的家?我是怎么教的孩子?我……我还怎么有脸见他?”
滞了一滞,“我真是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睿王赶紧说道,“你呢,更不能生什么拙主意!”
顿了顿,“还是那句话——小孩子吵嘴打架,不是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儿!你说,小孩子吵嘴打架,难道还挑时候不成?气性上来了,管不住自己了——没什么稀奇的!我小时候,闯过比这大的多的祸呢!唉,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捋了捋胡子,“呵呵”一笑。
明氏的嘴角,微微的抽动了一下,不晓得算不算笑?
“还有,”睿王微微压低了声音,“这个事儿,到底是对方先挑起来的,对方的责任,摆在前头!咱们这儿,是那个……嗯,‘受激不过’!这一层,拟处分的时候,是一定要考虑进去的!”
明氏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深深的福了下去,低声说道:“那……就一切拜托王爷了。”
睿王赶紧伸手虚扶了一下,“请起!请起!咱们自己人,不必这个样子!”
待明氏坐了回去,睿王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事情,你看看……家里要不要给逸轩拍个电报?他现在应该到了广州——”
顿了顿,“我呢,也会另给他一个电报的——你放心,这件事情,第一,还要调查,没那么快就有处分下来的;第二,一定要先看逸轩的意思,然后……再说。”
“我……我是真没脸跟他说这个事儿……”
“唉,”睿王说道,“一码儿归一码儿!”
顿了顿,“再者说了,逸轩是什么人?这件事情,对你来说,觉得天要塌了;可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你别替他瞎操心了!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别不好意思开口!”
“这……是……”
过了片刻,见明氏没有更多的话说,睿王试探着问道,“那……小虎这孩子,我就先带走了?”
明氏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低低的说了声,“好。”
睿王大松一口气,正想说话,明氏又说话了,哭腔又出来了,“王爷,宗人府那个‘空房子’……”
“你放心!”睿王赶紧用很轻松的口吻说道,“宗人府的‘空房子’,没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比起刑部的‘火房’,还要好一些!更不是什么天牢!”
刑部的“火房”,不是正式的牢房,犯了事的大臣,定罪之前,都关在“火房”,起居待承,都还过得去的。
明氏轻轻的“嗯”了一声。
“其实,”睿王说道,“进了宗人府的‘空房子’,过的好不好,不还是看圣眷如何?——再说,有我这个宗令呢!所以,不论从那一头儿,你都尽管放心,断不会叫小虎这孩子吃亏的!”
“我真不晓得该怎么谢王爷……”
“唉,自己人,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那……我就叫人把他带出来了?”
“好,好!”
终于见到马骥的面儿了。
这个孩子,生的十分清秀,可是满脸的倔强,眉宇之间,更有一股隐约的戾气,明氏叫他给睿王行礼,他跪是跪了,却一声儿也不吭。
当然,也没法子正经行礼——两条胳膊都绑在背后呢。
睿王心里说,这样的一个年纪,这样的一个面相,这样的一个身份,这个马骥,可算是那种最不好相与的“人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