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景贤说道,“弘光帝初立之时,南明的局面,并不太差,至少,不比东晋和南宋的开局更差!本来,就算不能够北上恢复失土,起码,亦可划江而治,孰料……唉,太可惜了!”
话一出口,自觉不妥,什么“恢复失土”?什么“太可惜了”?南明若“恢复失土”,今日之下,大清何在?“太可惜了”?——哼哼,你的屁股,到底是坐在哪一头的呀?
关卓凡却毫不避忌,说道:“不错!一手好牌,打的稀烂!不过,可惜的是锦绣江山,亿兆生民;南明的朝廷——不止于弘光朝廷,后边儿还有几个——我的感觉是,有一个算一个——可恨!可恨!”
微微一顿,“有一句话,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是,南明的朝廷,可恨之处实在太多了!几乎已经没有可怜的容身之地了!”
今天,关卓凡给赵景贤的意外,一桩接着一桩——辅政王这几句话,听上去,实在不大像一个满人的口吻呐!
“王爷的‘可惜’、‘可恨’、‘可怜’之辨,实在是……警句!警句!”
“警句?——唉!”
顿了顿,关卓凡说道,“可恨在哪里?竹兄,你说‘南明开局,不比东晋和南宋的开局更差’,其实,我以为,南明的开局,较之东晋和南宋,好的不要太多!”
“不要”二字,如果放在北方,一定十分奇怪,不过,赵景贤是浙江人,仕途的大部,也都在江浙一带,入耳虽略觉异样,倒没有什么违和之感。
“东晋和南宋,”关卓凡继续说道,“都是被人家赶过江去的——都是逃难!逃出生天,便以手加额了,箱笼家什、锅碗瓢盆什么的,都顾不得了!南明呢?明季战火连天,可是,从来没有延烧到江南,中原、西北、西南,或血流漂杵,或赤地千里,尽有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者——唯有江南,独享太平繁庶!”
顿了一顿,“还有,东晋衣冠南渡之时,江南还没有正经开发,说是蛮荒之地,虽不中亦不远;靖康之变之时,江南的繁庶,自然已非东晋可比,不过,较之明季,依旧是远远不及的!”
赵景贤点了点头,“我明白王爷的意思了——南明开局之初,不论财力还是人力,其实都远在本朝之上!”
“不错!”关卓凡说道,“还有,本朝入关定鼎之初,只控制了北直隶——严格说起来,只控制了京畿一带,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皆非吾所有——说的明白点儿,就是‘立足未稳’——”
顿了顿,“本来,这是南明最好的恢复的时机!可是,南明君臣——包括咱们的史阁部——在做什么?嘿,人家要‘联虏平寇’!”
“虏”,就是“本朝”;“寇”呢,就是李闯啦。
关卓凡拿手指点着桌面,“我还记得,史可法的奏疏是怎么说的——”
顿了顿,“嗯,‘是目前最急者,莫逾于办寇矣!’”
“‘辽镇吴三桂杀敌十余万,追至晋界而还,或云假虏以破贼,或云借虏以成功’。——哎,可不仅仅是‘或云’啊,弘光帝正经下旨,‘封关门总兵平西伯吴三桂为蓟国公,给诰卷、禄米,发银五万两,漕米五万石,差官赍送’!”
“彼时,弘光朝上下,对吴三桂的‘借兵剿寇’,个个兴高采烈,推崇备至,以为其‘功在社稷’——哎,可没有一个人当他是‘汉奸’啊!”
“‘虏既能杀贼,即是为我复仇,予以名义,因其顺势,先国仇之大,而宥前辜,借兵力之强,而尽歼丑类’——嗯,只要能‘尽歼丑类’,‘前辜’什么的,都没有所谓了!这其实是把本朝当成了安史之乱时的回鹘,黄巢之乱时的沙陀,就是不晓得,考诸‘前辜’,本朝到底哪一点,像回鹘、沙陀?”
“‘事期速举,讲戒需迟’——瞧,史阁部可着急着呢!”
“‘未见庙堂之下,议定遣何官,用何敕,办何银币,派从何人?议论徒多,光阴易过’——真正是急不可待啊!”
“‘万一虏至河上,然后遣行,是虏有助我之心,而我反拒之’——这一段最最有趣不过!单看史阁部这几句话,不晓得究竟的,还以为,本朝入关,是专门来替他‘做慈善’的呢!”
目下,上海一带,开办善堂,捐助矜寡,已有了“做慈善”的说法,因此,赵景贤听着,亦不觉得违和。
“‘伏乞敕下兵部,会集廷臣,既定应遣文武之人,或径达虏主,或先通九酋’。”
“虏主”,指的是世祖;“九酋”,指的是多尔衮。
“‘应用敕书,速行撰拟,应用银币,速行置办。并随行官役若干名数,应给若干廪费,一并料理完毕,定于月内起行’——还是一个字,‘急’!”
“‘庶款虏不为无名,灭寇在此一举矣。’——‘款虏’!哈哈!想一想倒霉的袁督师和陈尚书!如今,史阁部‘款虏’,可是理直气壮、堂皇正大了!三年前,痛诋‘款虏’的,是他们这班人;三年后,要求‘款虏’的,还是他们这班人!神也是他们,鬼也是他们,嗯,真正叫‘换了人间’!”
“原因无他——南明君臣,大人先生,已人同此心了!”
“袁督师”,指的是袁崇焕;“陈尚书”,指的是陈新甲。
袁崇焕事不赘述;陈新甲是彼时的兵部尚书,奉思宗之命,暗中与清廷密议和约,事机不慎,泄露于外,朝野大哗,思宗既愤恨陈新甲不能保密,同时也为了替自己推卸责任,于是,罗织罪名,将陈新甲下狱处斩。
“另外一位同史可法一起,在《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中,被高宗纯皇帝许之为‘千古完人’的刘宗周,亦上书曰,‘亟驰一介,间道北进,或檄燕中父老,或起塞上夷王,苟仿包胥之义,虽逆贼未始无良心’。”
“‘包胥’——哈哈!古有‘哭秦庭’,今有‘哭清庭’!竹兄,你能想象,刘宗周或史可法,跑到北京,在紫禁城里、在乾清宫里——在他们的‘故宫’里,对着‘虏主’或者‘九酋’,痛哭流涕,求大清出兵,剿灭闯逆,为他们的‘先帝’报仇雪恨——那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
包胥,申包胥。
赵景贤头皮发麻,浑身起栗。
关卓凡微微咬着牙,“真正是一群——滑稽列传!”
赵景贤舔了舔嘴唇,着实有些目瞪口呆了。
不仅仅因为辅政王接连不断的惊人的言论,还有——
史可法、刘宗周的奏疏,赵景贤只有很模糊的印象,要他像辅政王这样,一字不差,随口就“摘”了出来,滔滔不绝,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赵景贤自问,俺已经算是“渊博”的了!
辅政王固然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过,他的才能,在于治国理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哎,没听说辅政王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啊?
那就没什么可议的了——辅政王一定是将史可法、刘宗周的奏疏,特地背熟了,以备不时之需。
呃,这个“不时之需”,是什么呢?
现在,已经到了“不时之需”的时候了?
估摸着王爷的伟论,已经告一段落,赵景贤暗暗透一口气,定了定神,说道:“王爷博闻强记,洞彻无遗,我佩服之至!”
顿了顿,“仔细想一想,也真是奇怪!——‘联虏平寇’既为弘光朝之国策,自然有一个前提,就是君臣上下,皆以为本朝将安于黄淮以北,不会南下——可是,自古以来,有建制中原之后,不乘席卷之威、持建瓴之势,南下混一宇内的么?”
关卓凡一拍大腿,“着啊!竹兄,你这话,真正是说到点子上了!这个‘南下’,历朝历代,就没有一个例外的!”
微微一顿,“赤壁、淝水,那是打输了过不来!打赢了——赤壁若打赢了,一统天下的,就不是司马氏,而是曹氏了!淝水若打赢了,第一个一统中国的少族,就不是蒙古,而是氐了!”
“少族”?
这个说法……嗯嗯。
“史可法、刘宗周,固然是饱学之士,”赵景贤困惑的说道,“马士英、阮大铖,亦非草莽之辈,个个都是熟稔史实的,怎么会——”
“我以为,”关卓凡说道,“八个字,‘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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