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心中一动:用过印了?那还“议”什么?
有人想:也许,“议”的不是旨意上的事儿呢?
醇王接过圣旨,递给文祥,文祥接过,站了起来,转过身,面对群臣,展开了圣旨。
群臣跪在地上,按着规矩,不能抬头仰视,不过,关卓凡是站着的,他留意到,文祥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
文祥轻咳一声,开始宣读,声音略微有一点嘶哑,似乎昨个儿没怎么睡好的样子,不过依旧响亮清晰,并没有其他什么异常。
听着听着,大伙儿都懵了:什么?先帝托梦两宫皇太后,说“山陵虽固,巽位未安”,须至亲之人,“出居东南,静心默祷,期年之后,弭尽邪祟”?
这个……我没有听错吗?
文祥继续往下念。
两宫皇太后经过商议,决定: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母后皇太后留居京畿,共同为先帝茹素静祷。又,国家政务,一日不可停顿;圣学未成,亦赖慈恩沛施,因此,母后皇太后诵祷之余,垂帘听政,一如其旧。
母后皇太后独任艰巨,须有力人员顾问襄赞,君臣同心,庶几厪虑不烦,内外乂安。特行黄、白折制度,派轩亲王协助看折,云云,云云。
若遇紧要大政,不能决疑,可发往天津,由两宫皇太后共同睿断。虽偶尔搅扰圣母皇太后静修,但国事为重,想来先帝在天之灵。亦不会介怀的。
文祥念出“钦此”二字后。乾清宫“温室”内。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咳嗽都没有一声。但是,非常明显的,屋子里的呼吸声粗重了起来,任谁都感觉得到,沉默之下,暗流涌动,无声的骚动。此起彼伏。
慈禧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个事儿,出来的甚是突然,晓得大伙儿会觉得有点儿突兀,大约也会有人觉得难以置信,可是,若只是一个人梦到也就罢了,我们姐俩儿都梦到了,那就绝无可疑了。”
我们姐俩儿……都梦到了?
对啊,方才圣旨中也说。是“先帝托梦两宫皇太后”,不是“先帝托梦圣母皇太后”呢。
“先帝托梦两宫皇太后”这个说法。之前慈禧拿来征求慈安的意见,慈安略略犹豫了一下,也就点头同意了,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台面上这么说,是绝对必要的,不然,“先帝托梦”,托给侧室,却不托给正室,算怎么回事?置正室于何地呀?
当然,这么做,是“两家便宜”,对慈禧的好处也是大大的。如其所言,“我们姐俩儿都梦到了,那就绝无可疑了”——是啊,不能两位皇太后一块儿“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若还有人以类似理由劝谏,几乎等于公开质疑:两宫皇太后是在撒谎,是在编瞎话了。
慈禧转向慈安:“姐姐,你说呢?”
慈安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清清楚楚的:“是,正是这么回事儿。”
慈禧点了点头,转回头来,说道:“这个事儿,事前没和大伙儿商量——也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商量?我们姐俩儿想,这种事儿,若问臣子拿主意,大约左右都是叫人为难的!我们姐俩儿,索性就自作主张了!总之,请各位成全我们姐俩儿对先帝的一片心意!”
君主对臣下说话,用到“请”和“成全”,是极其罕见的,群臣齐刷刷地伏低了身子,站着的关卓凡和恭王,立即跪了下去。
关卓凡说道:“皇太后体恤臣下,无微不至,臣等感激涕零!臣……奉诏!”
恭王说道:“皇太后精诚感格,通达天地!诚心诵祷,既是为家,亦是为国,期年之后,必山陵永固,天下乂安,盛世可期,臣……等奉诏!”
嗯,这个马屁,拍得甚有水准啊。
“臣等”二字,也有意思。
两宫皇太后的脸上,同时露出了微笑。
两个大头子既如此,别人还有什么话说?再者,仓促之间,一片混乱,内里情形,全然摸不着头脑,就有心进谏,一时之间,亦不知从何说起?
更何况,人家都已经“用了印了”。
当下,一片“臣等奉诏”,此起彼伏。
心思清明的人,已经想到了:以母后皇太后敦厚天性,独自垂帘,行“黄、白折”制度,接下来这一年,轩亲王的权力,几同……“摄政”了!
“关天下”,坐实了。
进而想明白了:
一,今儿“集议重臣”,“集”是真的,“议”是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国家中枢格局有了大的变动,须在京亲贵重臣面承慈谕,剀切明白,庶几人心安定,无谣传纷啄。
二,地方选在天子正衙的乾清宫,倒不是“西边儿”有心逾距揽权——刚刚好相反,人家出居天津,整整一年,远离中枢,是地道的“放权”呢!
“养心殿地方不够大”,竟是很实在的缘由——今儿与会的朝臣,加起来有好几十号,而两宫皇太后的话,每一个字都必须听得清清楚楚;黄幔之后的天颜,神情气色如何,最好也能够大致觑明白——是否有什么犹豫彷徨、吞吐难言的意思?所以,还真不能像举行典礼那样,殿内摆不下,就摆到殿外边去。
都听清楚了,也都看明白了,应该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也有人这么想:乾清宫天子正衙,地位崇高,在此宣布圣母皇太后出居天津、为先帝静祷,轩亲王襄赞政务、协理看折,也隐有隆重其事之意,既宣扬了圣母皇太后的“妇德”,又巩固了轩亲王几同摄政相埒的地位。
正在各怀心思,圣母皇太后又说话了:“关卓凡。”
“臣在。”
“我这次去天津,不是去巡幸的,仪注不能仿巡幸的例,一切一切,务必去奢就简。嗯,宫里边儿,我也只带一个内侍,一个女官。”
“是,臣遵旨。”
“还有,一路上,我是不见人的,到了天津,静修默祷,更是如此,你要提前打好招呼,地方的觐见、供奉,统统免掉。”
说到这儿,慈禧皱了皱眉:“尤其是崇厚那儿,可别又弄出什么花样来。”
“是,臣小心办差,不敢有误。”
这段对话,乔张做致,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倒霉的崇厚拉了出来,小拍了一巴掌,任谁听了,都会以为,既然出居天津,是为先帝诵祷,那么戒奢、闭门,就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是圣母皇太后当着众臣,自述心志,并不虞有他。
谁也想不到,圣母皇太后和轩亲王的这番对话,其实是另有深意滴。
“好,”慈禧朗声说道,“诸位臣工,咱们明年此时再见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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