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恭王上的那个折子可以视做“谢罪”的折子,也是过不了关的。那个折子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自个“荒唐”,可到底怎么个荒唐法?是像上谕中指责的那样;还是你君臣对唔的时候,不小心放了个屁?
你不“谢罪”、“悔过”,我就把你放出来,岂非说,是我处分你处分错了?
在恭王没有任何正式“谢罪”表示的情况下,两宫就恢复了他的“内廷行走”和“仍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事务”两项差使,其实已经算宽宏大量了。
文祥想到恭王这边居然一直念不及此,不由浑身直冒冷汗。
从毅勇忠诚贝子府出来,文祥叫人先去给宝鋆送信,约了晚一点在鉴园会合,自己则赶到了曹毓瑛家里。
在曹家,和曹毓瑛两个一起,替恭王拟好了一个折子,然后结伴往鉴园而来。
到了鉴园,恭王和宝鋆都在等着了。
文祥复述了关卓凡的话,宝鋆听了,瞪大了眼睛,用手一拍大腿,说了声,“嗐!”是颇为失悔的语气。
恭王轻轻叹了口气。
事实上,上不上这个“谢罪”折子,他不是没有想过的。
上了这个折子,就是认了蔡寿祺的种种攻讦,就是“立存此照”,就再也翻不得案,就只能从此做小伏低了!
天潢贵胄的一股傲气始终顶在胸口,就犹犹豫豫,下不了狠心。
同时。也存了侥幸之心,也许“西边的”会疏忽过去呢?
现在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许多事情,由不得自己的性子。
恭王缓缓地说道:“逸轩的意思,我明白。事已至此,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说吧,我要做什么?”
文祥心中颇有不忍,但其势已不能不发。说道:“明儿一早,六爷要进宫谢恩。嗯,我和琢如,替六爷准备了一个谢恩的折子。”
曹毓瑛取出折稿,递给恭王,说道:“王爷,请你过目。”
洋洋洒洒,披肝沥胆,真是一篇好文章——可哪里是“谢恩”。根本是“谢罪”!
但恭王很平静,看过了,抬起头来。说道:“很好。辛苦几位,就这么办吧。”
恭王如此配合,倒有点出文祥和曹毓瑛的意料,两个人都非常欣慰。
曹毓瑛说道:“我马上就办。这个折子,我给内奏事处打个招呼,叫他们接了就往里边递。‘西边的’安寝之前,一定能够收到。”
于是赶回军机处,找到值班的军机章京,誊正后装在黄匣子里,然后密密嘱咐了。由外奏事处而内奏事处,递了上去。
不是紧急军报。却用黄匣子,军机处如此安排,不晓得是什么紧要的事体?内奏事处不敢耽搁,脚不沾地地将折子递进了长春宫。
慈禧果然正准备梳洗了歇息,一看见是恭王的折子,心中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
看完了折子,快意无比:老六,你总算服了!
心想:“他”算得真准!
明儿老六进宫谢恩,跟他说点什么呢?当场就让他回军机吗?
一边思索,一边吩咐太监,把折子送到钟粹宫去。
慈禧说道:“跟母后皇太后说,六爷明儿要进宫谢恩。嗯,请母后皇太后明儿早一点到养心殿西暖阁,我有话和她说。”
第二天军机叫起,奏对的政务之中,有两项重要的人事任命。
一个是兵部尚书出缺,关卓凡奏请由曹毓瑛调补。
曹毓瑛现在的“本职”是左都御使。这个差使总领柏台,需要道德声望较高、形象相对“独立”的人物来做,才叫人心服。曹毓瑛的长处在于筹谋策划,又是众所周知的恭王的“私人”,在人们的心目中,就不是那种“风骨挺拔”的人物。
当初恭王把曹毓瑛放到这个位子上,主要是为他挣个“一品”的功名,就是说,是为了“酬功”。既然如此,自然不免讥评。曹毓瑛在都察院,上下左右都不大顺畅,做的实在不很痛快。
兵部尚书这个位子,调兵遣将,筹饷练勇,正是曹毓瑛所长。而且,不像左都御史,做兵部尚书,“能力比资历重要”,也是大家可以勉强认同的。
事前关卓凡没有放出任何风声,曹毓瑛万没想到这个馅饼会砸到自己头上,心里怦怦直跳。
军机奏对,不能有任何“失仪”的样子,现在也不是“谢恩”的时候,曹毓瑛虽然心情激荡,仍然一默无言。
曹毓瑛的遗缺,关卓凡奏请,由左副都御使、署理礼部侍郎的潘祖荫升补。潘祖荫在士林中的声望,远在曹毓瑛之上。而且,潘祖荫不是那种一味悠游金石林下的人物,肯言,敢言,一向颇有直声。由他来接左都御史的位子,非常合适。
这两项人事一通过,君臣都小小有朝廷“气象一新”的感觉。
奏对完毕,关卓凡说道:“恭亲王感念天恩,想当面跟两位皇太后谢恩,现正在南书房候旨。”
两宫对视一眼,慈禧微微一笑,说道:“那就传吧。”
于是喊了太监进来,把当值的御前大臣找过来。
军机奏对的时候,不比其他,关防森严,连御前大臣都得远远避开。
今天当值的御前大臣是醇王。醇王进得东暖阁,领了旨,兴冲冲往南书房去了,为他的六哥“带班”觐见。
军机大臣正待跪安退出,慈禧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唉,皇帝的功课,真是叫人不省心!”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大家伙儿都是一愣。
慈禧继续抱怨:“下了书房,问起功课,瞎三话四,差不多就是‘一问三不知’了,你们说说,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皇帝在弘德殿“上学”,“总司弘德殿稽查”的是醇王,承认“圣学”有问题,就是指责醇王的差使办得有问题。
一时间大家都有点不大好接这个嘴。
关卓凡却知道,慈禧确实是对小皇帝的功课头疼,倒不是借此对醇王表示什么不满。只是御姐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这个事,他一时间还没想明白。
小皇帝的功课为什么不好,关卓凡比慈禧这个当妈的更清楚一些。
这个其实真怪不到醇王头上。
醇王这个“总司弘德殿稽查”,能够“稽查”的,不过是一些小皇帝的饮食、笔砚、书包这种琐碎的事情。
小皇帝的功课不好,说到底是师傅“不好”;而皇帝的师傅的选择,还轮不到年轻的醇王说话。
小皇帝的师傅,主要是两位,一位倭仁,一位徐桐。
在关卓凡看来,这两位师傅,都选得莫名其妙。
倭仁理学大家,“学问”自然是好的。可倭仁为人,极其古板,他那张脸,没人知道笑起来是什么模样。同僚们不晓得,可怜小皇帝也不晓得。
倭仁授课,学生虽然是皇帝,但他从来不假辞色。皇帝学不好,他的脸色愈加难看;学得好,从不褒扬。
小皇帝见到他,就怕,就烦,这个学,怎么上得好?
偏偏倭仁讲得是《尚书》,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叫他在这诘屈聱牙的文字和典故中打转,怎能不晕?
关卓凡想,别说小皇帝了,换了老子,一样学不好啊。
至于徐桐,前文说过了,依附倭仁,以理学装点道貌,不好说他是伪君子,但真实的学问是很有限的。肚子里的货色,不过一部《太上感应篇》,一部《了凡四训》。整天捧着一部《袁了凡功过格》,填填写写,叫人好笑好气。
正途的儒宗翰林一向是瞧徐桐不起的,可他居然因为倭仁的关系,当上了皇帝的师傅,真正是欺负两个御姐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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