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关卓凡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想起扈晴晴那副糯糯的江南腔调,他的心里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
不过想想也不算奇怪,扈晴晴是杭州人,以胡雪岩的身份,请她来掌勺,算是题中应有之意。
“这个厨娘,叫做扈晴晴,是我的同乡……”胡雪岩免不了又把“美厨娘”的典故,向关卓凡说了一遍。
“是,我亦略有所闻。”关卓凡耐心听完,点点头道,“想来她那一个舅舅,也是名家,不然学不到这么好的手艺。”
“学归学,也难得她能够推陈出新,更上一层楼。本来有这么一个出sè的外甥女承继了手艺,应该心满意足,可惜她舅舅命不好,八月里在杭州,被谭绍光手下的长毛害了。”
关卓凡吃了一惊,想起来胡雪岩的家眷,也都陷在杭州里面,若是动问,又怕问出他的伤心事来,因此一时默然无语。谭绍光是李秀成手下的悍将,与八个结拜兄弟一起,被称为“九太岁”。他们的兵,是破杭州的主力,进城之后,下手最狠,想来扈晴晴的那位舅舅,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害的。
“有人替我带了消息出来,说我的家里,倒还好。”胡雪岩最善于察言观sè,见到关卓凡沉吟不语,猜到了他的心思,“就是老太太受了惊吓,生了一场小病,现在也康健了。”
“那就好,”关卓凡松了一口气,“虽然是艰难度rì,只要撑到官军克复杭州,自然天光雨霁。”
“说的是。所以我们做商人的,不管怎么样,一定是帮着官军。”
“雪岩兄,”关卓凡欠了欠身子,郑重地说,“你为轩军捐助的军饷,足见高义,逸轩在这里谢过了。”
“不敢当,不敢当,这一点钱,不成敬意。”胡雪岩摇着手说,“东南膏腴之地,只剩下上海算是完璧,现在全靠轩军支撑,rì后朝廷若是要光复东南,大约也要从这里发端。我今天请逸轩你来,也是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这么说,似乎还是有事情要请自己帮忙?关卓凡点点头,等他说下去。
“我有几十条粮船,一直靠在码头上。上面有五万石粮食,我想一并报效了,充作军用。”
五万石?关卓凡大吃一惊。一石粮食是一百二十斤,这就是说,一共有六百万斤粮食,现在米贵,若是折成银子,怕不要十几万两?这么一笔巨数,说报效就报效了,这个胡雪岩,真的是大手笔!
“雪岩兄,却不知如何有这许多粮食?”
这一问,却让胡雪岩的脸sè黯淡下来,不胜唏嘘地说:“这是我替王雪轩买的粮食,现在他用不上了……”伤痛之情,溢于言表,连眼圈都红了,话也就说不下去。
王雪轩,就是浙江巡抚王有龄。杭州被困,他派了胡雪岩到上海买粮,等到胡雪岩回来的时候,太平军已经合围,城上的人与粮船遥遥相望,却硬是一粒米也运不进去。总兵张玉良为了打开一条粮道,率死士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在离江边只有几丈远的地方,力竭不支,死在了太平军手里。
杭州人xìng子倔强,有“杭铁头“之称,胡雪岩亦是xìng情中人。城破之后,他还不死心,又率船队在江面上与太平军周旋了足足七rì,直到驻防“满城”的旗营纵火自戕,才知道事情终不可挽,跪在船头,给王有龄磕了三个头,放声大哭,带着船队返回了上海。
这一段历史故事,关卓凡清楚得很,现在眼见故事的主角就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那份感受,自然格外深刻,而他对胡雪岩的看法,也随之一变。
*
胡雪岩由一个钱庄的学徒,做得风生水起,一直到号称江南首富,当然有他的过人之处。特别是在后世,更是被誉为“经营之神”,可以说是名满天下。但关卓凡对他,却有着自己的看法,认为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在关卓凡看来,胡雪岩这个人,世故通达,人情熟透,加之心思活络,长袖善舞,是他成功的一个因素。但亦有短处,那就是见猎心喜,有什么新东西,都想去插一把手,试上一试,所以把摊子铺得极大,这就是心思活络不好的一面――说白了,不够踏实。
胡雪岩的资金,来源于他的阜康钱庄,而因为他与官府走得很近,各种官款都通过阜康来汇兑,因此造就了他的金字招牌,由此吸纳了更多民间的资金。至于这些资金的运用,却乏善可陈,关卓凡认为,这更像是后世的所谓“非法吸存”,所赚的钱,实际上不足以支付那些存款的利息,以及他交际上和个人享受上的浩大支出。
但好在有官府的支持。胡雪岩从发迹的一刻起,就是与王有龄紧紧捆绑在一起的,浙江的官款,可以供他无偿运用,再加上替浙江采办军资的过程中,所得到的丰厚回扣,十个杯子九个盖的游戏,还可以玩的下去,而一旦哪一天,没有人再能罩得住他,他的商业帝国,便不免要轰然崩塌了。
因此,当杨坊提出来,胡雪岩要请他吃饭的时候,关卓凡的心里是怀着戒惧之意的――事实上,他亦不想与这个人走得太近。可是胡雪岩开口要报效五万石军粮,这让关卓凡忽然醒悟到,胡雪岩还是有一桩好处。
倒不是为了那几十船粮食。关卓凡想到的是,从杭州失陷这件事可以看出来,胡雪岩这个人,有情义,重承诺,这是很多人身上没有的品质,因此说起来,经营上的长短暂且不论,胡雪岩其实算是一个“好人”。
既然是一个好人,那么这些粮食,关卓凡就不肯收了――所谓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他不能不替胡雪岩做做打算。这些粮食,是用浙江的公款所购,而上海是江苏所属,今天他做主把粮食报效给上海,rì后浙江克复了,他在地方上会落怎样一个名声?事情决不能这样办!
“雪岩兄,你的厚意,我心领了。只是……”关卓凡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眼下轩军是在上海,rì后局面若有好转,大约也是向苏常一带进发,决不会入浙江来收复失地,因此你的心意,轩军无以为报,怎么好受这样一份大礼?”
“逸轩,何必客气?毕竟都是国家的事。”胡雪岩大为奇怪――五万石粮食,若换了其他人,怕是早已抢破了头,何以关卓凡却一再谦谢,竟似不肯要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情形不同。轩军有上海做后盾,rì子还算过得去,其他各处的官军,没有不缺粮缺饷的,俗话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关卓凡怕胡雪岩还不明白,索xìng给他挑明:“雪岩兄,你的根基,全在杭州,若是这些粮食,将来能用在克复杭州的官军身上,岂不是两全其美?”
胡雪岩这才明白,关卓凡原来是在替自己打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逸轩,不瞒你说,王雪公一去,我的心全乱了,也没了主张。现在东南糜烂,我竟不知道,还有哪一支官军是值得托付的。”
“唔……”关卓凡沉吟着说,“有一个人,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哪一个?”
“左宗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