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宣帝的意料,成帝这些日子倒没怎么和他过不去。(飞速)每日下朝之后不过召他到宫里小坐一会儿,也并不强求欢好,离宫之后,他还有余力去礼部应卯,看看各处事务进度如何。
腊月二十六便要封玺,元旦朝拜大礼必须要提前演练,绝不能出事故。宣帝亲自查对礼器,和部中官员商议大典细节,还到各馆驿见过了来朝贺的属国与外蕃使节,日日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京中各项典礼,上元前后成帝还要巡幸崇明观和还恩寺。宣帝便提出要亲身检察这两处的准备情况,顺便拈香祀福,点了员外郎傅悦同行。他早有心和大将军朱煊见一面,趁着这机会,交待了府中下人通信,约朱煊在还恩寺后山相见。
到了十九日午后,检视过还恩寺之后,便叫傅悦先行回去,自己则独留在寺中,借口游玩遣退了僧众。
朱煊就在山后一块背风的大石下等着他,也不知等了多久,身上披风被狂风扫下来的雪珠密密地沾了一层,都有些冻硬了,人却似山松一般笔挺。
宣帝抄手快步走了过去,朱煊走上来向他身后看了一阵,将怀中一顶雪笠和一件外色披风递给了他:“此处不是讲话之所,我在山中有一处小屋,请王爷过去少坐,也好畅叙心曲。我先带路,王爷慢行。”
宣帝答应下来,接过衣服换上,便跟在朱煊身后,顺着一条小路往山上走。
那路虽窄,但因雪下有草,坡也平缓,并不很难走。朱煊走得极慢,一面走一面将路上碎石雪块踢开,玩笑般念了句诗:“伯也持殳,为王前驱。”
宣帝满心都是谋反,哪来的心思对诗,便随口对了一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朱煊的步子一霎时就停了下来,本来低垂的头也扬了起来,微微向后转了转,却没敢真把目光投到宣帝身上。
他这么一停步,宣帝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才沉寂下来,想起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
明白过来之后,宣帝简直恨不得直接把脸埋到雪里去。这种时候分明该接“无小无大,从公于迈”,他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怎么就能说出那句来
亏得朱煊并未揪着此事,只重新把头正了回去,一语不发地在前头开路。宣帝心中尴尬不已,有心说笑两句,可自己心中一片愁绪,哪能想得出解颐之语,便也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转过几处岔路,便见到朱煊所说的那处茅舍。虽然只是竹木筑成,但十分精美雅致,屋内生了一塘火,腾腾烧着,烤得一室中温暖如春。
宣帝便解下披风斗笠,朱煊接过来放到熏笼上,带他到桌边坐了,自己也坐到一旁,徐徐斟酒,直视着他问道:“王爷究竟有何要事,这般急着见我”
宣帝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起身紧握住朱煊的手:“阿煊,吾欲为大事,你可愿帮我”
握了许久,朱煊也没个反应。宣帝的手心都攥得发热了,才终于听到了一句回话:“皇上年后便要封你为皇太弟,这些日子又加恩无数,兄弟之情深厚至此,满朝文武都为之感佩。王爷竟不思感恩,反而要做乱么”
宣帝的眼睛慢慢闭上,手也撒了开来,重新坐回椅上。朱煊都能说出这种话来,看来群臣应当也都是一样的心思。就如淳于嘉说的,人心现在不在他这里,就是朱煊助他成了事,他也不是伐无道,而是弑兄自立,名声定然要坏了。
难不成他只能这么忍下去了
可成帝还有两年才能自取灭亡,这两年当中,还不知会出多少事。万一此事泄露出去,他一样是身败名裂,且负着娈宠之名,恐怕更难称帝。倒不如舍着背一个弑君之名,起码不必再受此欺辱,登基之后再修史书
他重新睁开眼,直望进朱煊眼中:“阿煊,我将为大事,你要助我。”
朱煊叹道:“你特地叫人约我在这里,原来就是为了商议谋反之事。王爷,你要我为你出生入死,背负污名,总要给我一句实话。当初七王夺位之时你都能耐得下心韬光养晦,怎地到了新朝没几天,就要谋反了”
宣帝不答反问:“阿煊只管说肯不肯帮我。若不肯,你也可以向成帝告发我,我不怪你。”
朱煊冷笑一声:“你又这样。旁人面前你都温良恭俭让,在我面前就换了这副脸子,我只要稍稍问你一句,你就拿这话来顶我。当初明帝还在时,你几个哥哥都没这么跟我不客气过,只有你事事都要做主,指使得我团团转,我还偏偏跟中了蛊一样,跟你最要好。”
那是因为他的王霸之气技能满点嘛。想到自己这无敌技能,宣帝心里稍稍舒服了些,态度也放软了几分,起身亲自倒了杯酒敬给朱煊,站在他身旁说道:
“阿煊不知,成帝立我为储实无好意。将来我一入景福殿,生死便全攥在旁人手上了,若一径忍耐,只怕将来连埋骨之地都没有。成帝性好猜疑,你如今过得也未必如意,倒不如助我起事。大事若成,我必待你比成帝更好。”
他在那里分析利弊,侃侃而谈,朱煊却并不接话,眯着眼端着酒杯,窝在椅中不知想着什么。宣帝说到了一段落,停下来喝了杯酒,才看出朱煊已是神游天外,便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
那手还未碰到朱煊的肩头,便被斜刺里伸来的一只手箝住,拧了半圈,反压在他背后,将他紧紧按在桌上。宣帝猝不及防,疼得几乎落下泪来,一声痛呼没能忍住,从喉中透了出来。
朱煊被他的声音震醒,手遽然松开,连忙替他捋过胳膊,将骨头推了回去,扶他坐回椅中,连连请罪:“王爷恕罪,末将一时失神,错手伤了王爷,并非有意”
宣帝抬了抬胳膊,虽然还有些疼,但不碍行动,也就不多计较,一手扶着胳膊问道:“些许小伤,我又不是女子,哪儿就这么娇贵了。阿煊方才想什么呢,竟这样入神”
“我在想”朱煊的眼还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的胳膊,也顾不得说话,抬手按到他肩头揉捻了起来。揉了一会儿,看到他面容舒展开,才想起来答话:“我在想,成帝登基未久,那五位皇子的后人尚在人间,万一有哪家挟怨报复,派了刺客入宫”
两人对视一眼,宣帝目光忽然明亮了几分,心中一动,竟是想到了上辈子扮作舞女前来刺杀他,却为他的霸气心折,自愿留在宫中侍奉的绿翘。
记着就是他登基之后第四年,要对百越用兵时,百越王特地训练了绿翘来行刺他。当年的绿翘丽质天成,能歌擅舞,后来为他的英雄气概心折,死心踏地地留在他身边做了妃子。
用兵百越那时还多亏了她献计现在大约能有十岁了不能宣帝心中一片温柔,嘴角脉脉含情,微微垂下头,目光游移不定,追寻着记忆中美丽的身姿。
朱煊见他看了自己一眼,便柔情蜜意的低下头,不由得又想起上山之前从他口中听到的那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朱煊倒退两步,心中砰砰乱跳,重新坐回了椅中。他也不敢问宣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默然倒着酒喝。那酒已有些冷了,越喝越是凉凉地堵在心里,吞不得吐不得,令人烦恼不已。
宣帝那里已回忆够了美人,又妄想着另一位美貌刺客能进宫替他办事,最好杀了成帝之后直接投入他怀中。于是他抬手拉了拉朱煊的袖子,满怀期待地问道:“那刺客何时才能入宫”
朱煊心神全在他身上,这回倒没再拧了他的胳膊,而是立刻放下杯子,收回手正襟危坐着答道:“刺客又要忠心又要机智,须让成帝不加防备才能成功。只怕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物色到合适人选,王爷暂且忍耐一时,我一定尽快做成此事。”
宣帝得了这个保证,又想着即将得到个美人,心中忧烦消散不少,向着朱煊粲然笑道:“若无阿煊,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日后但愿你我永不相负。”只要你不造反,我一定和你君臣相得到最后。
这一句没说出口,朱煊自然无从知晓,但宣帝说出口的那几句,朱煊却是一字不落地印在了心上。他略微想了想宣帝若对他有意,将来该是什么样子,却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敢细思。
商量罢了大计,宣帝看天色不早,便要回去。朱煊照旧送他到了那块大石后,还细心替他抿了被雪笠擦乱的头发,目送他转过小径往寺院中走去。
这一趟会过面,两人已有了默契。宣帝便将见面结果告诉了淳于嘉,由他布置谋反之事,自己仍和无事一般在礼部忙碌。
直忙到腊月二十六,成帝一早便将他召入宫中,在文德殿见了他:“今日封玺,朕宫中可闲乐几日,阿挚这几日白天便都在宫中陪朕吧。你府中无人,朕可准你今年也入宫与朕一道守岁,再叫画师为你我兄弟画几张图传示天下,使世人皆知,朕对吾弟何等宠爱优容。”
宣帝如今有了推翻暴君的希望,心底倒也不似平日那么烦躁,平静地跪在成帝脚下应道:“敬唯命。”
成帝便伸出一只手拉了他起身,趁他还未站稳时一手穿过他腿弯,将人横抱了起来,大步跨入寝殿,侧头在他耳边狎昵地说道:“令吾弟久旷数日,是朕之过。今日朕便如数为你补回来,阿挚觉着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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