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做贼一样,偷了东西,怕主人家醒来抓住,把我打出家门。
最想要的,就是一个真正的家,有自己的爹娘,像云绮一样理直气壮,肆无忌惮,可以随时发脾气,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王妙娘不管我,她从不把我当孩子看待,我们是盟友,知道彼此的秘密,却不会是亲母女,王妙娘告诉我:“你爹耳根子软又常出门在外,大娘子又病弱不管事,我要顾着自己,还要顾着喜哥儿,哪里帮得了你,你顶着这个身份,也要为自己打算,攒点东西在手上,为自己谋个好将来。”
更多的时候,我会陪在祖母身边,我对祖母好,她以后也会对我好。
云绮有小脾气,常和我不对付,我常常耐着性子陪她玩,但她也未必领会我的好。
所以我更喜欢和大哥哥相处,他很公平,他和云绮说笑,也定然不会冷落我,送给云绮的东西,也有我的一份,在待人接物上,他做得滴水不漏。
我和他相处愈多,彼此越来越熟悉,他真的很好,会教我读书写字,有空也会陪我喂池塘的鱼,或是指点花花草草,在他身边,我总感觉迎着春风。
有时候,我也会有点慌张心跳,有回他去厨房取东西,我追着他而去,看见他顿住脚步,静静站在假山后——几个年长家仆合伙欺负新来的小厮,那小厮是个常受欺负的小哑巴,被打得鼻青脸肿,哀声连连,我听得心慌,大哥哥只是不动声色站着,等到人散去,他用足尖踢踢地面的一滩血迹,满脸冷漠。
他和吴大娘子的关系也不如表面那般母子情深,吴大娘子病中熬夜给他做的吃食、针线,他并不领情,私下会随意处置,有段时间我在吴大娘子跟前奉药,常看他心底不耐烦。
这个时候,我会有点害怕,这个哥哥,表面那么好,心里也藏着恶意和冷漠。
有一日他从学堂归来,突然下起了雨,我远远瞧着他在门廊下避雨,撑伞去接他进内院,雨很大,积水漫过了我的裙角,他一个人站在那好一会,似乎在观雨,隔着雨幕看我,眼神是安静又散漫的,像一口无波无澜的井,没什么高兴或不高兴,也似乎不感谢我这把伞。
我看不清脚下,跌了一跤,又撑着从地上起来,他见了,皱了皱眉,还在在廊下站着,又看了我一眼,冒雨跑过来扶我,把我从青石地上背了起来。
他贴着我的衣裳是冰冷的,可是冰冷的衣裳之下是温热的身体,那种微微发烫的热度,我竟有种想哭的冲动。
我紧紧搂住了他。
他对我好。
而我,我需要一个哥哥,我需要一个家。
施家的日子越过越顺当,我和大哥哥的感情也越来越好,没多久之后,吴大娘子在寒冬的夜里病逝了,其实大娘子已经在床上用参汤拖了好些日,大哥哥听大夫说话,面色格外平静,仿佛早料到这一日。
丧钟敲响的时候,他长长吁了口气,他在床前熬了好些日子,在阴影里舒展着自己僵硬的肩膀手足,仿佛终于结束,而他也得到了解脱。
那时候爹爹还在外地贩药材,丧事是祖母操办的。
寒冷的夜里,大家都熬不住回去禅房睡了,只有他一个人守在灵前,烛火被黑暗埋没了。
我不知道他是伤心过度,还是根本就不伤心,我没有见他掉过一滴眼泪,他坐在蒲团上,把纸钱随手投进火盆里,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可我依然想要安慰他,给他剥了一个供佛的香橙,也和哥哥合吃了一碗面。
那是第一次我们两人如此亲近,孤零零的夜里,孤零零的我和他,我们的落在地面的黑黢黢影子交叠在一起。
吴大娘子死后,我开始觉得大哥哥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我们两人之间也有了些变化,我和云绮站在一起,他的目光会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瞬。
我想,相比于云绮,大哥哥是不是更喜欢我这个妹妹了?
我心底是高兴的。
那时我也有十一二岁了,大哥哥变成了个清俊少年,他有漆黑的眼睛,薄薄的嘴唇,高挺的鼻梁,纤长的手指,挺拔的背脊,是一个相貌很好的文雅男儿。
吴大娘子一走,哥哥的生活起居就被祖母接过来,我有时候也帮着祖母安排,和大哥哥走得更近了。我知道大哥哥喜欢什么样的汤饭,喜欢穿什么样式料子的衣裳,知道他有哪些挑剔哪些偏好,我经常能揣摩他的心思和话语。
每一次我都能猜对,我们就像心有灵犀一样,话不用说出口,我们就能明白彼此。
我和他之间也有了秘密,他从书院回来,会塞给我一张别致的书签,一纸包热腾腾的糕点,一件小小的首饰,也会悉心教我背书读文,不远不近看着我玩耍……这些都是云绮没有的,我守口如瓶,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终于有一个人,把我当做是特别的。
那几年,是我们最亲近,最融洽,像同胞兄妹的几年。
日子再长一些,爹爹的身体也不太好,停了外出奔波的营生,常常卧病在床,请医问药。
那日家里请了一位游方道士给爹爹看病,听说是位医术高明的术士。
游方道士给家里每个人都诊脉看相,轮到我的时候,那个道士说……说我是炎夏出生的,体内火气旺盛。
我吓到面色雪白——我和哥哥一起过生辰,我们都是腊月生的。
大哥哥轻轻瞟了我一眼。
但大哥哥替我瞒了下来,这事成了一个永远的秘密,他甚至都没问过我一言半语,那个道士的话,仿佛是一句梦话。
他对我依然很好。
我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他,真的,如果没有爹娘,那有个哥哥也不错,比我大几岁,我们会相处很长很长的时间,从小时候一直陪伴到老,可以一起生活,一起玩耍,一起说心事。
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可以保护我,教导我,我会给他所有的好。
没有任何人能比他重要。
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的感情,“害怕”逐渐超越了那种亲密和融洽呢?
爹爹病逝时,祖母的侄儿一家,蓝家阖家都来了江都,明里是来奔丧,私底下是看中施家这份产业,那时候哥哥十六岁,喜哥儿才三岁,家中没有成年的男丁,正好是趁虚而入的时候。
那时大哥哥依旧在学堂念书,我能觉察出来,其实他那时候已经有些懒散,性子也不如吴大娘子在时那样端正,爹爹死后,他索性弃了笔墨,回了家中,踢开了蓝表叔,把铺子接到手里来。
大哥哥从这时开始,渐渐脱离了见曦园里的那个学子模样。
他慢慢长成了男子,相貌俊秀,性子温润,待人待物温和有礼,大家都对他赞不绝口,但他内里有些世故,也有些冷漠,对人也不仁慈,手段也有些狠辣。
我会觉得别扭,他实际最瞧不起蓝表叔,却也跟着蓝表叔相处最久,两人一道出门做营生,结交酒肉朋友,甚至出入烟花之地。
蓝表叔在带坏他,我在哥哥面前婉转说过蓝表叔的不好,可他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哥哥那时候有门亲事,是爹爹生前一段旧缘,很好的人家,这段婚事因为爹爹的去世,哥哥的弃文从商,一刀两断。
这桩事闹得很厉害,哥哥后来带回沈家的一个侍女,这个新来的婢女,家里人都知道是什么来历,不过没有人责备哥哥,紫苏到施家的时候,祖母特意给了几件首饰。我还听见蓝表叔笑谑哥哥风流,哥哥笑着回他:“倒有些趣味。”
“改日我带侄儿出去开个大荤……”
他两人的对话令我如鲠在喉,肚里翻腾,禁不住的反胃。
他会慢慢变坏,像清溪变成浊流,表里不一,内里充斥着贪欲,漂亮的皮囊像蓝表叔一样逐渐膨胀,最后成为我在私窠子常见的、厌恶的那种人。
也许他的本性就是坏的,也许他本就是那种人,不干净,不明朗,只是他念过太多的书,受过太多的管束,清风朗月掩藏得太好。
但不变的是,大哥哥依然对我很好,他掌家之后,对我愈发有求必应,家里人渐渐看出他的偏心来。
对我而言,他有亲妹妹和表妹,却对一个身份可疑的人这样温柔周全。
那他变得再坏那也没关系,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哥哥,对我很好的哥哥。
那时候如果有人问我,你家中都有谁在?我的回答肯定是,我家中有个大哥哥,还有祖母弟妹。
我们年岁渐长,他在变,我也在变。
人都是都贪欲的,我想要的也越来越多。
我始终记得王妙娘那句话,我要为自己的以后做打算。
我在这家里做的一切,只是想换一个时下女子最好的出路——自身容貌秉性出挑,能过惬意日子的丰厚嫁妆,仔细挑选的优秀夫婿,称心如意的婆家,还有背后能撑腰壮势的娘家,一帮子逢年过节能好好说话的亲眷。
我也发现,想要未来稳当,唯一可依赖的人,就是大哥哥。随着各自年岁长大,原不该走得太近,但我和大哥哥时时有交集的时候——比如替王妙娘解围,比如自己想要的某些东西,比如我想要呆在他身边的那种舒适感。
十四岁的某一日,我服侍完祖母睡下,我也困倦,便在窗下的软榻上假寐,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近前,我知道那脚步声是谁,却闭着眼想偷一会懒。
他站在榻前,俯下身来看我,应该是离我很近很近,近到我能闻见大哥哥身上的气息,听见他的呼吸声,他似乎看了我好一会,把脸庞贴近我发间,我能感觉得到头发被他的鼻尖触碰,他轻轻嗅了我发间的香气,那种压迫感停留了几瞬,而后温热的手捏了捏我的耳珠,指尖沿着颌线滑开。
我心扑通扑通的跳,后背沁出了一身汗,直到他离去才睁开了眼。
那种感觉很奇怪,心会突然跳起来,好像是害怕或者紧张,说不清道不明,烦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相处的时候越多,那种心头咚咚咚的感觉就越强烈,比如大哥哥会很温柔凝视着我,会和我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也和我有些亲昵的小动作,我觉得有些不一样,但无法说出那种变化,我们依然是兄妹,但又是不一样的。
我常会有种想落荒而逃的感觉,好像面前藏着巨大的黑影,随时能朝我扑来,本能让我有些害怕。
我开始有点害怕大哥哥。
爹爹死后,王妙娘的日子开始难捱起来,她常和我抱怨,我心里也烦躁,好在我已经长大了,祖母要替我选一门亲事,已经请了媒人上门,看了几家子弟。
想要选一个人,那个人要合我心意,要爱我护我,也要对我始终如一,不能是个蓝表叔那样的酒色之徒,也不许三妻四妾。
我的运气大抵不错。
陪祖母烧香时,我和宝月去后殿玩耍,听见几个白衣学子在天南海北闲聊,我偷听了一会,后来他们几人散去,我也带着宝月离去,吃过素斋,我在殿门前遇见一个少年人,两人的肩头撞了下,我转身看了他一眼,对他笑了笑。
这个人对着我手足无措,说话结结巴巴,但他眸子漆黑清澈,笑容干干净净,十指修长洁净,腼腆又清透,像绿叶间筛下的日光。
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醒了。
刚才在后殿,我偷听过他说话,这个人家世清白,家风严正,其实……很合适。
后来我们陆续撞见过两三次面,熟稔起来,相处竟然十分融洽,如我所愿,张家请媒人来施家提亲。
我含羞带怯,轻轻点了点头。
大哥哥坐在我身边,瞟了我一眼,低头喝茶,把眼神藏在茶盏里。
我和张圆的亲事就这样定下来,哥哥和祖母一起帮我准备嫁妆,哥哥对我的态度时冷时热,后来我揣摩出来,他可能不是真的愿意我嫁给张圆。
他同以前更不一样,他看我的目光和看云绮的目光截然不同,那种默默流转的亲昵,已经脱离了兄妹的界限,我们都坐下祖母眼皮子底下,他的衣袖拂过我的膝头,指尖划过我的手背,我心里跳得厉害,身上会哆嗦。
可我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装作若无其事挪开身体,他是我的哥哥,我们身边坐着旁人。
我们的相处变得奇怪,他对我愈发的体贴,我对他更加依赖,说话间却多了几分弯弯绕绕,我常不知道我哪句话触怒了他,他从不明说,只用那双阒黑的眼看着我,我知道他心底有恼,会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用近乎讨好的方式顺从他,他的心思愈加深沉,又将那些深沉用在我身上,我又要贪心依赖他,又要讨好他的心思,就好似变成一朵向阳花,仰头围着他打旋。
我的心也渐渐不一样,我敬重大哥哥,感激他的辛劳持家,享受他的温柔照顾,有时候又会突然烦躁,我不喜欢他暗地里行径,不喜欢他两幅面孔的做派,不喜欢他在外厮混,不喜欢他的市侩和随波逐流,不喜欢他身上沾着乱七八糟的香气,我时不时突然厌烦他,想把他轰走,又时不时想着要敬爱他,感谢他,那种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累积在心里,时常轰隆隆响,让我疲惫不堪。
相处不再变得舒心又开心,我跟他在一起,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贪心,越来越害怕,越来越心焦。
大哥哥表里不一,我也表里不一。
谁也没有料到王妙娘在上元节那日离开了施家。我把王妙娘送出施家,回头一想,江都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守着日子等着出嫁,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
大哥哥出门许久,回来后我格外高兴,其实想想,明面上我们还是亲兄妹,我又即将出嫁,那条界限永远摆在我们两人之间,只要行径上小心点,等我嫁出去了,所有的暗中汹涌的奇异都将消失。
就好像一场你躲我捉的游戏,在我出嫁的时候终将结束。
有时我觉得他清风朗月,有时心计深沉,有时觉得他睚眦必报,有时觉得冷漠无情,但听闻哥哥在外梳笼了烟花女子时,我面上格外平静,我知道他会是那样的人,心头还是觉得失望。
其实也没什么,他是一家之主,任凭他随心所欲,我也有了张圆,应该将心思都转到未来夫婿身上。
那时候,我常常想,无论心上积压了多少情绪,对我而言,底色永远都是,他是我珍视的兄长。
我没想到,在出嫁前的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他的行径越来越让我害怕,他是不是对我有别的心思?可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是兄妹,我和张圆定了亲……
他是有心逗我,还是要拦着我?
我没想到那本《说文解字》会让他那样心寒,也没有想到张家会在那个时候知道我的来历,更没有想到他会有那样胆大的心思,逼着我答应把婚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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