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倦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冷烬:“王妙娘呢?去看看王妙娘在何处。”
施少连身体虚弱,动不得身,雷公藤的毒要两三日才能解尽,他出不了门,两个人的关系又隐秘,许多事办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逃之夭夭。
施少连审的第一个人是芳儿。
芳儿见他瘫坐在圈椅内,身上只披着件外裳,内里的衣裳未换,还溅着星星点点干涸的血,眉眼平静,面容却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像雪天一样阴冷。
她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心头也抖得厉害。
“她去哪儿了?”
芳儿连连摇头,她真的不知道。
“二姐姐一直邀我说话喝茶,但只和我聊些日常琐事,或是送些零星东西,从不说其他,昨日傍晚,二姐姐又把我寻来说话,让我在后面厢房守着药炉,晚间……等她出门……让我把药送进来……”
“我……我……我觉得她的语气很古怪,又轻松,又沉重……二姐姐笑着对我说,‘当初也许没那本说文解字……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也许还是一样的结果,既然这开始和你有关系,交给你收尾也算合适,你可以把这话说给他,我想他不会太为难你。’”
赌一赌,甜酿已经走了,她的容貌性情不输,会不会得偿所愿。
“那本说文解字,是我趁人不备偷偷夹在书脚下,后来又让小果儿和喜哥儿找出来……”芳儿面色苍白,”是因为我心仪大哥哥,嫉妒二姐姐的原因……”
如果她一开始便没做错什么,她会有一个什么结局?
她借芳儿来问一句,但实际已不在意他的回答。
甜酿在榴园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服走,她的东西几乎已经收拾尽了,连首饰都装起来了,一个个装在箱子里,运走或者舍弃都很简单。
“她不可能空手走的。”施少连问宝月,神色冷冷,“肯定有东西,私物或者库房,去找。”
宝月带着清露明霜盘算了一圈,又去库房对账。
船到瓜洲,艄婆见这年轻姑娘脸色苍白,捂着肚子坐了半日,摇摇晃晃去内舱换了一身衣裳,再出来时,已经换了一身绸衣,描了细眉,涂了唇,梳着妇人发髻,戴了两件首饰,挽着个小包袱,像个富商家眷。
船家本还能往前再送一送,甜酿见了人烟小港,便跳下了船,千恩万谢辞别船家,在一处茶棚,喊了一盏浓茶,买了两个芝麻馅饼,就着茶吃起来。
瓜洲人烟阜盛,富奢其实不多,都聚在江都,这里多的是商旅,养家糊口,略有薄产的那种,既然要养家糊口,也有许多是拖家带口的商人,趁着夫君贩货交际,上岸游玩闲逛的妇人比比皆是,甜酿在其中,安然自若,不算惹眼。
茶棚外就有可雇的驴车,赶车人问了要去的地方,往牙市去。
甜酿记得,三四月里的雨水多,许多水淮水沿岸的人家都遭了灾,卖儿鬻女不在少数,瓜洲人烟繁华,听平贵说起,这里的牙行尤其兴旺,而且鱼龙混杂,比江都的有过之无不及。
牙行外头有些闲散妇人,略有些门道,看人颇准,可伴着客商挑选仆婢牙口、手脚,帮忙前后跑腿取文书,从中赚些掮钱。
甜酿从驴车上下来,觑了两觑,乜斜着眼,嘴里嚼着块香茶饼,施施然进了牙行,当即有热心的婆子簇上前来,笑问:“夫人可是要挑两个仆婢差使?”
这年轻妇人神色冷淡。轻嗯了一声,蹙起了眉尖:“夫君去旁侧取货,我拐来瞧瞧,家里用的总不称意,换两个不耍滑头的。”
婆子笑眯眯的:“我陪夫人看看。”
当下略逛了半圈,就选在一片衣衫褴褛的人群间,说是白马湖一带村庄的乡民,水淹了田地,外出逃生,在此卖身为奴。
甜酿一眼挑中人群里姐妹两人,一个十四五岁,一个七八岁,看起来都是淳朴孩子,姐姐浓眉圆眼,长手长脚,肩厚腰圆,看起来是个担儿都压不塌的姑娘,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妹妹怯怯弱弱,脸上两个两个红团子,藏在姐姐怀里,像个怕生的小猴子似的。
价钱也便宜,一大一小十五两银子,那伴婆跟着牙人跑前跑后,问了甜酿姓氏籍贯和归处,甜酿轻轻摇摇头,舍了她五两银子,那婆子当即意会,收了银子入怀,小半日后,就把两个丫头和文书塞到甜酿手里。
身边有了人,心底就有了底气,甜酿带人上了驴车,先去给姐妹两人换了身洁净衣裳,路边买了两件首饰,将脸洗净,又去食肆吃了一顿饱饭。
姐妹两人姓宋,姐姐叫宋小玉,妹妹叫宋小云,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买主,怯怯问:“不知如何称呼夫人?”
“你们姓宋……我本无姓,很小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小九,我就叫宋九娘好了,叫我九娘,或者九儿姐姐都好。”她看着姐妹两人,“吃饱了么?吃饱了就上路吧。”
她带着姐妹两人,买了些干粮点心,当日包了只淌板船的中舱,过江南下。
施少连找到王妙娘和喜哥儿的时候,已经是两日后。
第78章
甜酿把王妙娘安顿在施家乡下的庄子里养胎,她走之后,王妙娘带着喜哥儿,悄悄在江都城外山里的一座山寺里住了几日。
这时正是六月炎夏,她带着喜哥儿看花、游船,极力弥补母子两人之间的裂痕。
甜酿说的没错,她若想活着,还要把肚子里孩子生下来,护身符就是喜哥儿,喜哥儿要护着她这个母亲,她也要善待自己的孩子,母子俩这回彻底绑在了一起。
姐姐一走,喜哥儿兴致并不高昂,他这个年岁,对人情已经开始一知半解,有时候看着姨娘隆起的肚子,也会暗自琢磨姐姐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
施家仆人出现时,母子两人正坐在山寺门口的茶棚里吃糕点,
王妙娘捂着肚子,真是深呼了一口气,该来的总要来,她的日子,全指望今日。
再回到施家,施少连的毒已解,能自如行走,只是脸色苍白,略显憔悴,翟大夫按着他,休养两三日方能彻底放心。
施少连面无表情,看见只有母子两人进门时,阒暗瞳孔瞬时收紧。他其实护得很周全,甜酿极少出门,在家都有婢女或他陪伴,她绝无可能夜里自己跑出去,而后消失得无隐无踪,只有王妙娘,他一时嫌恶,任由甜酿安置在外头,两人合谋帮她逃脱。
王妙娘看见他寒针一样的目光,压迫惧人,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人呢?”他嗓音还是寒栗,像刀锋从冰面刮过。
王妙娘不敢瞒他,搂紧喜哥儿:“她那天夜里已经离开了江都。”
他怒极反笑,沉沉磨着后槽牙,真要磨出血来:“去哪儿了?”
“我问过她,她没有回话。”王妙娘撑着腰,颤声道,“她一直不愿意多说,只在前一日托人给我送东西,给我捎了封信,让我帮忙雇一条小船,就停在清水河畔,在这日晚上等她出门,把她送往船上,只送出江都就好……”
王妙娘一五一十道来,上元节那日,他收了甜酿给的妆匣,东西比清单上多了几样,一身绸衣,几件旧首饰,几十两碎银,这并不是她的东西,后来她有问过甜酿,甜酿道:“清单上列明的,都是姨娘的,余者就先放着,总有用处。”
甜酿说要走,也是临时来说,她在内宅,身边一直有施少连,并不敢有动作,只求在外的王妙娘帮一把,接应雇船,另把喜哥儿送在她身边。
王妙娘走的时候,甜酿没有多问,帮过她,这回甜酿要走,王妙娘也来了。
王妙娘又将甜酿带的那些衣裳、首饰的样式都一一说了,施少连唤宝月过来,那衣裳也不是甜酿的,是去岁冬日家里当铺库房清点,拿出来的一身,首饰也是不常用的,去年云绮亲事时,家里就罗集了一些旧首饰送去匠人那改样式,有几件偷偷被甜酿存了下来。
施少连听完,只手撑在眉额,阖着眼,深深吸气,旁人看见他下颌绷紧,死死咬牙,胸膛起伏得厉害。
送给王妙娘的那两个妆匣,甜酿肆无忌惮的捧着施少连面前,给他看过一次,后来,又是他陪着她送给王妙娘的。
她不是临时起意,从去年他将她从金陵带回,她就没有打消过离开的念头,拖到施老夫人离世和王妙娘回来,了无牵挂,拍手走人。
他真是亲手养出了一个好妹妹。
王妙娘见他目光阴鸷得吓人,眼里血丝遍布,定定地落在自己身上,俊脸发青,薄唇抿成了直线。
“去找那条渔船。”施少连冷声吩咐人,“上天入地,我也把她揪出来。”
那艄公艄婆过来,在施少连面前磕头,所述之言和王妙娘都一一吻合,只说了那夜情景,第二日船到瓜洲,甜酿换了一身衣裳上岸。
“你们真是母女情深……竟然还这样帮她。”施少连冷笑,“你从施家逃出去我没追究,这回还纵她出逃,你眼里,是不把我这个施家家主当人看?你又知不知道,你那个桂郎,就是她要从你身边踢开,让你无依无靠,再求着回施家来的?”
王妙娘闻言,如一桶冰水从头泼下,抖了抖唇:“我……她……她从未提过……我不知道……”
施少连叹了口气,疲惫靠在椅圈,她早有逃走之意,不能再照顾喜哥儿,又不想喜哥儿一人孤零零,将王妙娘逼回家,把母子两人凑在了一起。
早就伺机等着,看着,一边温情款款,一边觑着空儿,往他心上捅刀子。
“她可能……可能去了金陵……我回施家后,她有问过我当时是如何走的,又问金陵物产,人情交际……我有一次隐约听她低声说了句……去金陵瞧瞧……那儿人烟凑集,想必一个人也容易过活……”王妙娘嗫嚅,“她也说……她日子过得不开心,羡慕我当年一走了之……所以我才……”
南直隶,没有比金陵更好藏人的地方,三十一座城门,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百万居民,三教九流聚集,藏在一个小角落里,很难寻人。
她怎么可能去金陵?原本他就要将她带到金陵去。
施少连慢慢坐起来,垂着眼。
她无依无靠,除去金陵,还能去哪儿,金陵有人,有赶考的张圆、方玉和况学……她若私下和其中一人联系……
她就是在金陵出生的,三番两次要往金陵去,是不是对此地有些许好感……
若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呢?
施少连顾不及发落王妙娘和芳儿,将家里抛下,备快舟去金陵。新宅子那边有顺儿在,也要送信让他们去找,先头赶去瓜洲找人的下仆查了一圈,真有那衣裳和模样的女子登上了往金陵去的船。
在人海茫茫的金陵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他没有权势在手,也只是普通人家,靠着他的一腔心血和为数不多的人,寻找一个人的蛛丝马迹。
但她真的在金陵出现过。
在当铺里,她抵过两身衣裳和一件首饰,换了二十两银子,当票上的签字画押,明明白白是她的笔迹。
她跟掮客去看过屋宅,一处褊窄的小屋,安安静静,四邻和睦,但因租钱不合心意,踌躇再三,还是谢绝了,说是去其他处再看一看。
她似乎也出现在杨宅门前,站了一会,听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背影。
后来,便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她没有去找过张圆等人,施少连找人暗地里盯了很多日,是真的没找过,还是其中有隐情,她藏身在何处,是不是隐匿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忙碌。
关心则乱,他敏锐多疑,此时却犹如困兽,向来只有他折磨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折磨过。
施少连在金陵找了整整一个月,熬得形销骨立,面容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阴鸷,家里的下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甜酿其实只在金陵停留过两三日,施少连到金陵那日,她恰好出城。这一路时间很长,她要很仔细,需要足够长的脱身时间。
要去的地方,是吴江。
这几日在路上都有些腹痛,离开金陵那日,只觉肚子坠得厉害,两个小丫头扶住她,见她脸色苍白得厉害。
这月的月事匆匆提前,格外的腰疼腿乏,甜酿雇了一辆马车和老车夫,从金陵出城去吴江。
两地间隔三百余里,沿着行人络绎的官道,有个五六日的行程,甜酿让小玉穿了男装,描粗眉毛,扮做小厮,小云做小丫鬟随伺左右,她活动不便,索性换了一身宽松衣裳,肚子里塞了包袱皮,扮作怀胎归乡的妇人。
又特意去灯笼店,买了两个扎实灯笼,悬了铃铛,灯笼上写了宋字,挂在马车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甜酿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甜酿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甜酿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甜酿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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