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桑走近了营帐,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帐外的风不算凉,她却感到一半身子热一半身子暖。
本该是酣畅淋漓的,李桑桑快慰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不知从何处涌来的情绪忽然地淹没了她。
白霜走上前来,她的神色惊惶。
李桑桑明白,一定是她的面色有些难看。
白霜急忙扶着李桑桑坐下,问她:“三娘子,怎么了?”
她迟疑问道:“是因为燕王殿下听说了你和吴王殿下的事,要和娘子断了往来?”
李桑桑笑:“算是吧。”
白霜叹了一口气,她说道:“要想在两人男人之间全身而退谈何容易?貂蝉那样的人才,实在不可多得。”
李桑桑扫她一眼:“不要胡说。”
白霜忙捂住嘴,然后她小心放下手,小声说道:“奴婢去给三娘子打水。”
白霜掀起帘子走了出去,深沉的夜色漏进李桑桑的帐篷里。
她有些多余的怅然,很快这点虚浮的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
寂寥的夜里,有惊恸哭声响彻夜空。
李桑桑的心微微一颤,顾不得什么别的,她走出了帐外。
帐外手持火把的禁军一圈又一圈地站满了围场,徐贵妃满脸是泪地跪坐在皇帝的营帐之外,她头上发钗都乱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皇帝脸色沉重地扶起她,眼底有着深深的疲倦和悲痛。
没有过多久,高樟急匆匆地感到这里,他行动有些狼狈地跪下:“父皇息怒。”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周围静悄悄地只能听见徐贵妃的哭泣声。
李桑桑在那里没有看见高桓。
丁吉祥急得脑门都出了汗,他慌忙差了人去找高桓,自己也跑到了李桑桑这里:“三娘子看见了我们殿下吗?”
李桑桑说:“大约半个时辰前在这里,其余的我就不知道了。”
丁吉祥着急要走,李桑桑忙问了一句:“丁公公,发生什么事了?”
丁吉祥脸上有了深深的不安:“九皇子……没了。”
他以为对面的小娘子会惊慌失措,但是李桑桑只是惊讶了一瞬,然后露出了哀伤的表情:“我听说,九皇子还是个小孩子。”
丁吉祥叹一口气:“不幸、不幸。”
他着急要走,李桑桑知道这个时候耽搁他不得,于是再没有去和他说话。
丁吉祥跑了一圈,终于在小溪边上找到了薄醉的高桓,他前额垂下一缕发,看起来是沧桑憔悴的,他坐在满是青苔的石头上,脚边滚着满地的酒壶。
丁吉祥一见他就忙不迭地说道:“殿下,不好了,九皇子殁了。”
高桓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丁吉祥急得想挠树:“殿下,你听清楚了吗?九皇子没了!”
高桓将手中的酒壶扔进了溪流里,看着酒壶渐渐沉没,他说道:“知道了。”
白日里清澈可见底的溪水在夜晚原来是这样的黑稠,高桓看着酒壶在溪水中消失不见,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丁吉祥慌得不行,今日皇帝正在伤心之时,高桓却喝得一身酒气,不知皇帝将会怎样对待高桓。
高桓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他的九弟高杨在今晚去世,也许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也许是他对这个九弟感情淡薄,今日之前,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完美地应对天子的悲伤情绪。
但半个时辰之前,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他觉得他重新变成了深宫中孤独的小皇子,他像是拥有一切,又像是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高桓来到皇帝营帐前,他同高樟一样跪下。
皇帝正是伤痛欲绝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浑身酒气的高桓。
他心中的怒火砰地一下被点燃了。
这是他,徐贵妃和高杨最为不幸的时刻,高桓却在纵酒玩乐,一悲一喜,让皇帝只觉世间荒谬。
他忽地抽出了身旁侍卫的剑,他狠狠看着高桓。
皇帝想起来他曾在史书中读到的,魏武幼子死后魏武的反应,他对其余诸子说道:“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
皇帝那时候读到这一段,想的是魏武冲动又全无道理,怎能因一个儿子的死,而说出这样的话寒了其余儿子的心。
现在,皇帝终于理解了,百倍理解。
皇帝回想起来,当初他将吴美人之子送给徐贵妃抱养,就是想让这个儿子成为他和徐贵妃的太子。
高杨出生,高桓失去一切。
高杨死去,高桓得到一切。
叫他如何不迁怒?
他的不幸,是高桓的大幸。
众人被吓了一跳,慌忙拦下。高樟也惊恐非常。
但是跪在地上的高桓依旧微微垂着头,他的眼中无悲无喜,像是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混不在意。
皇帝阴沉着脸,看了高桓半晌,他的理智到底唤醒了他,皇帝转脸看向了一旁悲痛欲绝的徐贵妃。
高桓怎么能有事?他是徐贵妃以后唯一的指望了。
皇帝想,他不光不能对高桓发怒,反而要将高杨有的,高杨没有的,悉数送给高桓。
皇帝颓然松手,手中的剑落地。
群臣涌上去,将高桓和皇帝隔开,生怕皇帝再次想不开要一夜将这两个儿子屠戮干净。
但是皇帝到底没有那么荒唐,他只是颓然地说道:“回宫。”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已经到了后半夜,但是没有一个人敢打瞌睡,明明到处都是走动的人,四周却一片恐怖的寂静。
皇帝带着徐贵妃仓促回宫。
这里的动静自然传到了太后和皇后的帐内。
太后愣了一下:“小九……没了?”
她叹了一口气:“小九那孩子还那么小,”她的悲伤很快被另一种情绪覆盖,她很熟悉的,风雨欲来的那种惶惶。
郑皇后也得到了消息,听到高杨没的时候,她不由得想起高樟对她所说的,李桑桑的预言。
她原本是怀疑的,只是带着一丝微末的期待等着这一天到来,等这一天真的带来了高杨的死讯时,郑皇后千万种情绪涌入了心头。
高樟在帐外声音低沉:“母后。”
郑皇后收起了纷乱的想法,朗声道:“进来。”
高樟走了进来,他今日的心情有些沉郁,不知是因为高杨的死讯,还是因为皇帝忽然展现的狰狞的杀机。
高杨一死,皇室从前温情脉脉的假象一夜之间就要撕开,高樟以为他会先在高桓那里看见这残酷的真实,没有想到,第一次冲击是他的父皇带来的。
高樟忽然有些想要退缩。
但是郑皇后拉住了他的手,一向对徐贵妃忍耐的温和的郑皇后眼中有了严厉的神色,她似乎看出来了高樟的软弱,她厉声道:“你在怕什么?现在若不进一步,就是我们母子被徐氏欺辱至死,你明白吗?”
高樟握紧了手:“我明白,母后。”
郑皇后松了一口气,她坐下,平静下来:“三娘子这孩子,是我们的福将。”
高樟想起李桑桑,想起今日在皇帝面前的求娶,只感觉是恍若隔年。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高樟说道:“母后,我担心宫里生乱,三娘子待在宫里不会好,今夜我送三娘子回家吧。”
郑皇后点头。
高樟走出来,他牵出了马,一路上他思虑重重地低着头,他走到李桑桑帐前,他正要叫人喊李桑桑出来,一抬头,看见李桑桑已经站在那里,像是等待他已久。
不知为何,一晚上惶惶的心在李桑桑这里平静下来,高樟说道:“桑桑,我送你回家。”
李桑桑说:“好。”
这样深的夜里,李桑桑穿得有些单薄,披帛被风吹得摇曳,她用手紧了紧。
高樟见状,取下自己身上的披风,他将他的玄黑色的披风盖在李桑桑身上,为她系好,然后拉着她一起走。
高樟将马牵过来,向李桑桑走过来:“晚上事情太急,一时间找不到多余的马匹,桑桑,你不介意吧?”
李桑桑没能分辨高樟说的是真话还是借口,她往前走了半步,高樟已经将她抱在了马背上。
“抓紧。”
李桑桑将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她听见风声在耳边呼啸。
她没有看见,黑夜之中,还有一个人在静静地注视着她。
这是没有月光的夜,照夜白的银光也变得暗淡,高桓沉默地看着李桑桑和高樟说话,然后高樟抱起她,两人共乘一马。
手中缰绳的纹路狠狠扎入手心,高桓强忍着没有走上前。
李桑桑的话依旧响在耳边,格外清晰。
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这是李桑桑的要求,他应当满足。
只是在从皇帝那里脱身后,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来到她的营帐外。
他在担心她,担心她是回宫还是回家。
她不应当回宫,宫里形势复杂。她需要回家,她需要有人送她回家。
但这些并不需要高桓来张罗。
高桓将这些事情,都拱手让给他人操办,高桓明明白白地知道,高樟已经为她安排妥当,他已经和郑皇后商量好让李桑桑回家,他牵着马来到李桑桑的营帐外,他护送李桑桑回家。
以未婚夫的身份。
高桓只是看着,在无人的角落,在漆黑的夜里。
他听见照夜白的马蹄踏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跟在两人之后。
应该放手吗?
高桓也不知道。
只是他已经做错了太多,他已经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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