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樟的行动很快,第二日,他便说动了郑皇后,随后李桑桑搬到仙居殿。
离开山枕楼的时候,她推开小轩窗,这时在下着细雨,大明宫的宏伟被细细微微的雨点缀得分外柔和。
李桑桑看着对面早已荒废的歌台,那里什么都没有。
再也不会有了,每日紧紧盯着她的人。
李桑桑紧绷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李桑桑回头看着雁娘等人在为她收拾衣衫裙钗,她的唇角泛起温和的笑意:“雁娘,不用了。”
雁娘疑惑看她。
李桑桑说:“我去皇后娘娘那里是专心修道,不用要这些身外之物。”
雁娘迟疑地放下了手中粲然的红宝头面,灼灼的光映在李桑桑的眼中,娇媚的艳色也妆点在了她的脸上。
雁娘有些沮丧,也许是为了没能见到李桑桑和高桓成好事。
雁娘放下了手中的东西,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李桑桑看着雁娘依旧说:“雁娘,我这里不用你了。”
雁娘没有明白。
李桑桑说道:“这次去仙居殿,我只带白霜一人。”
雁娘一怔,看上去似乎有些伤心。
李桑桑带着白霜一人来拜见郑皇后,这是她两世来第一次见到郑皇后,她穿着简单的水田衣,神色淡淡。
李桑桑在她的眼里心里看出了落寞。
李桑桑很能察觉到这种感受。
被皇帝忽视的女人,他的丈夫心间偏偏有另一个人。
李桑桑捏住了指尖,前世那些情绪如今想来有些陌生,但痛苦却是不陌生的。
也许是曾经相同的处境,李桑桑看着郑皇后,甚至看着高樟,都觉得贴近不少。
李桑桑规矩向郑皇后行礼,郑皇后依旧淡淡地说道:“不必,我如今非俗世人,不必拘俗礼。”
李桑桑敏感地察觉到,郑皇后说出的这番话并不是勘破红尘,反而有些怨,有些恨。
李桑桑觉得她没有猜错,郑皇后是被天子逼迫远离红尘的,
如此,才能有机会,给他心爱的贵妃腾位置。
李桑桑站了起来。
郑皇后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好孩子,你是个细心有主意的,有你在我身边,在三郎身边,我会放心不少。”
李桑桑忖度着,大约是她透露给高樟的,关于高杨的事情,让郑皇后对她另眼相看。
这对母子,身居高位,屡屡被人暗算,世人称赞他们宽厚,他们自己听着这些评语,大约不会开心。
孤立无援的郑皇后,很需要一些机敏的人在身旁。
或许她相信了李桑桑所说的占卜之术,或许她以为李桑桑有别的门路,总之,在李桑桑面临困境的时候,她很乐意拉李桑桑一把。
郑皇后派了大宫女为李桑桑安排住处,李桑桑住到了仙居殿西配殿。
大宫女琼心对她说:“三娘子,我们娘娘是修道之人,简朴惯了的,三娘子千万不要觉得怠慢。”
李桑桑忙说道:“桑桑来到这里,便也是方外之人,当然不会在意外物。”
琼心笑了笑,退下了。
李桑桑打量了一下西配殿的布置,正如琼心所说,很是简朴。
但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郑皇后修道。
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是,郑皇后为天子所不喜,这里的吃穿用度,自然被宫人怠慢。
李桑桑在仙居殿住下,其实有些隐隐地担忧。
她知道在此之前高桓做了什么,所以对高桓可能的反应更加惴惴不安。
李桑桑认为她对高桓还算是有一两分了解的,高桓是什么样的人?
喜怒不定的,肆意妄为的,虽然他现在似乎正在追逐着李桑桑,一旦他翻脸不认,李桑桑会很难应对。
但是重华宫那边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静得有些诡异。
李桑桑让白霜打探过重华宫那边的消息,白霜打探回来,告诉李桑桑,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高桓缠绵病榻,这几天似乎病得又重了些。
李桑桑有些犹豫地想,大约是她猜错了吧。
高桓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她。
住在仙居殿,李桑桑渐渐和高樟亲密起来。
前世被反复不定的高桓折磨日久,面对着温和宽厚的男子,李桑桑感到很放松,日子恬淡,虽没多少趣味,也没有苦楚酸涩。
今日,高樟来到西配殿,手中拿了一只玉兰。
色白微碧,像是一段皎洁的白玉镶在褐色的枝上,高樟将这只玉兰搁在李桑桑的琴案上,说道:“玉兰开了,我想你大约会喜欢。”
李桑桑看着这玉兰,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在入宫之前,高樟曾经找过她,在风灯摇曳的夜里,她穿着绣着玉兰的荼白如意锦,在庭院处和高樟说话。
李桑桑好奇问道:“殿下为什么以为我会喜欢?”
高樟似乎有些疑惑:“不喜欢吗?我看它便觉清腮润玉,只觉得很配你。”
李桑桑玉笋般的手指捻起了这朵玉兰,原来在高樟眼中,她清雅得犹如这玉兰。
李桑桑暗自疑惑,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己都好像不太清楚。
但她莞尔一笑,真的像手指尖的玉兰一般清韵仙姿:“谢谢殿下,我其实很喜欢。”
高樟的掌心微微发热,他躲开了李桑桑的视线:“喜欢就好。”
此后,每次高樟过来西配殿,都会为李桑桑带来一支玉兰,李桑桑扮演好与高樟心意相通的小娘子,每次都分外珍惜地将玉兰摆在枕边。
枕着玉兰的幽幽暗香入睡,倒是心安神定。
李桑桑一夜好眠,醒来鼻尖似乎还有梦中玉兰的暗香,她偏过头,眼前却没有昨夜入睡前放在枕边的玉兰。
李桑桑也不是很在意,也许是白霜收走了吧。
她懒懒梳妆,没有闲心打扮,只是穿了新做的水田衣,准备去做早课诵读经文。
白霜忽然打起帘子对李桑桑,神色隐隐有不安,说道:“三娘子,圣上召见。”
李桑桑一颗心提起,不知为什么日理万机的天子,会想要见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她隐约有些担忧。
先前也听人提起过,天子忌讳兄弟相争,难道是……
李桑桑掐住
手指尖,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太监引着李桑桑来到了蓬莱殿,李桑桑一路上不敢行错一步,不敢乱看一眼,走到大殿前,她垂下眼睛,余光只看到有一个穿着圆领黄袍常服的男子高坐其间。
天子问她:“你就是李家三娘子?”
听不出究竟,天子的声音中有些好奇,还有些怀疑。
怀疑什么?
李桑桑在心里暗暗想着,她没有迟疑回答:“是。”
天子没有作声了,边上徐贵妃在说话:“灵台郎,这就是你说的,那个童子命的女孩?”
李桑桑垂着头跪在下面,兀自疑惑不已。
她听不懂天子和贵妃的话。
灵台郎……
李桑桑想起来了,这是司天台的官职,掌候日月星气,也为皇家观气看吉凶。
为什么灵台郎要说她是个什么童子命?
她没有想明白,但是她听清楚了天子接下来的话。
“虽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但就依照灵台郎所言,将这李家三娘子移到祈福台里,为六郎祈福吧。”
徐贵妃在一旁说道:“六郎多病多灾,这次不知怎的又病成这个样子,还好有陛下关怀。”
皇帝拍了拍徐贵妃的手:“六郎是你的孩子,朕自然要关切。”
李桑桑听到“六郎”这两个字,眉心一跳。
徐贵妃用帕子沾了沾泪,转了话题说道:“臣妾听闻这李三娘子幼时在南琅琊郡曾被仙人点拨。”
灵台郎笑了一下:“李家三娘子本就是神仙边上侍奉的童子,得了仙人点拨不奇怪。”
听见上面三人神神叨叨地讲话,李桑桑心中感到荒谬。
她跪在地砖上,费力去理解上面三个人在说上面,最后东拼西凑,勉强理了个大概。
大约还是高桓的手笔。
高桓不知做了什么,暗中买通了这个灵台郎,让他在天子和贵妃面前胡言乱语,借了她幼时遇见道士的事,给她编了个童子命的身份,让她给高桓祈福。
高桓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桑桑想到那日高桓说:
“希望下次
我生病,你能真心给我祈福。”
李桑桑浑身蓦地升起一股凉意。
高桓心思幽暗,总是在不声不响处给她惊喜。
好,好得很。
上面高高端坐的三个人并不需要征得李桑桑的同意,他们三言两语之间就商量完毕。
末了,天子倦倦抬手:“你下去吧。”
李桑桑咬着舌尖,露出谦卑的笑:“是。”
不过过了几天,李桑桑又从仙居殿移到了新收拾好的祈福台。
这是独立的一处居所,远离后宫,位于三清殿附近,三清殿乃是太清、上清、玉清之宫室,祈福台安置在这里,也不无道理。
只是终日里没有什么人过来,李桑桑感到自己困到一方孤岛上。
这些天里,李桑桑很少见人,只有一次,有个太监走错了地方,一直往北走到了三清殿。
李桑桑正巧碰上他,那太监很不安地求李桑桑为他保密。
“奴婢才入宫几日,一下子走错地方,若让大爷们知道了,定不会饶我的,请娘子不要说出去。”
李桑桑见他说得诚挚,自然答应他。
她根本不会对别人说,因为这里不会有别人来。
所幸的是,高樟没有忘了她。
他依旧过来,带着一支玉兰,轻轻放在她的窗前。
高樟安慰她:“桑桑,不要急,虽然现在略有困顿,但是,六弟总归不能轻易讨了你去。”
李桑桑对此也略微安心。
她在宫里修道的事已经煞有其事地定了下来,最起码短时间内,高桓无法再提娶她这件事。
而要不了多久,高杨就会病逝,那时候,宫里大乱,这些小娘子们自然是要送出宫的。
李桑桑不由得笑了笑:“我很好,殿下放心。”
高樟有些犹豫,他伸出了手,搭在李桑桑的手背上,微微用力握住了她,他说:“等我。”
李桑桑从楼上的小窗看着高樟离去,她捡起那支玉兰,放在了枕边。
夜里,她睡得不踏实,总感觉屋内有人在走动。
第二
日起来,她又没有看见枕边的玉兰。
李桑桑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泛着濛濛的光,她在脸上点了些脂粉,问白霜:“你昨晚走来走去做什么?”
白霜的表情有些疑惑:“奴婢没有走来走去呀。”
李桑桑皱眉想了想,也许是她听错了。
她接着又说:“下次我枕边的玉兰不要收走,插在梅瓶里,放着看它干枯,也很好。”
白霜又是很疑惑:“奴婢从未收走过娘子的玉兰。”
李桑桑微微蹙起了眉。
一日清晨,白霜在外面听见李桑桑醒来的动静,她取了水盆帕子,耽搁了一下,再来到垂帷前,里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白霜想了一下,以为是听错了里间的动静,李桑桑还未起身。
她将帕子水盆搁在架子上,重新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白霜觉得照平时来说,李桑桑这时已经开始了早课,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懒怠,但里间依旧没有动静。
白霜拨开水晶帘,发现李桑桑神色怔忪地坐在床榻上,床榻很宽,床帷像一个巨大的笼子,李桑桑坐在里面,衬托得格外小,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白霜问道:“三娘子在看什么?”
白霜顺着李桑桑的目光望去,地砖上有一朵娇艳欲滴的海棠花,艳色的花瓣有几片散落在一旁。
白霜疑惑:“海棠?吴王殿下这几日送的不是玉兰吗?”
李桑桑轻微地点头:“是啊。”
今夜,李桑桑打定主意,一定要看看如此作弄她的究竟是人是鬼。
只是夜晚来到,她却沉沉睡去了。
月是静默的,有人踩着月光,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手里有一只海棠,花瓣嫣红沾了露,就像美人晕了燕脂,妖艳欲滴。
海棠夜深睡去,美人亦是。
高桓将海棠放在李桑桑的枕边,他取走了她的玉兰,手掌用力一握,感到玉兰花瓣揉出了汁液,成了丑陋的一团。
他感到快意。
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抚过李桑桑的脸,声音冷冷:“你怎么会是玉兰,他根本没有见
过你私下的样子。”
他想起无数个夜里,李桑桑娇气地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呵气:“轻一点。”
愉悦中又有蚀骨般的疼痛,深入骨髓,无法缓解。
他渴望着将李桑桑重新纳入怀里,肆意疼爱,好像只有那样,才能缓解他灵魂深处的渴。
他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正常,但他不在乎。
这心病大约是从那日李桑桑琼楼坠下落下的病根,久病成疾,愈演愈烈。当皇帝的那些时日他并不快乐,他从前以为,去到那万人之上,他能够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但他发现他错了。
连一个好梦都是奢侈,梦里,李桑桑总会离开他。
重生成为幼童,他与李桑桑一南一北,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李桑桑就像是轻飘飘的一缕烟,一不留神就会飘散无踪。
所以越接近那个上元节,高桓越放心不下,他索性暗中布置一番,成功让皇帝同意他与赵王一起南下。
但是分离后,他心中的空洞难以自抑,几年来,无数个日夜,快要逼疯他。
再见李桑桑,李桑桑忘记了他。
他不能容忍李桑桑忘记他,不能忍受李桑桑想要离开他。
他原本打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像长安的寻常少年郎一般,慢慢接近心中之人。
懵懂,青涩,徐徐图之。
但他现在只想将李桑桑困在他的天地里,哪里也不去。
他要时时刻刻看着李桑桑,要让大明宫的所有人成为他的眼睛,无论李桑桑去哪里,做什么,他都要知晓。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他躺在李桑桑身边,他将李桑桑揽入怀中。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仿佛是活着的,他喟叹:“桑桑……”
他的唇滚过李桑桑的耳垂,声音喑哑:“桑桑,我的桑桑……”
他的身体冰冷,唇却滚烫,他的脸是苍白的,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到不胜衣。
这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结果——
那日求得徐贵妃的同意,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以为,他终于将李桑桑纳入羽翼,从此能够不让她
离开视线分毫。
可是第二日,他知道了,李桑桑找到了高樟,找到了郑皇后。
她是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要逃离他,还编了一个修道的借口。
丁吉祥用担忧地眼神看着他,高桓只是看着窗外的雨微笑。
他关上窗,查看渐渐好转的伤势,有些不快,他走出门外,淋了一宿的雨。
他暗中命人找到司天台的灵台郎,让灵台郎准备好了说辞。
然后他如愿以偿地病倒。
他烧得整个人都发红,天子看了都要心惊,但高桓内心里只有痛快和欣喜。
李桑桑用修道的借口逃离他,他就要用这里理由将李桑桑困在一处,他已经想好了,就在三清殿边上的那处小楼,远离后宫争端,鲜少人过来。
他便可以夜夜将李桑桑纳入怀中,缓解深入肌骨的渴病。
高桓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苍白如鬼魅,只有眉眼是深深的黑,他想起来,小时候的李桑桑曾经说过不喜欢病人。
没关系,她只要看着我,只要看着我,我就能满足。
高桓冷冷地笑了。
然后他又想到了那日他问李桑桑的话。
“希望下次我生病,你能真心给我祈福。”
“我会的,殿下。”
你自己答应的,桑桑。
高桓克制地牵起李桑桑的一缕发,他吻在李桑桑的乌发上,看着沉睡如海棠的李桑桑,他心底的渴更加让人躁狂。
他有些难耐地皱眉:“桑桑、桑桑……”
他瞳孔漆黑,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蜘蛛,吐做蛛丝,将飞蛾困住,将飞蛾吞吃。
作者有话要说:桑桑女鹅:你好骚啊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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